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卓尔
我不太喜欢曹操这个名字,我觉得这两个字显得老气,显得奸猾,我更喜欢曹操的小名,阿瞒。
我曾经在世说新语中看到一个故事:“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观,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失道,坠枳棘中,绍不能得动。复大叫云:‘偷儿在此!’绍遑迫自掷出,遂以俱免。”这个故事讲的是曹阿瞒少年时和袁绍一时兴起,把别家的新娘子拐跑,听起来有些滑稽,有些少年顽皮意气。在我眼里,年少时的曹阿瞒游走于市井之间,活跃在街头巷尾,他能顶着灼人的日头,伙同三五好友,翻墙上瓦,少年人负剑在飞檐上飘,任凭行人指点。阿瞒应该是这样一个人吧,他站在洛阳的高处,看着连绵起伏的屋脊青瓦,他会放声大喊:“我曹阿瞒是一定要做出点大事的!”。他说一不二,于是他怀着热血与雄心,护着匡扶汉室平定四海的梦想上路。
于是他任洛阳北部尉,设五色棒,棒杀祸乱一方的十常侍亲属,被迫辞官避祸;于是他带戟潜行,谋刺十常侍首恶张让,逾墙逃走;于是他传檄天下共讨董卓,以寡击众败走险死;于是在袁绍欲立刘虞为北帝,无视西面洛阳的汉献帝,邀阿瞒共建扶龙之功时,他毅然地说出“诸君北面,我自西向”,不合于众。
老友袁绍图谋不臣之事,讨伐董卓的联盟内部火并,诸侯分天下,曹阿瞒所行之事真称得上大汉孤忠。我眼看这个少年负剑而行,讨逆杀贼,他向天下传檄呼喊,试图唤起人们对汉室的忠心,可回应他的是萧杀与冷寂。天地间血与尘土扑面,小人横行,京观耸立。汉室倾颓,这个庞然大物倒下时给每位豪雄以压迫,与刘皇叔不同的是,在这不容反抗的压迫力下,阿瞒终究是死心了。朔北令人绝望的雪海里,热血化为寒凉的怒气。终于,他抛开理想,变成年少时自己最想屠掉的那头恶龙,无所顾忌地向天下喷吐自己的满腔怒气。从此,史书演义中,留下的只是那个奸诈多疑,喜怒无常,杀人如饮水的曹操。而那个洛阳城里少年意气的阿瞒呢?他早已死在复兴汉室的路上。
如果说刘皇叔让我感到热血,曹操却让我感到悲哀。他也许仍然乐观,他也许仍然一言九鼎,他的国家也许最终成功一统天下,他的死心也许是正确的,但他一定忘不了与袁绍的大战。血满官渡,乌巢夜火,与幼年好友共同复兴汉室的理想,与袁绍潜入别家抢新娘子的玩笑事,你可记否?袁绍面对董卓勇敢地说出“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这掷地有声的字句,你可记否?我想曹操是记得的,袁绍病逝后他亲自祭拜,墓前哭泣,心里一定是挂着沉甸甸的往事吧。但时势比人强,他无法避开与老友的兵戈一场。
我们常常说时势造英雄,曹操就是这样的英雄。时势冰冷残酷,容不下孩子气的抵抗,于是本初变成了袁绍,阿瞒变成了曹操,少年变成了老贼。少年怀抱着意气痛哭,对自己的决定再三犹豫,老贼则杀伐果断,踏过尸骨,直奔目标,只在片刻的休憩中缅怀过去。哪种人更好?我说不出。
《魏略》记载,宛城之战时丁夫人的养子子修阵亡,于是心怨曹操,双方离异,最终丁夫人辞世,然而“后太祖病困,自虑不起,叹曰:‘我前后行意,于心未曾有所负也。假令死而有灵,子修若问‘我母所在’,我将何辞以答!’”。曹操说自己不知道,如果子修问他“母亲在哪里”,他要怎么回答。在他成为老贼冲向目标的路上,他承受着数不尽的牺牲,周围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然而死前,他仍对死去的人心中有愧。跨过几十年的岁月,他的身上再次浮现出当时少年人的影子,这个少年人对每个人都充满感情,心里挂念着分香卖履的琐事,却无心称帝,无心攻讦。
我想,到了最后,曹操可能还记得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阿瞒,即使他早已“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我想,到了最后,阿瞒的心里,可能还是狭小酒馆里的醇酒美人,还是墙垣飞檐上的快剑挚友,还是洛阳城外的万里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