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逝

病房走廊的床头呼叫器指示灯上的时间显示出零零点零零分,它是一天最后的一刻,也是新的一天最开始的一刻。

他站在走廊最西侧的窗前,窗外林立的高楼只有稀稀疏疏几处灯火。此刻好多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也还有一部分人为了生计在深夜里忙碌着。宁静的街头偶有几声狗叫声回荡于深邃的夜空,风吹着树叶沙沙的声音告诉人们深秋已至。

他不禁打个寒战,身上那套病号服显得格外单薄。冷空气中夹杂着刺鼻的树叶烧焦的味道,刺的眼睛突然发酸。

深夜的窗台前,他像个孤独的守夜人。值班的护士还在伏案忙碌着,病房显得格外寂寥。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拉着他的手走在乡间的小路,四处也是空无一人,一大片田地上只有几只鸟偶尔飞过。可那双粗糙的手心有一股暖暖的东西流向他,给他温暖及勇气。

一晃他也已是 花甲之年。

在他三岁时父亲病逝后,母亲守寡辛苦把他带大。靠着家里微薄的那片地,那头猪,还有那几只母鸡艰难地供应着他上学进城招工,终于变成了城里人。

他还记得第一个月发工资,他给母亲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衫,母亲用那双粗糙满是裂纹的手抹着眼睛笑着说:好,好,好。

每次回乡下,看着忙碌的母亲在院子里孤独的背影,他都暗暗发誓,好好工作,早日接母亲来城里享福。

工作几年后,单位领导牵线认识了同一工厂的姑娘。姑娘家本地人,也从未嫌弃他这个乡下汉。那一年没有八抬大轿,没有风风光光,结婚证一领,一个小家就组成了。

从宿舍楼搬到双职工分的单位福利房。拿着房子钥匙那刻,他觉得自己真幸福,终于可以兑现诺言把老母亲从乡下接来。

房子不大,笑声很大。

随着儿子女儿的出生,母亲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但那布满皱纹的脸因为幸福像朵盛开的菊花。

妻子贤惠,儿女聪明懂事,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工作越来越卖力,从小班长到车间主任到科长到财务老总,房子越来越大,该有的都有了。可他在家陪母亲,老婆孩子的日子越来越少。工作之余,游走在灯红酒绿中,飘飘然的没了自我。

因为有掌控财务的权利,他开始被一些有心思的朋友带着玩麻将。初始只是小赌,怡情。四人游戏,三个人都让着他,赢钱的喜悦不输于坐拥天下当帝王的感觉。

开头总是美好,结局往往出人意料。赌博这东西,从来没有真正的赢家,输红眼的人会想尽各种办法来不停地伸手捞,可是这如同一个无底洞,无论多少都弥补不了那个欲望的黑洞。

他终于把手伸向了单位的财务账目。

东窗事发后,他被判了十年刑。

那一年儿子十三岁,女儿九岁。

老婆为了替他偿还债务,把住的大房子又换回了曾经的老房子。

贤惠的媳妇没嫌弃他,每个月都会坐四个小时的车,带着他最爱吃的老娘做的酱,烙的饼。他在那个恍若地狱的囹圄,每次跟她还有母亲的见面都成了支持他最大的动力,像行走在荒漠里期待看到一抹绿洲一样。

最后一次看到媳妇时他已经在里面度过了漫长的五年。颤巍巍的母亲跟她互相搀扶着来看他,她的脸如同染了黄色的纸,提及只是说自己有些贫血。

那时候是五月,麦子成熟的季节。连着两个月没人探视的日子里,他若如芒刺在背。

终于在一年里最炎热的日子里,有了消息,却是最冰冷的噩耗。那天没有一丝风,如同在蒸笼里,只有外面的知了叫声让这份闷热显得更加烦躁。管教干部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他时,他全身却冷的发抖。

往事一幕幕,像电影回放镜头。那份对妻子的内疚感如同一把利器,割的他心里滴血,痛的把自己都麻木了。

接下来的两年,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像个机器一样干活吃饭睡觉,也只有在梦里还能见到已故人。

由于改造表现好,提前三年结束了刑期。

回到家看到白发苍苍的母亲,已经长成毛头小伙的儿子,亭亭玉立的女儿,还有那个因为自己而破旧不堪的家。

人这辈子难道真的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一双儿女,为了生存,早早辍学打工,命运就这样成为了定性。他们看见他也犹如见到陌生人,也许还在为母亲英年早逝而对他耿耿于怀。

他找了份工厂看门工作,业余骑着三轮车在家具城门口帮别人拉拉货,拿着微薄的薪水,想努力让家变得更好。

母亲也像撑着最后一口气替他维持家。等他回来后就开始一病不起,临走前拉着他的手说“孩子,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好好做人,不要再沾染任何恶习,害人害己!”

那个生养他不求任何回报的人也离去了。

没多久后他自己也感觉体力不支,胸口发闷,无力喘气。一大堆化验单检查单查出来了心脏病,糖尿病……在这个医学发达时代,这非绝症,但是那住院费清单如同一叠叠红色毛爷爷在眼前飘来飘去,他不想再成为子女的负担。

两个孩子为了生存在这城市没有白天黑夜的忙碌着,他孤零零的在病房苟延残喘。

对于大多数人来讲都这都只是个平凡的夜晚,万家灯火后面或者幸福甜蜜,或者争吵痛苦,但是那点点灯光在这深夜里还依然像星星一样点缀着黑暗的天空。

他爬上了台阶,又看了看远处的天空,双目紧闭从十八楼跳下。

眼前母亲,妻子,孩子们的面容一闪而过,便失去了知觉。

一阵剧痛,他觉得自己变轻了,又飘回了空中。

他看见他自己趴在地上,周围一群白衣服忙碌地围着他,接着一张白色的单子把他遮盖。他的儿子女儿赶来了,呆坐在他身边,没有泪水哭泣。他张张嘴想说:孩子们,下辈子我还要找到你们,咱们还是一家人,我一定会做个好爸爸。可是这话犹如卡在喉咙口却发不出声。

人生故事,眨眼即逝。离去犹如转身,只有一个背影的回忆。

深秋,风瑟瑟,风吹叶落,叶随风逝。

明天依旧日起月落,等候着冬去春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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