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无厘的漆黑里,俯视一纵千尺的夜,这是深夜的时间。
——海边是大沙,大沙在海里。
大沙依偎着这片泓海。早些时候,在这个秘密时间里,若是当天活儿少,也有精力练练手,他便又去找老沟。
大沙不过是泓海边成千上万渔家里的一份子,准确的说,他还不能算一份子,因为他并没有家。从懂事起就没有人能够告诉他关于他的身世,也没人看得起他,但淳朴的渔民们也都愿意带上这个可怜的孩子来自己家里,也许是怜悯罢,总之,就这样,大沙迎着海风长大了。
这一天大沙一如既往地在沙坪岸上晒起一片缝了又补的网。今儿收成不错,晚上提两壶烧酒去三叔那儿坐坐。他美滋滋地神游了起来,于是乎被脚下的东西吓了一大跳,噢该死,差点踩着这家伙。
大沙坐在了这只毫无生气的但仍然活着的老海龟旁边,像过去的十七年一样无聊地抚摸着它后壳上沧桑的纹路,目光眺向朦胧的海平线,那里有一座小岛。泓海的渔村里没人能够说上来这只老海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趴在那儿的,每个小孩子得到的答案都是他们掰光手指也数不出来的老辈份。
“...还有一个月,...你就十八岁了阿”,突然地,老海龟开口了,仿佛用上了孕育千年的气力。大沙被吓得不轻。
从那天起,大沙和老沟就算是认识了。
——你活了多久了?
——...记不清了。
——那..你知道我的父母长什么样吗?
老沟缓缓抬起眼皮,望着广袤无垠的大海,仿佛在听着远处传来的虚渺的歌声,不作任何回答。大沙嘟起了嘴,自言自语些什么。
——...你..寂寞吗..
——我?我今晚去找三叔喝酒去。
——......
他们就这样坐了一下午,直到日暮西山。
——...我给你..讲个故事...
老沟咂了咂嘴,猛吸了一口咸腥的海风。
大沙饶有兴趣地看着老沟,也学着它用力吸了一口海风,但一下子就呛了出来。
——...我还要活上好一阵子..但这片海太寂寞了......二十多年前..我也碰到过一个像你一样年轻的小姑娘..尤子..她一席红衫..如梦似幻...眼神里却尽是失魂与落魄。
——...尤子说她的母亲病的很重..在海那边的小岛上住院治疗..尤子很想念母亲..尤子的泪滴每天都沿着我的后壳流下我的颈...冰凉冰凉...她很漂亮..却如此忧愁..
——于是我把我的寿命分给了她。
——在每天午夜十二点以后,她都比所有人多出来一个小时,可以去做任何事情。那之后,每天午夜以后,尤子就去海面上奔跑,奔向那座小岛,奔向她的母亲...去到医院,就在窗台上看着她的母亲,然后再飞奔回来...
——有一天,她母亲病的更重了,这一天尤子实在是想多陪陪母亲,我提醒她时间快要不够了,她便才飞奔回来...快要到岸边的时候,时间到了,尤子脚下的海面像一口大钟般将她笼罩......也好..从那以后,红衫姑娘就能一直地在我的梦里了...
——这大概是这几百年来我话最多的一天了...
大沙听得目瞪口呆。
——那,你能不能也把时间分我一点?
老沟又重重地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过了一阵子,它把头缩进了龟壳里。
——...好了..记住..不要超过一个小时。
还有一个月,就是渔民们的海天盛筵了,一年一度的盛典,刚巧,也是大沙的十八岁生日。
到了午夜,大沙搬起了他的大鼓,缓缓踱步到屋外的小院子里,蹑手蹑脚地,即使心里明白没人能够察觉到,但还是免不了提心吊胆。握着鼓锤的手心冒出了冷汗,他先轻轻敲击了一下鼓面,立马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周围的动静...果真跟老沟说的一样,这是只属于他的时间。
大沙决定苦练鼓艺,用这个秘密时间,来为盛典做准备,他一定要演奏出最完美的鼓乐,让大家都认可自己,献给自己一份最漂亮的成年礼物。莫名地,他常常想到尤子。
——尤子能来就好了...
日子一天天来到,终于到了前一个夜晚。大沙躺在屋子里,忐忑不安又有点小激动,等待着午夜的来临。午夜钟声叮咚,他搬起大鼓,来到了院子里,肆意纵情地捶了起来。
就在这时,院落的门突然被推开,三叔和长根叔笑吟吟地倚在门口看着他。
——啊!怎么...
大沙一下子面红耳赤,难道他算错时间了,还没有到午夜?!
三叔一把把他拉了出去,长根叔提起了大鼓。
——走!都在等你呢!哈哈!
大沙一脸茫然地被推搡到了村中央的广场,此刻这里一片灯火辉煌,俨然一副盛典的排场。
——我们都找老沟借了时间,今夜无眠!
三叔笑着跟大沙解释,大沙恍然大悟。
渔民们纵情享受着这场盛宴,空中鼓声彻天,气势非凡不绝于耳,大家都为大沙鼓起了掌声,附和着鼓乐唱着跳着,一片觥筹交错。
大沙拭去了额上成柱的汗水,望向海岸边那一枞篝火,眼里不经意渗出了泪水,他是多么地快乐阿,但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突然,篝火枞嘭地跳动了起来,在火光丛中,大沙透过泪珠看到,岸边有一位红衫女子,正缓缓朝着这边走来...
第二天,海边的人们发现,老沟静静地去世了,这一夜,透支了它所有的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