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萱老远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但直到走到面对面也没想好该如何称呼对方。
无奈的她只好拿女儿来解围:“佳佳,叫奶奶。”
四岁半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奶奶”,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从不拿正眼瞧她一下的李老太今天居然亲昵地用手刮了刮佳佳的脸蛋:“佳佳放学啦?”
佳佳不再回答,只是拼命地往妈妈身后躲。
戚萱一边开店门一边答话:“嗯,刚放学。”
这是一家门脸很小的服装店,静静地坐落在街边的一角,推门进去正对着的就是收银台,上面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招财猫,一只爪子一刻不停地摇着。两边的墙壁上错落地挂着五颜六色的服装,现在是夏天,屋里挂的绝大多数是女装,裙子、短袖、短裤、内衣一应俱全。
李老太是第一次来,进门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一转身差点碰翻一个塑料模特,幸好她反应够快手脚也够利落,扶住了模特,没让它倒下去。
“生意怎么样啊?”
“马马虎虎吧,维持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从来没干过,冷不丁开个店很辛苦吧?我看你都瘦了。”
“还行,谋生哪有不辛苦的,不过现在好多了,佳佳上幼儿园早上送去晚上接回来,一天都不用管,周末我妈帮我带着。”
“自己做生意就是不容易,你和大军在一起的时候,那用得着吃这么多苦?”李老太试图勾起戚萱的美好回忆。
戚萱面无表情:“人这一辈子都是公平的,以前享福享多了,现在遭点罪是应该的。”
李老太听出来这是反话,心里怪她太记仇,从前的一点小事都要抓住不放。但她实在不好发作,她很明白今天来这里的使命,总不能正事还没办就跟人翻脸吧!
寒暄结束,老太太决定直接切入正题:“你和大军复婚吧!”
戚萱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确定她是认真的,便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一个人带着佳佳习惯了。”
李老太突然将嗓门压低,神神秘秘地说:“张瞎子说了,你下一胎肯定生个男孩。”
张瞎子是这个小县城里有名的算命先生。当年戚萱跟大军准备结婚的时候,迷信的李老太拿了两人的八字让张瞎子去批,张瞎子掐指一算,说两人倒是互不相克,戚萱也不会克老太太,但是有一点,戚萱生不出儿子——她没那个命。
生不出儿子怎么行?大军是单传,戚萱生不出儿子王家不就断后了吗?那让李老太死后如何去面对王家的列祖列宗?于是,李老太不顾结婚的新房已经装修好,婚礼已经准备就绪,酒店也已经订好,下了死令要两人分手。李老太后悔死了,本来找张瞎子是为了走个过场图个心安,没想到却有这么严重的问题,早知道就该早早来算。
处在热恋当中的大军哪肯因为算命先生的一句话就放弃自己的意中人?他费尽口舌地向老太太解释,那是迷信,毫无根据,还气得去把张瞎子的算卦摊都砸了。受到惊吓的张瞎子报了警,大军被带到派出所问话。了解了来龙去脉后,民警耐心地劝李老太不要因为迷信而毁掉儿子的幸福。李老太不为所动,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哼,敢情你不着急,要是换你抱不上儿子,我看你怎么说。
真正让李老太着急的,是她的倔儿子大军:大军放话,如果不让他跟戚萱结婚,他就一辈子蹲在派出所不出去了。无奈的李老太只好硬着头皮同意这门婚事,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张瞎子能失灵一次。
岂料怕什么来什么,戚萱十月怀胎,果然生下一个女儿。这对于李老太来说简直是五雷轰顶的打击,她天天以泪洗面,哭天喊地,后悔当初意志不坚定,没彻底拦下这门亲事。
戚萱的话仍然不疾不徐,却足以在李老太的心中投下重磅炸弹:“我也算过了,我如果生,下一胎仍然是女孩。”
李老太大惊失色,不甘心地问:“谁给你算的?你不要听信别人的谗言被骗了,现在打着算命幌子的骗子可多了!”
