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已是三更时分,两人才兴尽而返,大慰平生的师师关好了门窗,准备沐浴之后便就寝。
哪知等她出浴之后,叶穆并不急于同她绸缪,只是让师师坐近了,柔声低语道:“近日京师可有什么新闻?”
师师当即转过脸去,佯嗔道:“看来,还是贵行买卖重要!”
叶穆神色一凛,忙赔笑道:“那是身家性命嘛,没有性命还能进的了你们家大门吗?那李姥还有好脸色给咱看?”
师师被这个理由说服了,师师站起身来往一旁的青铜博山炉里添了些提神醒脑的檀香,又让人送了两杯绿茶进来,然后小心地关好了门窗,紧靠着叶穆坐了,小声道:“自张相【1】入主中枢,除了老贼不少弊政,百姓多拍手称快,只是朝廷的收益少了,官家对张相的不满已溢于言表,如今内外都传言,老贼要三起了!”
“哦,此事我也听到风声了,正忧虑着老贼复起后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呢!老贼为人权谲,不知又给官家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过那张相也是志大才疏之辈,整日忙着跟那郑居中争斗,他被罢黜也是早晚的事情。好在近年朝廷也没有做绝,到底给了我们这些商贾一线生机,只是苦了那些中小商贾!”说到这里叶穆啜了一口茶,“如那朝廷屡变茶法,条目苛细,本小力薄者多遭破家之祸!再如前番改行钱法,以致陕西骚然,民贫兵困,倒让那富商大贾坐收百倍之利……”
师师闻言唏嘘不已,忿忿道:“如今竟到了这种局面,还不是多亏有这么一位好官家!”说着她还往正西面大内的方向指了指,“近日我也听人说起当日钦圣【2】何以力主让今上继承大统!”
叶穆的眼前一亮,忙问:“不是说钦圣觉得今上当日在潜邸甚是好学,性仁慈见打人都怕,性勤笃酷似神庙吗?又有,神庙当日亦曾言今上有福寿之相,且又仁孝吗?”
“恐怕,这些只是面儿上的话吧,即便不是,也定然不是全部关系!”师师娓娓道来,“我近日听人说,当日哲庙生母钦成皇后希望扶简王上位,也就是哲庙的同母弟、已过世的襄王,章子厚从旁力助。绍圣三年孟皇后被废,章子厚就是跳得最欢的,钦圣岂容他再立定策之功?那时真就尾大难制了……钦圣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今上能在老贼撺掇下再次废黜孟皇后……”
从前师师根本不关心这些,自从叶穆拜托她留心打探各方消息后,师师慢慢得就上了心,如今更是熟谙朝局和掌故了。眼看她如数家珍一般,叶穆心底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只得接口道:“哦,难怪当日章惇那厮指斥今上轻佻,也是存了这个私心啊!”
“呵呵,不过章子厚此言……”师师诡秘地一笑,又俏皮地吐了一下舌头,样子可爱极了,“钦圣想来也不会全无私心,今上五岁丧了双亲,尽孝道也是对着钦圣这位嫡母,钦圣自然希望有个孝顺儿子做皇帝!若是那简王即位,钦成就有了两个皇帝儿子,那岂不要压过钦圣一头去?”
“在理,在理!”叶穆表示佩服,顺手给师师斟了斟茶以示奖励。
“岂敢有劳!”师师见状忙去接茶瓶,两个人的手不期碰到了一起,彼此相视一笑。
叶穆随口又说道:“哎呀,兴致上来了,可还有什么秘闻?”
师师拿杏眼白了他一下,娇嗔道:“果然是喂不饱的……也罢,今晚小女子就舍命陪君子,都一五一十交代了!”
叶穆笑着站起身来,一边给师师捶着背,一边笑道:“多多益善,多多益善!有劳娘子尊口了!”
