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凛凛，夹杂着漫天大雪喷薄而下。远山黑黢黢的。幽谷中旷寂无人，只听得厉风呼号。日暮时分，正是山中极冷的时候。足有十寸厚的大雪填满了树与树之间的缝隙，在夜色中亮如白昼。
前方雪地上留下一长串极浅的脚印，想来这便是道路，只是被大雪覆盖了。
白雪阻人行，刺骨的寒风亦前来助阵。逗引得满山谷的树枝叶“哧啦”作响，如同鬼魅一般，乱人心神。
山谷平坦处矗立着一茅屋，简单用木柴围出一方小院儿。屋檐前挂了一盏灯笼，发出柔和的光芒，是寒夜中唯一的暖色。
这茅屋的主人号无名居士，不知是何年何月住到这山中，再没出去过。亲朋好友皆无，单与一条黑狗为伴。只是巧的是，这茅屋边上的这条山路，是通往京都的必经之道。因此，山中虽寂寞，每年却还有不少人从此经过，夜深不便赶路，便借宿在这茅屋之中。当然，有缘则来，无缘则去。并不是每一个经过这座茅屋的人都会投宿其中。
因此，无名虽避世山中，免不得要听些世言俗语。
这日大雪实乃罕见，下到子时仍不见停歇，而尤有加大的趋势。无名暗自思忖，子时既到，不管风雪多大，也大约不会有人前来投宿了，便起身撑了伞，跨出屋去，将柴门关上，熄了灯笼，掩了大门。回身仍旧坐在木桌前，桌上一卷书简，一盏油灯，那油灯光芒已有些微弱了。无名感到有些冷，提拉过火炉，点着一根木柴，明晃晃的火就烧起来了。又一眼瞥到壁橱上搁的几坛酒。最近的市集离此处有三十多里路，这酒还是前几日无名赶了几十里路买来的。无名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自己对天气的预测越发的准了。大雪倾盆下，炉火来温酒。妙哇！
遗憾的是，今晚恐怕是没有故事可听了。
无名一边温酒，一边读诗，火光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说不来的惬意。正喝得醉眼迷离时，栓在院子里的黑狗突然狂吠不止。无名猛地一个激灵，迅速起身，顺手抄了家中的榔头，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悄悄地下了门闩，只打开细细一条门缝往外瞧。只见院内黑狗昂着头颅朝柴门处一个劲地叫唤。无名仔细瞧去，才发现有个人影依靠在柴门上，无名打开大门，拎着那榔头，走到院内，试探性地问道：“门外是谁？”
外头那人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但声音太小，又被黑狗的叫声淹没了。无名回头望着黑狗，训斥道：“岑夫子，好了，不是野兽！”
无名极爱李白的诗，便顺手给黑狗取了个名字：岑夫子。
岑夫子听了无名的训斥，闷哼了几声，耷头耷脑地走回到自己的窝躺下了，头却仰着，一双机警的眼睛始终盯视着斜前方主人和外来闯入者的动静。
无名又问了一句：“请问是借宿的旅人吗？”
门外那人却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无名将榔头靠院角放了，上前两步，打开了柴门。那人踉踉跄跄往里走了几步，走到了光影里，看身形极为瘦小，雪白的斗篷濡湿了大半。头却垂着，看不清面容。无名赶上前搀扶着，将这人扶到屋内坐下。此人看起来很是疲累，双眼低垂，似合未合，面色酱紫，瑟瑟发抖。无名细细打量，心中暗自诧异。来人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面庞清秀，一身华贵，出身必是不凡。出身显赫的客人他接待过的也不算少，只是他这地方按理说不应该出现这样一类人。一个少年，含着金汤匙出身，衣食无忧，能有什么故事呢？无名摇了摇头。
更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少年，竟然打破了他的规矩。
那少年坐在火堆旁，脸色渐渐恢复正常，身体也不再发抖，恢复了一些精神。无名倒了一碗温酒递到他面前：“喝点吧，这样会舒服很多。”
少年用怯怯的眼神望了无名一眼，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从无名手中接过那碗酒，见无名也在看自己，连忙低下眼去：“谢……谢。”
无名心想，这少年年纪虽小，但好歹是个男子汉，待人接物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全然不像出身于大户人家。
无名给自己也倒了碗酒，抿了一口，幽幽地道：“等你精神完全恢复了，就回去吧，你来错地方了。”
少年一惊，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忙放下正在喝的酒：“先生，我……我好不容易才到这里，先生，就要这么赶我回去吗？”
