我发誓不是故意偷听。从门厅走到我的卧室必须经过韩西子的房间,我五室一厅的隔断合租房新搬来的室友,也是唯一一个。
廉价墙板隔断和塑料门实在不隔音。这是她搬进来同我合住的第二周,我下班回到家,进了门,还没到她卧室门口就听到门内传来小狗一样的抽噎,走进才听出是她在哭,压抑的声调吸住我的鞋底。
电话那头应该不是男人,纯属猜测。
她搬来第一天的晚上,我们打过一次照面。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次。远看进看最多二十七八,就算是三十,她也才比我大五岁。
我合租的这个破隔断房一共五间卧室,其他四间空了两个多月了,我习惯自己一个人独占这个虽然破烂但自在的大空间。
女朋友偶尔来过夜,哦,对了,现在得叫前女友了。晚上跟她干点儿什么可以没有任何顾忌,主要是她嗓门太大。不过前任不太爱来,夏天嫌闷,冬天嫌凉,楼道也不够整洁。她在杭州早就买了房,在最好的地段儿,住最好的格局,我去过几次,确实比我这儿舒服多了,话虽如此,我也不爱去她那儿,就喜欢在我这狗窝待着,所以基本都是她过来找我。
韩西子搬来的那晚,是我跟前女友沈玲第N次分手后断联的第三天,她顺气儿了又来找我,一起吃完晚饭回我这儿。
一开门撞见一个扎着丸子头瘦瘦高高的女生,穿一件黑色长羊绒大衣,侧着头在狭小的客厅里摆弄路由器。
我愣了一下,以为家里来了一模特,我以前认识一个模特。沈玲在身后关上门,惊动了韩西子,她抬头往我这边看,平静的表情上扯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嗨,我刚搬来,501。”
她轻声打着招呼,语气里有一丝羞赧,指了指旁边离客厅大门一步远,只有六七平的隔断次卧。
沈玲扫了她一眼,先我一步回房间,我还没缓过神来,韩西子不太好意思地叫住我,“请问你能连上网吗?我一直搜不到信号。”
我走近,帮她研究,她比我矮不了多少,俩颗脑袋低头凑到一起看手机,差点撞到。
那天杭州降温,天儿特冷,这种隔断房质量本身就一般,客厅没有空调,冰窖一样。我感觉我俩都冻得有点儿手抖。弄了半天也没弄好,死活就是搜不到信号,最后帮她报了修,我才回房间。期间她说了很多声谢谢和不好意思。
虽然沈玲回房早早开了空调暖风,我一进房间还是感觉到一股寒意扑鼻而来。沈玲坐在床边低头滑手机不理我。
“你能连上网吗,奇了怪了,她那儿怎么也搜不到。报修了。”
我关好门,脱了外套挂好。沈玲爱答不理地哼了一声,头也不抬。我知道又是一场硬仗等着我。连着加了三天班,都没有沈玲闹我一顿累得慌,三天两头的这样实在懒得哄,瞬间有点儿后悔把她带回来了。但转头一看,她娇娇小小的窝在床头生闷气,又有点儿于心不忍赶走她。
等身上暖和些了,我凑上去靠在沈玲肩头,她甩开我,我又没脸没皮地靠过去把她箍在怀里,往她脖子上吹气,她放弃挣扎了,任我靠着。我看她滑手机,刷红书。
“快圣诞了,帮你清清购物车呗。”我主动表示。
她没说话,嘴角憋不住地上翘,我知道她这气儿已经消了一半。晚上交个作业,另一半就也消了。我可能不是什么十佳男友,但自认还算个体贴的情人。
当晚沈玲特别主动,洗了澡之后就开始跟我起腻。我知道这跟我俩半个月没腻歪的关系不太大,她从小被宠大,天时地利人和什么都让她占了,好胜心特强,跟我都得争个高低。
我对沈玲其实没多大冲动了,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冲动,但鉴于我今晚精神开了小差儿,多少有点内疚,就想着还是补偿她。我积极回应,翻身夺回主动权。
刚入戏,沈玲不住喘了一声,客厅的共用浴室传出哗哗的水声,我俩都一愣。浴室就在我房间旁边,房子特不隔音,水声听得清清楚楚。
瞬间都出了戏。黑暗中,沈玲仰脸直直看我,我回过神之后去吻她,她别过脸,把我推开,转身背对我摸起手机,又开始乱划。
我平躺下,一只手臂搭在额头,闭上眼,花洒好像砸在我心上,又乱又麻。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哄沈玲,张不开嘴,就这么各自硬生生地躺着。
不知道多久才睡着,迷迷糊糊感觉沈玲从背后贴过来,冰冰凉的掌心贴在我的后背,说,陈梦,搬我那儿去吧。
“不去,我这人天生贱骨头,享不了清福。”
“那你给我房租。”
“那也不去。”
自从那晚后,沈玲天天下班直接过来我这陋室,也不嫌破,也不嫌冷了,再怎么不舒服也硬是要耗在我这儿过夜。
我俩都再没跟室友碰过面,她那房间里安安静静的从来没有一点噪声。我再没听见她在家里洗过澡,到处都没一点她的痕迹。她安静地好像不存在一样。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第二天她就打包搬走了。
直到今晚,隔着房门我听见她的崩溃。
沈玲跟我一起回我住处,在我前面进门,我停下的时候,她也放慢了脚步,回头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一直不喜欢她这个八卦的小动作。我看了她一眼避开她的眼神,没回应。
她没趣地转身就气冲冲地往房间去。这场景似曾相识。
我依然缓着步子走。路过她房间时,听她含含混混的呜咽。我胸口一紧。
“陈梦。”沈玲扒着房间门大声叫我。门内的抽噎声停住了。
我一回房间,就听到客厅门关上,她出去了。我心里窒闷。
“想安慰就追去啊,你别吓着人家报警就成。”沈玲阴阳怪气儿地说。
“有劲吗?”我脱了外套往凳子上一丢,没好气儿地说。
“有劲。”沈玲阴阳怪气,“看你那一脸丧气样,是不是特心疼。”
“我心什么疼。”
“我也纳闷啊,人家知道你是谁吗。陈梦,你别笑死我。”
我想骂人,硬生生给咽了下去。她还没完没了。
“瞪我干嘛,你跟我这儿闹什么脾气,好像跟我受了多大委屈是的。陈梦我琢磨着你是不是受虐狂啊,放着好日子不过。”
“对,我就受虐狂。”
“你也有病,狗改不了吃屎。”
“不想待你就滚回去。”我甩给她一句。
“我不,我回去给你们让地方,你想得倒挺好。我凭什么走。”
“到底想干嘛。”
“你以为我爱在你这破地儿待着。我犯贱行了吧,房子车子都给你准备好了,嫁妆婚礼我都不要,都依着你,戒指我买都行,你想创业,我也愿意帮你!还我想干嘛?是你想干嘛吧!陈梦,你凭什么啊!”