“我去年去南京旅游时去一个很有名的大庙上求的签,花了五百块找大师算的,很灵,大师说我这辈子会有两个女儿。”
这是个完全出乎李老太意料的情况。沉默良久,李老太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口了:“万一还是个丫头,咱们就找个好人家把她送走。现在不能生育的夫妻有得是,他们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戚萱仿佛打定了主意跟老太太对着干:“万一人家也跟你们一样,只想要男孩呢?”
李老太撇撇嘴,胸有成竹地说道:“自己生都生不出来,哪还有脸挑三拣四的?”
见戚萱接了送走孩子的话茬,李老太心中一喜,觉得这事有戏,赶紧趁热打铁地说了下去:“人这一辈子,可不能没有儿子,不然活着在人前矮三分,死了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把大军的姐姐送走,决定再生一胎。也是老天爷眷顾,让我生了个儿子。当时我都想好了,如果还是女儿,我就继续把她送走。继续生。谁让当初计划生育呢,超生是要被开除的。但我就是不能没有儿子。你们现在赶上了好时候,可以生二胎,就不用送走佳佳了。再生一个男孩,不正好儿女双全嘛。如果生了女儿,送出去的时候你也不用舍不得,刚见面的小东西,能有多深的感情?一开始的时候是有些难受,可时间长了就忘了。”
李老太阐述完自己的完美计划后,目光灼灼地看着戚萱,等待她的答复,确切地说,是盼着她点头。
戚萱仍然在摆货,将新上来的衣服从袋子里掏出来挂上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一开始李老太以为戚萱是在认真考虑,便摒神静气地等待,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可当她发现戚萱根本没打算说话时,就真的急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实在是做不到!”
李老太有些怒了,但还得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这有什么难的?你先跟大军复婚,怀上孩子,张瞎子说你再生的话一定是个男孩,万一他算的准了呢!万一老天不开眼,还是个女孩,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戚萱意味深长又无可奈何地看了李老太一眼,决定不再说话。
看到戚萱又以沉默应对,李老太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最恨戚萱这一副闷葫芦的样子,让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活生生把人憋死。
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李老太四下张望,突然看到在一旁摆弄洋娃娃的佳佳,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一把将佳佳拉过来,圈在怀里,急急地说:“佳佳,你赶紧跟妈妈说,‘我想爸爸、想奶奶了,妈妈你跟爸爸复婚吧,我想要个小弟弟’。你说啊,快说啊!”
佳佳看着这个原本就跟她不亲近、此刻又有些癫狂的“奶奶”,好像看到了动画片里的巫婆妖怪,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戚萱看到佳佳哭了,赶紧放下手中的衣服走过来,轻轻地将佳佳拉过来搂在怀里,坐在沙发上,轻轻地说了一句:“您别吓着孩子。”
眼看着这一计又失败了,李老太又羞愤又着急,一拍大腿坐在地上,将哭喊声塞满整个小店:“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想抱个孙子,这么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戚萱搂着怀里的佳佳,一声不吭,既不争辩,也不劝解,只是将面前的纸巾朝李老太推了推。面对门口几个听到哭声探头探脑来看热闹的路人,戚萱也处之泰然,没有半点要遮掩的意思。
发现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李老太雷声大雨点小的哭泣逐渐平息,最后化成恶狠狠的一句话:“不知好歹的东西,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说罢便扬长而去。
戚萱哄好佳佳后继续整理衣服。门“吱”的一声开了。戚萱回头一看,是隔壁的王姐。
王姐四十多岁,体态微胖,皮肤白皙,精明写在脸上但却没有奸相,一看就是个做事干净利落的人,在戚萱隔壁买小饰品。
轻车熟路地走进柜台里,王姐问戚萱:“我刚才看见你婆婆来了,她来干什么,没难为你吧?”
