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开始读太宰治的小说。非常钦佩和喜欢他的《斜阳》。
小说之始,当母亲为任性的弟弟直治担忧时,姐姐和子劝慰母亲道:“没事的。直治不会有事的。直治那种无赖,不会那么轻易就死掉的。会死的人,必然都是些又老实、又漂亮、又和善的人。”
一语成谶,为小说埋下了伏笔。
真的要承认,许多男性作家描写女性心理细腻入微,他们深深理解和同情女性,文字中透着一股子绝望的唯美气息,比如茨威格,比如日本的太宰治。
《斜阳》,从创作背景看,正值日本二战战败后,社会格局转变。小说中的姐姐和子离婚后搬回了娘家,其娘家原为京中贵族世家,无奈父死,家业日渐衰弱,终至入不敷出。于是,只好变卖城里的房产,和子随寡母搬至伊豆的乡下居住,告别了往昔的贵族生活。
乡间的生活寂静如夜,未有纷争,景色怡人,新家的窗外便是一大片樱花林,晴日里花瓣随风飘落,浪漫满屋。
这一切,从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的诗情画意。然而,和子家人的内心却是苦闷的,寂寞的,绝望的,尽管无人谈及。
死水一般的生活,失去了生的希望和乐趣,和子突然想起了从前弟弟学习写作时的一位老师,这位作家先生只和她见过一面,却在分手时吻了她一下。
和子如同漂泊在黑夜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没有船帆,失去方向,停滞不前,等待沉没。于是,她想到了这个一面之缘的男子,便提笔给此人写信,表达爱慕,她写道——
“如果有人嘲笑我这样的信件,就是在嘲笑一个女人求生的努力。这种人嘲笑的是一个女人的性命。
我已经不能忍受海港中到处沉淀的空气,它令人窒息,即使海港之外是狂风暴雨,我也要扬帆起航。而那些备用的船帆,无一例外都极其肮脏。嘲笑我的人,都只是那些歇在一边的船帆。它们什么都做不了。”
当写完第五封信时,和子并没有等到心仪之人的丝毫回复,于是,她打定主意,去东京找这个男人。
不巧的是,母亲生病了,还是严重的肺结核,这在当时无异于绝症。和子为了母亲的病日夜操劳,忧心忡忡,而弟弟直治脆弱敏感,并不能帮上什么忙,绝望中的和子看到母亲的生命日渐衰弱,不禁开始想到——
“现在的母亲到底算不算幸福呢?幸福感,就是沉入悲哀之河的河底的那些闪着微光的金砂。经历过悲伤的极限,心情不可思议地,朦胧的明亮起来。假如那就是幸福的感觉,那么母亲,还有我,现在确实是幸福的。安静的秋天上午。笼罩着柔和日光的秋天的庭院。我放下手头的编织,眺望齐胸高的大海波光粼粼。”
如果有人认为太宰治是懦弱的,他笔下的人物是懦弱的,我绝不敢苟同,因为懦弱的人是不会勇敢的揭露人生的悲哀和无奈的。这样的文字恰恰是清醒的,如母亲临终前对和子说:“人世间,可不好懂啊。”
母亲死后,弟弟直治终日酗酒,这个没落的贵族子弟内心的痛苦并不亚于自己的姐姐。而姐姐和子也终于踏上了去往东京的旅程。
几经辗转,和子终于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在酒气熏天,烟雾缭绕的榻榻米上,找到了自己爱慕的男人。
可她发现六年的时光在男人脸上雕刻了深深的痕迹:头发乱蓬,因为常年酗酒,牙齿脱离,面色蜡黄,驼背弯腰,简直形容枯槁。
男人见了和子并不惊讶,只是平静的招呼她近前坐下喝酒,看来,和子写给他的每一封信,他都看到了。
席间舞女的笑声,众酒客的喧嚣,让和子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啊,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可能就和我恋爱一样,或许不这样做就无法继续活下去吧。
如果说人生在世的基本就是活下去,那他们这样做才能活下去的话,也就不应该对他们的生活方式多做评价。
活下去,活下去。啊,这是一个折磨人的大难题啊。”
读到这段文字,我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太宰治是在写自己吧,可他道出了人生的真相。不要说你没有体会到,没有看到这点,只是我们大多数人不愿意承认罢了。
酒酣过后,众人散场,是无言的落寞。
和子和心爱的男人走到寂静的夜里,秋风萧瑟,寒气逼人,空气危险却又迷人。
可不知怎的,这本该罗曼蒂克的夜里却泛着死尸一般的腐败气息。男人像排山倒海的巨石扑了上来,强吻了和子。
和子呢,却默默留下了悔恨的泪水。没有意想中的怦然心动,这完全不是和子心目中那种革命般的恋爱,既不高贵,也不够柔情,只是冷冰冰的占用。
而更让和子感到更加难过的是:她从男人身上闻到了咳血的气息,感受到了死亡的巨大阴影。
她表达了心中的担忧,而男人则说道——
“我不要命的喝酒。活着很难受,让人觉得非常悲哀。这种悲哀不像寂寞孤独那样还有余地。
当你在四周墙壁上听到阴郁的叹息声时,恐怕无法只让自己幸福吧。
当一个人明白了自己活着的时候绝对无法拥有幸福和荣耀时,他会怎么想?努力这种东西只会成为饥饿这头野兽的诱饵。
痛苦的人太多了,你觉得我只是在无病呻吟吗?”