这下轮到无名吃惊了，这少年居然是专门为他而来？他这地方，向来是有缘则来，无缘则去。人们走过这个地方，诉说完一段故事，就像旅途中不经意间露宿一家客栈，碰到某个志趣相投的旅人，两人把盏，闲谈片刻，而后又互道离别，踏上各自的旅程，两两相忘。缘聚缘散，顺其自然。他这茅屋如沧海一粟，跟世上千千万万个遮风挡雨的茅屋并没有什么不同，既无名士停留，又不是帝王之乡，这少年怎么会知道这里，并且还专门找上门来？无名感到很是讶异。
“你说你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这么说足下是为在下而来啰？”
少年脸一红，偷偷扫了无名一眼，点了点头。
无名站起身，绕着火炉走了几步，摇头笑道：“你找我做什么？我不过一山野村夫，既无权势又无才华，胸无点墨，手无缚鸡之力，阁下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少年没有做声。
只听得炉中之火烧到旺盛处噼里啪啦作响。夜，极静。
无名回身望着少年。
少年俯下身子捡了一根细树枝送入炉中，拨弄着炉中的炭火，奇怪的是他的另一只手却一直保持下垂的姿势，动也不动。
“我听闻先生这里可解百愁，故此想来试一试。”
无名眼睛亮了一亮：“哦？足下年纪尚浅，看打扮出身富贵之家，不知能有何愁要解？”
“我在这世上活了十七年，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无名忍不住笑了，这少年年纪虽轻，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颇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啊。
少年望着炉火的双眼失了焦，似乎在回忆一些什么。
“先生猜得不错，我出生富贵，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少年发泄似的将一直在拨弄的细树枝往炉火中一扔，目光移到了自己的右胳膊。
“再富贵，也改变不了我是个残废的事实！”
无名这才意识到原来面前这个看起来人生无比圆满的少年右胳膊竟然有残疾，再联想起前些时日他听过的那些故事，原来做人当真是没有真正的圆满呐，继而又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一时间竟然有些伤感，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先生是在为我叹气吗？其实没关系的，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从我出生起，我这胳膊便是如此。”
无名摇了摇头：“我并非是在为你叹气，不过有些感慨罢了。不过，在下非为名医，如何能为你解愁？”
“我这胳膊若能治好，早早便好了。现如今我也不求能让它恢复正常，我所求者，不过一个心安罢了。”少年神色颇为严肃。
直到此时，无名才仔细端详了这位少年。从外表来看，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可是，无名却觉得，发生在这位少年身上的故事也许有些单薄，但却绝对不简单。
无名走向壁橱，又拿了两坛酒，挨着少年身边坐下。一边温酒，一边琢磨：“一个身体有些残疾的富家少年，会遭遇一些什么样的事情呢？”
透过半闭的窗户，无名看到窗外浓浓的夜色中纷纷扬扬的大雪，缓缓道：“这雪恐怕是不会停了，这夜呢，还未过一半。咱们啊有时间，慢慢说。”
少年难得的笑了，稚嫩的脸上显露出轻松的神色。
“先生这里莫名地令人感到心安。”
“再来一碗吧？”无名举着酒坛道。
“哦，好，好！”少年拿过碗伸到酒坛前。
“酒得慢慢喝，有些滋味得慢慢品，是好是坏，一时之间还真无法下定论。”
少年闻言抿了一口酒，但含在嘴里，没有立即咽下肚去。第一次他清楚地感知到了酒的温度，酒的味道。以前他也喝过酒，但嫌酒的味道既辣且苦，刚到嘴里便急急地咽了下去。这一次，他没有着急咽下肚，先让味蕾充分且全面地接触到酒，然后再吞下，这一次，酒的苦涩滋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温和顺滑的味道。原来，改变既定的方式，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体验。
一碗酒喝完，少年主动拿起一坛酒给自己斟酒。连续几大碗酒下肚之后，少年捏住袖口轻轻揩了揩嘴角。
“大概在我五岁那年吧，不，好像是六岁，我也记不太清了。那个时候父亲为我找了一家私塾，我每日都会去私塾上学。我儿时有些怕生人，不太爱说话。和私塾里其他学生也不大合得来。有一日散学回家，被几名学生堵在路上，他们看我的眼神我至今还记得，是憎恶？是蔑视？还是……我再不敢回忆那样的眼神，那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痛苦。”