王姐是个热心肠,自打戚萱在她旁边开店就没少帮她忙,有时候戚萱去上货,就把佳佳放在她店里。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所以王姐对戚萱的事情一清二楚。
戚萱简明扼要地将李老太的来意说了一遍。
王姐听后扁扁嘴:“你知道她为什么来找你吗?”
戚萱并不答言,知道她一定会说下去。
“有人说,这几天听到李老太到处跟人说,大军现在的女朋友结婚彩礼要二十万,否则一切免谈,这哪是结婚啊,简直就是抢钱!”
戚萱笑笑:“当年我跟大军结婚的时候,商量好彩礼五万。后来大军他爸生病住院,我又悄悄给拿回去两万,这事我一辈子都不敢让我妈知道”。
王姐说她傻。她也知道自己傻,不过也不怎么后悔,说不清为什么。
戚萱想,大军现在的女朋友,应该是那个姓魏的姑娘,是医院的护士。
直到今天,戚萱都清晰地记得,在一个盛夏的傍晚,李老太兴冲冲地拿着一张照片给大军看,将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戚萱视为空气——也许就是给她看的。
李老太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姑娘的各种优点:善良,脾气好,工作稳定……最重要的是,张瞎子说她跟大军八字很合,并且一定能生出儿子。
大军尴尬又紧张地看着戚萱,连连给母亲使眼色示意她别说了,没想到李老太反而越说越起劲:“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她自己生不出儿子,还不兴咱们另请高明?”
被人欺辱到这个份上,戚萱终于平静地爆发:“我跟大军离婚,我只要佳佳。”
李老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自己生的丫头片子不带走谁要!”
周末回家的时候,戚萱跟老妈说了李老太来的事情。
戚萱妈妈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其实大军对你还是不错的,要不你复婚试试?”
戚萱眉毛一挑:“你能保证我能生出儿子?”说着瞟了一眼正在一旁熟睡的佳佳,“能生我也不生,佳佳本来就不受奶奶待见,一旦有了弟弟,日子可怎么过?”
思来想去,李老太还是下定决心,想要厚着脸皮再努力一次——要是戚萱肯回来的话,可以省下二十万的彩礼钱呢。她来到戚萱的店里,却发现只有一个陌生男人在忙活。
她有些狐疑地问:“戚萱在吗?”那个斯斯文文的男人抬起头来,礼貌地回答:“戚萱去上货了,请问您是?”
“你是谁呀?”
“我是戚萱的朋友。”
“男朋友?”
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您这么说也可以。”
眼见着戚萱有了“新欢”,李老太又是意外又是愤恨,说出来的话也更加尖酸刻薄:“想不到她这么耐不住寂寞。都说女人薄情,看来这话是一点不假。这才跟我们大军离婚几天,就另攀高枝了!”
男人不紧不慢的态度倒是跟戚萱很合拍:“据我所知,戚萱已经离婚快一年了。而且要说心急,应该是您儿子更心急吧,好像婚还没离就找好下一个结婚对象了。”
李老太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但仍然不甘心:“算命的说了,戚萱下一胎仍然会生女儿,哪个男人娶了她恐怕要断后喽!”
放下手里的衣服,男人直起腰走到柜台前,与李老太面对面站着,仍然毫无愠色:“巧了,我就是喜欢女儿。”
“有哪个奶奶不想抱孙子的?”
“我妈已经去世快十年了!”
一句话堵得李老太差点吐出老血。
她知道再说下去也只能自取其辱,便“哼”的一声摔门而去。
听到门响的声音,戚萱从里间出来,对男人连连道谢:“谢谢你啊,今天要不是你,我又得被她纠缠。”
“都是同学,何必客气,”男人摆摆手,“如果她还不死心,我不介意再演十次八次的,直到她断了这个念想。”
戚萱看着洒满阳光的小店,觉得今后的人生也会像此时此刻一样,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