读在这里,我再也无法鄙视这个看似猥琐,一蹶不振的男人了。
他的体悟分明是哈姆雷特式的质问和思考。阴郁,绝望,却又包含着对人类深深的爱。
就在这晚过后,弟弟直治死了,自杀。
他给和子留下了一封长长的书信。这是小说的高潮所在,直击人心的时刻到了。
直治写道——
姐姐:我受不了,先走一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必须活下去。
让想活下去的人活下去就行了。人既然有生的权利,那应该也有死的权利。
摧毁直治生命的,与其说是家族没落后,贵族身份的丢失所引发的精神错乱,不如说是因为他血脉里流淌着贵族的天然因子,使得他试图以醉生梦死抵挡内心虚无的举动终告失败。
保持贵族姿态,可能陷入可笑的虚妄境地;可走入凡世尘埃,又不齿于粗鄙愚蠢,是进亦忧,退亦忧。
两股力量不断撕扯,百般权衡,弟弟得出的结论是,所有人不可能是一样的。不管沧桑变化,高贵的灵魂永远睥睨寰宇,得永生。
在和子眼里,弟弟是人类的牺牲者,高贵的殉难着,是神的儿子。他自毁身心,替人类做了痛苦的思索。这般的死,是无可厚非的,他原本就应该享受这样的权利。
文末,弟弟的羽化,换来了姐姐的眼泪,对生的理解,以及好好活下去的勇气,这是一个人道主义者对另一个人道主义者深深的共鸣。
和子如愿怀上了男人的孩子,将成为一个私生子的母亲。
但是,让世俗的眼光见鬼去吧,和子在写给男人的最后一封信中,说道——
“我觉得我胜利了。”
“玛利亚生了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孩子,但只要她感到自豪,那他们便会成为圣母和圣子。”
怎么样?这里是不是想到了霍桑的《红字》,想到了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想到了莫言的《丰乳肥臀》?
这些男性作家是打心眼里尊重女性的。
《斜阳》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明显带有太宰治个人自传风格。从他的作品起,我才真正喜欢上了岛国文字。
细想之下,从《俄狄浦斯王》到《哈姆雷特》,再到契科夫的《樱桃园》等戏剧,人类从来没有停住过对精神家园的找寻。历史的天空,改朝换代的波澜云涌,其实变化并不大,太宰治借《斜阳》中姐姐之口说出了他自己对于人生出路的看法——
“你和我都是牺牲者,道德过渡期的牺牲者。”
“革命究竟在哪里进行呢?至少在我们身边旧道德还是占据着统治地位,一点也没有变化,还在阻止我们的去路。大海表面的波涛在骚动,但海底的海水别说革命了,动也不动一下,静悄悄地躺着装睡。”
真是了不起的作家。不管是他生活的时代,还是当今,他都可以说是超前的,他不囿于个人的生命体悟,而是对于二十世纪以来,战后日本社会,乃至对全人类精神困境的思考。
对于结尾处,姐姐怀子这一情节的设置考虑,太宰治也在字里行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战争、和平、贸易、公会以及政治?那是为了让女人生下健康的孩子。”这里,是不是让你想起了鲁迅关于“救救孩子”的心声?
如果说,孩子,是一切的希望。
自杀太宰治,已经把希望留给了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