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的青石板路上,春雨像浸了墨的丝绦,将“霜华医馆”的朱漆匾额洇得发亮。
唐川柏攥着半幅鸳鸯帕站在檐下,指节因用力泛白,帕角绣着的并蒂莲早已褪色,却仍能辨出针脚歪斜。
那是三年前傅元霜初入唐家时,躲在闺房里偷绣了整夜的拙作。
“让让!让让!”
急促的叫嚷声撕破雨幕,两名猎户抬着担架撞开木门,担架上的汉子面色青紫,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唐川柏被撞得踉跄半步,抬眼便见一道素白身影踩着药柜腾空而下,赤足掠过排排贴满朱砂标签的药斗,发间插着的木簪勾住垂落的帷幔,竟半点不慌。
“金沸草三钱,研末调蜜!”傅元霜指尖翻飞,三根银针已夹在指缝,在汉子心口三指处骤然刺入。
唐川柏瞳孔骤缩。
那是任脉上禁忌的“至阳穴”,稍有偏差便会致人暴毙。
可她手腕翻转间,银针竟如活物般在皮肤下轻轻震颤,猎户忽然咳出大口黑血,呛咳着抓住担架边缘,胸脯剧烈起伏。
“死不了了。”傅元霜甩下沾血的帕子,赤足踩在青砖上走向木架,玉瓶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她素白中衣的下摆染着暗红药渍,鬓角沾着碎碎的益母草,却比三年前在唐家时,多了分令人不敢直视的锋利。
“元霜……”唐川柏终于找回声音,向前半步,袖中休书副本窸窣作响。
她转身时恰好接住药童递来的棉袜,指尖勾着袜带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望来的目光像浸了秋霜:“唐公子是来看病,还是来认旧?”
声音轻得像檐角滴落的雨,却让唐川柏喉间发紧。
三年前他在祠堂亲手递上休书,她跪在蒲团上接下时,声音也是这样淡,却带着让他心慌的镇定。
“当年的事,是我……”他摸出半幅褪色的鸳鸯帕,帕角还留着被泪水洇开的皱痕,“我查过了,当年你典当傅家翡翠镯,不是为了给外祖母治病……”
“啪——”
一本《千金方》砸在他脚边,书页间滑出只碎成三瓣的翡翠镯,断口处还留着经年的包浆。
唐川柏认得这镯子,是傅家祖传的“寒水翠”,当年他为给青梅表妹凑药材钱,逼她当了嫁妆,却骗她说是母亲急需。
后来镯子碎在唐家祠堂,他亲眼见她蹲在地上一片片捡,指腹被玉碴划破也不吭声。
“唐公子记性倒好。”傅元霜低头系着袜带,指尖掠过小腿上浅褐色的烫疤。
那是替他母妃试药时留下的。
她系好最后一颗丝绦,抬头时唇角勾起半分凉薄的笑:“当年你说我善妒无德,说我配不上唐家妇的身份。”
她踱步靠近,袖中飘出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可你不知道,傅家替唐家填了三万两官银亏空,不知道我跪在佛堂抄了三个月《药师经》,更不知道……”
她忽然伸手,指尖捏住他腰间玉佩。
那是唐家世子的信物,当年他为救表妹,将玉佩典给了盐帮,是她暗中托人赎回,又原封不动挂回他腰间。
唐川柏浑身僵硬,看着她指尖划过玉佩背面的刻痕,那是他从未注意过的、她的小字“元霜”。
“现在知道了?”她松开手,玉佩撞击腰带发出清响,“可知道又如何呢?”
转身时袖摆扫过药柜,几味药材簌簌落在砚台上,洇开半幅未干的账册,上面记着扬州漕运的货物清单,落款处盖着“江海盟”的暗纹朱砂印。
“东家!”药童撞开侧门,额角沾着水珠,“扬州盐商的船队在瓜洲遇劫,陆总镖头说……说官粮被扣了三成!”
