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的,是听来的一桩平淡无奇或匪夷所思的案件。
两年前,省台新闻中有这么一条,可能观众并未留意。新闻内容为,某市二笨贼深夜入室抢劫未遂反报警,被抓时一丝不挂苦苦求饶。
只是一则走马灯新闻,连画面都没有,主持人也只字未提。我当时也是过目即忘。直到有一天,我们和一个警察朋友喝酒聊天。
这家伙平时对经手的案件可谓守口如瓶。那天几杯酒下肚,我们开始骂骂咧咧,说一些不平之事。然后王宇提议,我们讲点离奇但又是真实发生的事吧。
我们就着酒精消化了几个故事,离奇程度一个胜一个,但真实性都存疑。我记得海生说的大概是小时候村里的什么怪事,跟一个江湖郎中有关,反正可信度一般。
若论可信度,萧然应当是我们中最值得信赖的一个。他的职业警察就足以让我们肃然起敬,开个玩笑我们都愿意当政府公告听。众人起哄要萧然说一个。
萧然推辞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按说,我是不当透露任何案件的。不过此事已经结案。当然,我也不会用真实姓名,最后,必须申明,这个故事没什么波澜,你们做好失望的准备。
众人哪里管他失望与否,纷纷鼓起掌来,举杯碰了一个后,萧然两手撑在桌面上,开始断断续续说起来。
我和师兄去做笔录。师兄快要结婚了,这阵子忙着拍婚纱订酒席写请帖,看起来有点儿疲惫,我状态好得很。做笔录是我喜欢的事,你们都知道我向来喜欢抄抄写写。
行了,知道你字写得漂亮。快说正题。
我们面前坐着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二十五岁左右。头发蓬乱,嘴唇干涸,一双大手时而扣在一起,时而分开,放在腿上。他朝我和师兄看了一会儿,又四周看了看。他看东西的样子,怎么说呢,脑袋不动,光眼珠子转圈,看起来有点怪异。
我和师兄交换了一下眼色,这家伙估计是第一次犯事,看来笔录会相当顺利。师兄简单说了几句之后,我们就开始询问对方的个人信息。一切正常。
讲到籍贯的时候,他突然不开口了。提醒了几次以后,他开始反问我们,什么是籍贯。
你念过书吧?以前不都得填写籍贯一栏。你们家祖先原来一直在哪儿住来着?师兄问。
他看了看师兄,又看了看我,盯着我的眼镜看了一会,又反问道,我哪儿知道他们住哪儿?哦,我想想,我见过我爷爷,当时好像住在北方。很冷的北方农村。冷得我一直怀疑哪个冬天我会活不下去。后来我爷爷打死了人,好像是个恶霸还是什么的,一些人开始追杀。我们就往南方走。我爷爷死在了路上,临死他把我拉过去,跟我说,我们好像被包围了。你听屋顶有声音。我听了一会儿,却再也听不见他说话了。然后爸爸带着我们继续往更南的南方走,走了很久,才走到这儿,鹤家村。我都忘了我爷爷死在哪个地方了。他开始揪着自己的头发,努力回忆。算了,死了就死了,死在这里和死在别处有什么区别呢。我爸死在鹤家村,也没人记得他了。我爷爷的爸爸住哪儿,我可说不准。至于念书,我大概念了三四年吧。也没怎么念,天天就是扎堆打架。我这体格,打架咱们从来不服软,我就服我哥一个人。我哥脑子好用。我从来没跟他动手,但我就是服他。我爸死了,我妈跟我说想打架在哪儿打都一样,生活处处是战场。这个是比喻,我念了几年书,这句我分析得出来,我们老师最喜欢用比喻句。那个老头,最后像一只虾米,死在了别人家的床上。然后我就再也没去学校了。对了,我们从来不用填什么籍贯,这两个字你不说我都看不懂。谢谢您了。
我有点儿惊讶,他看起来好像不紧张了,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当然,籍贯他还是说不出来。
鹤家村是我们郊区一个蛮有名的贫困村。大多数年轻人都辍学进城来打工。如我所料,他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
我们给他递了一杯水,开始询问案发经过。因为现场没有监控录像可调用,当事双方的口供极为重要,但是受害人从被发现,到进了派出所,根本就没有和我们沟通的意愿。整整一天,他就喝了一点儿水,对案发经过和损失情况都漠不关心。案发后我们暂时封锁了现场,那是一家蛮大的店铺,我们去的时候,还有几个年轻人正要去上班,看见我们一脸诧异。现场十分诡异,地上洒满了纸币,各种面值都有。受害人只剩一条内裤,而两名嫌疑人可谓一丝不挂,除了瘦子脸上变形的丝袜和这个小伙子死死护住的一顶帽子。
是我哥带我进城的。我都进城五六年了,村里人把我当城里人看。平时我都穿得干干净净,我戴一个帽子,我哥说这个帽子花了不少钱,我天天戴着。我也天天洗衣服掸帽子。我哥的衣服也归我洗。我们穿得整整齐齐,像城里人一样坐公交,挤地铁。对了,我帽子呢。我帽子不见了。你们谁见到了?
先说说你哥叫什么名字。师兄问。
我哥就是我哥,我叫他哥。都叫了十年了。我哪里记得他别的名字。
阮星宇?师兄又问,一边转着笔,看着资料。
大概是吧,别人叫他小宇。对,鹤家村都姓阮。奇怪吧,我以为大家应该姓鹤。我一直以为姓鹤。他们为什么不姓鹤?他睁大了眼睛,表情很严肃。
我开始觉得没那么轻松了。师兄打断了他几次,没什么效果,也就任他发挥了。师兄好像还惦记着什么事。一会儿就要看看钟。他看钟的时候,小伙子也转过去看,然后大声告诉我们钟点。
我哥带我进城后,给我找了份工作。其实也不用找,他就是跟头儿拼酒,大家打赌。我哥说他赢了,就让我跟他一块干。他们喝了个平手,双双喝进医院去了。我背他上的车。我哥也是我背进去的。后来头儿就让我跟着在工地上干点体力活。我哥干的技术活,他脑子好用。我就服我哥,我给我哥他们搬材料,弄水泥什么的。我有一身力气。后来我哥让我干活不用太着急,留点儿力气。我哥说,他们几个干活有自己的节奏,我手脚太快,容易打乱,这节奏一乱,工程质量就不好保证。工程出了问题,头儿就没工开,我们哥俩就要失业了。我们失了业,我就买不起干净衣服穿了。我每天穿一套干净的衣服来工地,开工前换上沾满水泥的工服。下班后冲个凉,换上干净的衣裳。想到我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挤公交,我更确信,我哥脑子好用,他说得很对。所以我就偶尔陪他们抽烟。我不明白一点,干活讲究节奏吗,我见过人敲锣打鼓,我也听人唱歌,他们会说节奏。我就没见过我哥他们干活敲打过什么,也没唱过什么。他们的节奏是什么?
我一字一句记了下来,感觉自己回到了高中课堂。我从来没这么认真做过笔记。
高中你那是在写小说吧。你小子一直用的是哥的笔记。王宇打断萧然。
这就是个傻子吧?海生说。一个傻子,没错。
我们碰了一杯,我忙着给大家满酒,萧然说,我说了没什么波澜吧。你们非要我说。
傻子可比正常人有意思多了。谁比谁傻多少呵。我说,萧然你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