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回大觀園的姊妹們以「柳絮」為題寫詞,黛玉一首《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捨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小牡羊一直很喜歡黛玉的詩詞,用字之美,淒淒景致如現眼前,哀絕悲切。這首《唐多令》更是感受得到柳絮飄零任東風吹落的無力,暗喻著對自己人生的無能感,只任命運之風吹起,終何處是歸途?
以美學角度,真的是婉轉哀淒,勾起心底共鳴。但讓小牡羊嘆的,卻是她如此認定自己的命運,竟連一份微薄之力都使不上。人,從來都不是輸給命運,輸給的是自我設限。
黛玉的眼中,一直以來都看不見在身邊的幸福,而總是指向喚不回的逝去。悲父母早逝的漂泊、哀寄人籬下的孤獨、怨婚事無人能作主、傷治不癒的命薄。如此高潔性情卻被迫墮於惡世,若非父母雙亡的悲劇,怎有今日?
可她忘了,若沒有父母早亡,便沒有與寶玉朝夕相處的綿長時光,也不會有珍貴的纏綿情意。賈母的愛縱是移情,也是孤苦無依寄人籬下的溫暖與支撐。如果沒有賈母的重視,那些踩低拜高的奴才連虛偽的好臉色都沒有。覆沒在自己編織的巨大哀傷裡自憐,不屑流俗,卻無力跳出世俗框架,何曾想過為自己的命運奮力?
黛玉的一生,求的本就是她自己預見的悲劇結局,愛上淒絕,又何怨?
看寶釵不依柳絮輕薄無根,一首《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寶釵和黛玉因為在《紅樓夢》裡的設定是情敵,很自然的容易讓人選邊站,小牡羊一直以來喜歡黛玉的率真,不喜寶釵的權謀運用,即便在很多時候能理解寶釵,卻還是偏愛黛玉。然而當寶釵這闕詞一出,真是一掌拍向大腿:「若黛玉一生能有一次這樣的心境,也終不那麼令人慨嘆!」
每個人都有自己才懂的苦,寶釵早年喪父,哥哥無能,母親又縱愛薛蟠。在黛玉天天孤高掉淚哀怨寫詩的時候,寶釵正滿身銅臭的肩負起皇商家族事業,與滑頭的奴才們拼鬥。
不怨嘆自己的命運與家人,寶釵學會活在當下,學會為了生存去關注所有細微的生機。她要的,或者是在安穩可靠的權勢下穩固的地位,卻不一定是動人情愛。因為她早早看透,人情必有冷暖,人世終有聚散,只有握在手中的最可靠。
於是寶釵所求,終得一個「寶二奶奶」的頭銜,憑的就是那一陣好風輕揚柳絮飛,雖說不準未來際遇變化,算不到賈府衰敗寶玉出家,但誰又說得準她一定飽嚐有名無實之苦而非得償所願?
更深一層,一個隨時等待好風之人,對生命的態度是積極充滿希望的,不放過任何機會,又怎麼會沈浸在悲觀哀傷?「空掛名」或許是一種失落,但不至於令生命絕望,一定能再找到其他追尋標的,而這個標的是自我催眠還是真是她所需,在她的人生哲學裡,重要嗎?只要活著,不就還有各種的可能性!
只見生命灰暗的黛玉和能在劣勢中等待機緣的寶釵──向死的存在與求生的能力──不同的生命態度決定不同的未來。或好或壞,不足為他人所評價,端看你所求罷。
台北的小牡羊
矢志喚醒眾人心底潛藏的至純智慧,以善知識結天下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