“有一件事,说来话长,这些年有个结始终在我心里系着,就是宝安公主过世时,神庙竟下旨谴责王晋卿‘内则朋淫纵欲失行,外则狎邪罔上不忠’,夺了他的驸马都尉,安置均州。眉公【3】当日与王晋卿过从甚密,乌台诗案王晋卿也被连累,被罚了铜,以眉公之为人,我断断不信王晋卿为人之恶劣如此!”师师的话匣子就这样打开了,“直到近日我听人偶然提及当年李逢之事,才恍然大悟,原来竟是欲加之罪!”
“李逢之事”叶穆是有所耳闻的,其中牵涉到了赵氏宗室的骨肉相残,赵官家待士大夫温情脉脉,却待自家手足如此不仁,每念及此,身份特殊的叶穆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他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悲戚,道:“哦,是嘛!”
“天色已晚,李逢之事今儿咱们就不细说了,我就长话短说吧?”见叶穆点了头,师师继续道,“此事牵涉出了太祖的四世孙赵世居,朝廷说他‘结纳匪人,议论军事,怀挟谶语’,本着宁枉勿纵的官家铁律,那赵世居被赐死,一干人等都被重处!就像眉公的案子一样,凡是跟赵世居书信往还较密的,多被牵连,这王晋卿说来也倒霉,竟又一次被牵涉其中!先前神庙还顾虑与宝安公主的兄妹颜面,一俟公主下世,神庙就立马重责了那王晋卿……无情最是帝王家……”
师师说完,两个人默然了好一会儿,最后叶穆附缀了一句:“那王晋卿到底有福寿,晚年成名成家,又收了今上这位贤弟子,他的《烟江叠嶂图》也进了大内的收藏,呵呵!”
次日二人过午才起,及至叶穆用过午膳要回去时,师师才妩媚一笑道:“端午时我要在丰乐楼与那徐婆惜较量小唱技艺,此番我立誓要夺魁,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哦,就是这大日子啊!那到时定然要去丰乐楼给娘子捧场了!”叶穆恍然道,“不过小唱之事,咱是外行,无法置喙,倒是有一位朋友是这方面的行家,想来你也该听闻过,就是那周美成周大学士【4】!”
“谁?周邦彦吗?”师师有点不屑,俏皮地噘了噘嘴道,“论行家里手,他确乎是不二之选,只是他这人品?”
“咳,人家周学士跌蹶辛苦了大半生,如今老了,想过得安稳些、体面些,也是情有可原的嘛!”叶穆双手按着师师的肩膀郑重其事道,“李端叔的事情你可晓得?他漂荡、辗转了大半生,因为旧党的身份,始终抬不起头来,如今到了垂暮之年,日子实在难熬,才开始连连给当道投书献媚,只求儿孙有个好前程!虽则晚节有亏,到底有苦衷啊!”
李之仪的事情,师师是很清楚的,李之仪的原配胡文柔那是师师顶礼膜拜的人物,李、胡夫妇也可谓是师师眼中举案齐眉、患难与共的典范,可是胡夫人谢世后李之仪的日子就越发苦了,他家里的难处也真是让人伤心!
作为东坡的好友,师师多么希望李之仪可以像东坡先生一样善始善终,永不屈身降志,保全晚节,可是她也确实知道那份艰难是没有尽头的,想东坡先生,名高日月的人物,当年尚且感叹“虽一饱亦如功名富贵不可轻得也”,不甘为乡愿的士大夫竟活得这样委屈!好好一个大宋王朝,昔日何等君明臣贤,怎么今日就沦落到这步田地!如今官家受奸佞所蛊惑,一意打压旧党,替蔡京之流铲除异己,朝政刷新的希望实在是太渺茫了!而今上春秋正盛,朝政在短时间内确乎也没有大变的可能!
师师沉默了半晌,道:“汉家待功臣薄,这是人所共知的!我朝恩养士大夫,也是人人称道,可是我细较过,论俸禄多寡,我朝五品以上官员确乎大大厚于唐时,可五品以下,却又不及唐时!真可谓厚此薄彼!”