这次沈玲没哭,只是声嘶力竭地吼,吼得我心烦意乱。
“你这样就没劲了。”
“咱俩谁没劲?我知道,她不就是像你那初恋吗。你有完没完,她死多少年了,就过不去了是吗?你现在就是把全世界的神经病都救了,也救不活她,也赎不了你的罪。你清醒点吧!”
“你闭嘴。”
“我偏不,陈梦你就是一懦夫,伪君子!你连她埋哪儿都不知道,你她x装什么深情啊。”
我一把拽起来她,推出门,“滚。”
我把门关上反锁,不是怕她进来,是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沈玲在外面狠命砸门,不知道砸了多久才停下,筋疲力竭地说,“这次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陈梦,你别后悔!你这辈子不会遇到比我对你更好,更爱你的人了。”
我坐在床尾抽烟,头痛欲裂。大门被狠狠摔上,我掐了第二根烟冲出门,拦住电梯闯进去,沈玲抬头看我时,泪眼婆娑地,眼底闪过一丝希望,这一丝光照在我良心的阴暗处,砸碎我的伪装。我心疼她,也可怜她,只是我从来没爱过她,我不厌恶她,我厌恶她眼里的自己。
我进了电梯,跟沈玲并排站着,她低头,两只手抓着她价值不菲的手提包,精致的美甲上的钻石一闪一闪的,喉咙里发出小猫一样的咕噜声。
“我不值得,找个爱你的,好好过日子。”我说。
她不说话,手抓得更紧了,指甲深陷进肉里,这指甲是我前几天刚陪她去做的,做了五个小时,不知道有没有折断。
电梯到了一层,门开了。她不动,我伸出手臂拦住电梯,耐心地等着。她低着头,手指都攥青了。
“我不该提她。我们再试一次。”沈玲突然语气坚定地说。
“别折磨自己了。八年了,能行早行了。”
“我离不开你。”
“别骗自己。没谁离开谁活不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的全部,我没什么更多的能给你了。”
“我不在乎,你是空壳也好,碎片也好,反正你也爱不上别人了,不是吗?我要的不多,你留在我身边就行。”
“车钥匙,我送你回去。”
“陈梦,你到底想要什么。”
“车钥匙。”
她怨愤地盯着我,“你一点都不心疼我吗?”
我没说话。
“不用了,我自己走。”她倔强地说。
“不行,我不放心。车钥匙。”
“你就是这样,要做坏人就坏到底,让我彻底死心。”
“已经坏到底了,你早就死心了,只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你总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的意思是,坏也不耽误送你回家。”我接过沈玲的钥匙,“大晚上的,外面还有比我更坏的人。”
“你放心,除了你,没人能伤到我。”
“只要你不允许,我也伤不到你。”
“你上去穿个外套,外面冷。”
“不冷,走吧。”
我给她开车门,自己坐上驾驶座,开她的车送她回家。到了楼下,她磨蹭着让我送她上楼。我送她上楼,安慰她在床上躺好。每次闹完,她都特别乖巧,收了爪子,这幅模样总让我拿她没辙。
我哄她睡着,一起身她又慌张地抓住我,环上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问我,“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没推开她,任她抱着,黑暗中,她问,“陈梦,你对我有没有过一点动心?”
我僵在那里,不回应,也没推开她。我很想抓着她的手探进我的胸腔,也许只有让她亲眼见证,才愿意相信,那里早就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没穿外套,站在马路边等车,冻个半死。折腾回家已经凌晨。经过韩西子房门的时候,我照例驻足了一会,听不到动静,门缝也没有光透出来。
我睡不着,裹上外套,拎着啤酒和烟,上天台吹冷风。一只脚刚迈进天台,杵在天台边儿的黑影吓我一跳。
“吓到你了。”室友晃了晃手机屏轻声说。
“没事儿,你不是一晚上都在这儿吹风吧。”
“没,刚上来一会儿。你也睡不着?”
“嗯。”
“女朋友呢?”
“回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跟她澄清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俩隔着半步的距离,并肩站着,看月亮。
“今天月亮怎么这么圆?”她突然问。
“今天农历十四。”
“原来如此。”
我左手烟,右手酒,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摇摇头,都没接,笑着说,“你忘了,我酒精过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