傅元霜指尖掠过案头的翡翠镯残片,忽然抓起搭在竹架上的鸦青外裳,提裙走向后堂。
经过唐川柏时,袖中滑落半张绣着并蒂莲的请帖,落款是“沈砚之”。
那个刚回京的新科探花,曾在她抄经时,默默替她磨了三个月的松烟墨。
“元霜!”唐川柏捡起请帖,声音发颤,“当年休书是我……是我被人蒙蔽!”
她在门槛处驻足,侧影被雨幕浸得模糊,却清晰传来一声轻笑:“唐公子,”
她晃了晃手中的半幅休书副本,那是三年前他亲手写的,“破镜难圆不是因为碎了,是因为——”
她指尖用力,纸片应声而碎,“有些人,本就不该捡。”
话音未落,她已消失在雨帘中,只余下案头翡翠镯的碎光,映着窗外渐密的雨丝,像极了那年她在佛堂落下的、没让他看见的泪。
……
暮色漫过瓜洲渡口时,傅元霜踩着跳板登上「安平号」商船,鸦青外裳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船头立着的男子身披玄色鱼鳞甲,腰间悬着半尺长的九环刀,正是江湖上令水匪闻风丧胆的「震海镖局」总镖头陆沉舟。
他见她上船,抬手便是个江湖礼,袖口翻出半截绣着药草的帕子。
那是去年她替他母亲治咳疾时随手塞的。
“傅东家,我家夫人……”盐商陈万贯佝偻着腰迎上来,眼底泛着青黑。
傅元霜扫过他攥紧的袖口,那里绣着唐家商队的暗纹水浪,指尖在船舷上轻轻叩了两下。
三长两短,正是江海盟的密语。
舱内烛火昏黄,雕花拔步床上躺着个面色青白的妇人,腕间戴着的翡翠镯让傅元霜眸光微顿。
她伸手按住妇人腕脉,指尖刚触到皮肤便忽而冷笑,反手掀开对方领口。
雪白脖颈上半点寒毒淤痕都无,反而在肩窝处,烙着个极小的“唐”字火印。
“陈夫人这出寒毒入肺的戏,”傅元霜指尖碾着妇人唇畔,逼她张开嘴,“可是唐家二夫人教的?”
玉瓶“砰”地砸在床头柜上,褐色药汁溅在帐子上,竟腾起阵阵青烟,“装病三月,不如说说,唐家私扣的三百石官粮,藏在了哪处水寨?”
妇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陈万贯“扑通”跪下,额头磕在甲板上:“傅东家饶命!是唐公子说……说只要拖住您三日,便给我们陈家放行商路……”
话未说完,舱门“吱呀”推开,唐川柏浑身湿透立在门口,腰间玉佩还滴着江水。
他竟是从码头游了半里,追着商船而来。
“你早就知道?”他盯着妇人肩窝的火印,声音发颤。
三年前唐家私设刑房,这火印正是用来惩处下人的。
傅元霜转身时,陆沉舟已递来沾着艾草香的手炉,她指尖抚过炉盖上的江海令纹,忽然轻笑:“我该不知道什么?知道你母妃临终前喊的是我名字?还是知道你去年在扬州截的漕粮,全填了唐家盐引的亏空?”
舱外忽然传来琵琶声,画舫的灯笼顺着水流漂来,映得江水像揉碎的金箔。
沈砚之立在船头,月白长衫染着夜露,手中捧着半卷佛经。
正是她当年在唐家佛堂抄漏的那页《药师经》,页脚用小楷补着:“愿霜霜所求皆遂,所行皆坦。”
“探花郎这是要在江上学鲛人唱夜?”傅元霜倚着舱柱,指尖摩挲着陆沉舟递来的密信,上面盖着五城兵马司的火漆印,“还是说,太医院的新药材,得用江水泡才见效?”