“正是这个道理了,如此之俸禄,怎能砥砺士大夫之名节!”叶穆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好吧,若是阁下能请得动周学士助小女子一臂之力,就劳驾亲往周府一趟吧!”师师似乎想起些什么,“如今他荣升从五品的宗正少卿了吧,架子肯定大了,不知肯不肯赏光前来?多备些财帛吧!”说着,就准备去里间取些自己的私房。
“呵呵,我叶某出马,他岂有不赏脸之理?”叶穆一把拉住了师师,坐下来缓缓说道,“说实话,凭我叶某的脸面,恐怕真请不到周学士!你也知道,如今周学士小词一出,汴京势必纸贵,有多少人家都想延请他去坐客呢,何况人家如今典乐大晟府,哪是我等小民请得动的!”
师师听到这里,知道叶穆后面还有话说,说实话,在师师看来,叶穆虽为一介商贾之子,可他似乎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平素似未见还有他办不了的事情,有一回居然得了官家的墨宝!师师也是纳了闷儿,只好归结于“有钱能使鬼推磨”,人家北辰货栈确实是财大气粗吧!
师师秋波一转,佯装着急道:“那怎么办?如今我赌着一口气,非要赢得薄名不可,没了周学士的助益,这心里就欠点底气!”
“咳,你这人!你刚才还说人家周学士依附老贼,人品可议,怎么这会儿又非他出马不可了呢?”叶穆调侃道,“还有,为何非要压过人家徐娘子一头呢?将来新人辈出,你也都要压过人家不可吗?”
师师的脸有些羞红,忙解释道:“似乎是刚才阁下说周学士情有可原的嘛,我才听了进去!至于为何追逐那点薄名,不就是图多些彩头嘛,何况人谁无争强好胜之心,小女子寡陋无识,岂能免俗?”
“也罢,也罢,看来真要到周府走这一遭了!”叶穆又正色道,“这回不开玩笑了啊!此事说来话长,约摸二十多年前,周学士在庐州做教授,是个月奉还不到两贯的从九品小官,不想赶上他母亲死了,他只得回钱塘老家奔丧!前两年他父亲刚过世,此番再葬母就有些为难,正巧我继父经过钱塘听闻了此事,就特意前去帮他解了燃眉之急!周学士感激家父的慷慨义举,以后每回到了京师,都会前来寒舍拜会,跟鄙人也就熟了!”
“那令尊何时结识得周学士?”师师好奇道,一只手撑住了头。
“周学士年轻时曾就学于太学,当时就跟我父亲有一面之缘!说来周学士早年颇有些恃才傲物,所以他的官运也真的是差,做过多年溧水县令,在京师任职,也是国子主簿、秘书省正字、校书郎一类的微末小官!一家老小,有时候盘缠都不够,只好骨肉分离、天各一方!”叶穆叹息道。
“如今也是周学士走运,让他的老乡成了御前炙手可热的红人!蔡姓与周姓皆源出姬姓,说不定五百年前他们还是一家呢!”师师带着一丝嘲讽地说道。周邦彦是钱塘人,已经两度为相的蔡京,祖籍虽在兴化军仙游县,可是在蔡京父亲那一代时已经将家搬到了钱塘县,所以周邦彦投靠蔡京也是乡谊使然。
“你这嘴还是不饶人,等着吧,看周学士来了,你还敢这么说!”临行前,叶穆捏了师师的桃腮一把。
【1】指徽宗时的宰相张商英。“徽宗”是赵佶死后的庙号。称呼皇帝为“官家”,元代学者胡三省在注解《资治通鉴》时曾道:“西汉谓天子为县官,东汉谓天子为国家,故兼而称之。或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故兼称之。”
【2】指宋神宗的皇后向氏,死后谥号为“钦圣宪肃皇后”,她在宋哲宗病逝后将赵佶扶上皇位。下文“神庙”指宋神宗。
【3】指苏轼,此时还在党禁期间,这里既是隐晦的说法,也是尊称。
【4】宋袭唐制,设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合称三馆,凡在三馆者,职居校理、检讨、校勘以上者,皆称“学士”,地望清切,非名流不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