“后来，他们将我打倒在地，骂我是个无用的残废，我反抗着，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却又被他们再次打倒在地。他们逼我求饶，但我至始至终未发一言。打够了，他们也就住手了。第二天，他们又故技重施。一连好几日，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心里充满了绝望，恨不能立即去死。那个时候我开始害怕上私塾，我恳求着父亲让我别再去上学，但父亲骂我没出息，不求上进。我将实情告诉父亲，可父亲只是怪我无用，甚至怀疑我为了偷懒不去私塾而找借口。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我终归是坚持了下来。后来我一日日地长大了，没有人再像当年那样欺凌我，但我知道，他们仍然在背后议论我、嘲笑我的残疾。”
无名未发一言，只是又往少年的碗中斟满了酒。
“先生对这件事情怎么看？我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无名严肃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情，可大可小。精神方面的伤害往往最能摧毁一个人，因其外表看不出来，便为人们所忽视，这才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少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继续说道：“这么些年，那些眼神始终缠绕在我身旁，如附骨之疽，只要我心神稍有不慎，便拽着我向无底深渊滑落。我一回头，总能感觉到那眼神盯视着我，每日每夜，令我的心有如在烈火上炙烤，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挣脱不了。我曾经也想，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渴望于江山社稷有功，作出一番大事业，但那眼神追着我，逼视我，令我自卑多疑，胆怯退缩，不断自我否定，自我怀疑。我对一切都感到悲观，感到毫无希望了。我曾经向上天祈求，如果能够让我的心从此安定，不再在沉沦中消耗生命，从此稳定地朝着我的理想毫不犹豫地走下去，我愿意以减少十年寿命为代价。”
“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上天终究可怜我，指引我找到了先生这里。”
无名眉头紧锁：“我所能做的，只是倾听而已。你讲完了，我认真听了，时候到了，你仍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你的挣扎，你的痛苦，最终还得靠你自己去消解。”
少年微笑道：“先生不必有负担，我所寻者，也不过一个倾听者而已。”
无名耸然动容。
“我相信，假以时日，你定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消解、去改变，去成就你想成就的东西。”
“我也相信这一点。”少年微笑道：“很多时候面对诉说者，人们会觉得很难给予对方以安慰，对方所需要的帮助自己恐怕办不到，于是惶恐不安，总不得其法。其实有时候，我们不过需要一句话，这句话至真至诚，并且直击要害。我所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句话而已。”
“这样一句话，可不易得。”
“是啊，这些年我游历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的人，都没有得到我想得到的那样一句话。在这世上孤零零地游走，真是孤独啊。”
“是啊，山中又何尝不是如此？清冷而孤独。但我愿在此，守此冷寂，守住心魂。”
少年忍不住湿了眼眶，心中莫名地受到感动，默念了一遍：“我愿在此，守此冷寂，守住心魂。”
无名往窗外望去，不知不觉，天快亮了，大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夜尽了，雪也停了，我们的酒也喝的差不多了。”
“先生这是在下逐客令吗？”少年诙谐地道。
“有缘再见。”无名温和地笑道。
又是一宿未眠，无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将那半闭的窗户推了开来，屋外已是白晃晃的一片，明亮得有些扎眼。无名回头望了一眼火炉边上的板凳，此时已空无一人，唯有地上些许的水渍证明曾经有人来过。火炉里的火已冷彻了，唯有几块黑炭还散发着星星点点的红光，马上也将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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