沈砚之笑着拢袖,渡船已靠近商船,他抬手递上个锦盒:“当年在唐家墙外,见你偷折玉兰花被刺扎了手,”盒中躺着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半朵未开的玉兰,“后来才知道,你是要拿花瓣做治咳疾的香露。”
唐川柏望着两人,忽然想起那年上元节,他带表妹去看灯,却见傅元霜独自在街角药铺称枇杷叶。
那时他以为她是去给外祖母送药,却不知她是为了治他母亲冬天的咳喘。
此刻她腕间戴着陆沉舟的江海令,发间别着沈砚之的玉簪,连指尖沾的药渍,都像是落在雪地里的朱砂,灼得他眼眶生疼。
“官粮在燕子矶的芦苇荡。”陆沉舟忽然开口,刀鞘磕在甲板上发出闷响,“我派了二十个弟兄盯着,天亮前便能起货。”
他转头望向傅元霜,古铜色的脸庞在火光下泛着暖意,“傅东家若要亲自去查,我这船……”
“不必。”傅元霜打断他,忽然取出半幅残破的休书。
正是第一章里她撕碎又拼贴的那页,“唐家的休书,我收了三年。”
她指尖划过“善妒无德”四字,忽然用火折子点燃,纸灰飘向江面时,轻声道:“可我从来不是被休的弃妇,是我——”
火光映得她眼底碎金流转,“自愿松开了手。”
唐川柏猛地攥紧船舷,指节泛白。
他终于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在祠堂看见她跪了整夜,膝头的血渍浸透了蒲团,却始终没掉一滴泪。
原来她不是不会哭,只是从来不愿在他面前哭。
“探花郎的婚书,”傅元霜忽然转向沈砚之,玉簪在鬓边晃出细碎的光,“还欠我半阙呢。”
“明日便写。”沈砚之眼中泛起微光,“用太医院的贡纸,研最细的松烟墨。”
“还有你。”她又望向陆沉舟,晃了晃手中的江海令,“江湖传言,持此令者可调用震海镖局百人,”
忽然凑近,压低声音,“换你一生随船,可划算?”
陆沉舟的耳尖倏地红了,九环刀差点磕在地上:“傅、傅东家别拿我打趣……”
舱外更鼓响了三声,江面上飘起细密的夜雾。
傅元霜忽然提起裙摆走向船头,望着远处芦苇荡里闪烁的灯火,忽然轻笑。
唐川柏望着她的背影,想起新婚那晚她盖着红盖头坐在床上,帕角绣着笨拙的并蒂莲,像极了此刻江水中摇曳的碎光。
“霜霜!”他终于喊出那个三年没敢出口的名字,“我抄了三百遍《药师经》,和你当年在佛堂抄的一样……”
她转身时,江风掀起她的外裳,露出里衣袖口绣着的、当年他送她却被她改了的纹样。
原本的并蒂莲,被拆成了三朵独立的玉兰,开在霜雪之中。
“唐川柏,”她指尖掠过栏杆上的露水,忽然道,“你知道我为何留着那半幅休书么?”
不等他回答,便轻笑一声,转身走向放置官粮清单的舱室,“因为只有烂尾的故事,才值得人反复回味。”
晨光初绽时,「安平号」抵达扬州码头。
傅元霜站在甲板上,看着三个男人各自忙碌:唐川柏在船头核对官粮数目,陆沉舟在桅杆上指挥卸货,沈砚之抱着药箱往她身边走,袖中掉出半张墨迹未干的纸。
正是他新写的婚书开头,“吾妻元霜,善医善商,心若霜华……”
她忽然捡起脚边被江水泡湿的纸船,那是昨夜她叠的,载着三封未拆的信。
纸船在水中打了个转,便顺着水流漂向远方,沈砚之笑着去追,陆沉舟立刻跳上小艇去捞,唐川柏犹豫片刻,竟直接跳进了江里。
傅元霜靠在桅杆上,望着三人在晨雾中交错的身影,忽然仰头灌了口陆沉舟藏的烈酒。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间流下,烫得眼眶发热。
她摸了摸鬓边的玉簪,又看了眼掌心的江海令,忽然低笑出声。
这烂尾的故事,倒比圆满更有意思。
江风送来沈砚之的呼喊,带着点无奈的宠溺:“霜霜,纸船要漂到金山寺了!”
她甩了甩被露水打湿的发梢,提起裙角跑向船舷,外裳上的药草纹在晨光中明明灭灭,像极了她走过的这三年——破碎,却自由;烂尾,却鲜活。
而有些故事,本就不该有结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