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掠过的牡丹园，携着千万朵牡丹的私语。林枫站在花海中央，手中的画笔悬在宣纸上方，微微颤抖。

那抹魏紫就在眼前——花瓣如丝绸般层层舒展，边缘泛着晨曦吻过的淡金，花心深处藏着几缕羞怯的嫣红。它美得如此放肆，如此理直气壮，仿佛天地间唯有它值得被看见。

当林枫的笔尖触及纸面时，那些鲜活的生命力却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了。纸上留下的只是呆板的轮廓，干涩的色彩，像被抽离了灵魂的躯壳。

"不对...不是这样..."他喃喃自语，将又一张失败的画作揉皱。纸团落地的声音很轻，却在他心里激起一阵钝痛。

三年来，每年花期他都来此朝圣。白天在花间徘徊至日暮，夜里对着月光描摹花影。他见过晨露在姚黄花瓣上滚动的轨迹，记下了赵粉在风中摇曳的弧度，甚至能闭着眼画出豆绿牡丹那独特的纹理。那些画作被世人称赞"栩栩如生"，只有他知道，自己从未真正触碰到牡丹的灵魂。就像追逐水中的月亮，每次以为即将捧住那抹清辉，它就会从指间破碎流散。

园中游人如织，欢声笑语织成一张网，唯独将他隔在外头。林枫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能精确复刻每一片花瓣脉络的手，为何就是留不住那转瞬即逝的惊鸿一瞥？

暮色渐浓，最后一缕阳光斜斜地穿过花枝，为魏紫牡丹镀上血色。林枫突然觉得，那朵花在看着他，带着几分怜悯，几分嘲弄。

"我该怎样才能..."他的低语被晚风吹散，飘向花园深处。

就在这时，一阵异香掠过鼻尖。不是牡丹惯有的馥郁，而是清冷的，带着月光的温度。林枫转身，看见一袭白衣立在花径尽头，衣袂翻飞如蝶，发丝间缠绕着银色的光晕。光晕渐次化开，现出个人形来。约莫二八年纪，却梳着高耸的堕马髻，金步摇在鬓边簌簌地颤。一袭胭脂红的襦裙，裙摆绣着层层叠叠的牡丹纹样，那针脚细得竟分不出是绣是画。最奇的是披帛，远看是月白色的轻纱，近观才发现是千万片半透明的花瓣织就，随她举手投足纷纷扬扬地落，却总也落不尽。

她抬手轻触身旁的牡丹，那朵花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花瓣，露出内里金色的花蕊。程墨屏住呼吸，突然明白自己遇见了什么……

定下神来在看时，却是一株银白色的牡丹在风中点头。不似兰之幽，不似桂之烈，倒像是将整个盛唐的富贵气都凝在了这一息之中。揉揉眼晴，便见花圃里浮起一团淡淡的雾气。

林枫站在牡丹花中，手中的画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眼前这株魏紫牡丹开得正盛，花瓣层层叠叠，在暮春的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可他的笔尖却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滴墨汁悄然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无奈的灰暗。

"又失败了。"林枫叹了口气，将画了一半的作品揉成一团，丢进脚边已经堆积如小山的纸团堆里。这是他今年第三次来牡丹园写生，却依然捕捉不到心中那抹牡丹的神韵。

"先生，为何如此焦躁？"

一道清冽如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枫转身，看见一位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站在花丛间。她的面容在阳光下看不真切，只有那一头如瀑的黑发和衣袂间流转的光晕格外醒目。

我画不出牡丹的魂。"林枫不自觉地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竟对一个陌生人吐露心声，不禁有些窘迫。

女子轻笑一声，那笑声像是花瓣落在水面的轻响。"你可知牡丹为何被称为花中之王？"

林枫摇头。他虽痴迷牡丹，却从未深究过这个问题。

"因为它知晓自己何时绽放，何时凋零，活得坦荡，死得从容。"女子缓步走近，林枫这才看清她的容貌——眉如远山，眸若点漆，唇间一抹淡红像是被朝露染过的花瓣。"你画的是形，而非神。"

女子的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林枫心中某道紧锁的门。他急切地追问："那我该如何捕捉它的神韵？"

"跟我来。"女子转身，衣袂飘飞如蝶。

林枫不由自主地跟上她的脚步，穿过层层花海，来到园中最僻静的一角。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株他从未见过的牡丹——银白色的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粉，花心处几缕金丝般的花蕊微微颤动，在暮色中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这是……"林枫屏住呼吸。

"银丝牡丹，十年才开一次。"女子伸手轻抚花瓣，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情人的脸颊。"今晚是它最美的时刻，子时一过，便会凋谢。"

林枫痴痴地望着那株牡丹，突然明白了女子带他来的用意。他迅速支起画架，却见女子摇了摇头。

"不用这些。"她摘下一片花瓣，轻轻按在林枫的眼睑上，"今晚，你要用这里看。"

花瓣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一股清凉之意渗入眼底。当林枫再次睁眼时，世界变得不同了——他看见银牡丹周围萦绕着一层薄雾般的光晕，每一片花瓣都在呼吸，花蕊中似有星光流转。

"我……我看见了！"林枫激动得声音发颤。

"嘘——"女子将食指轻按在他唇上，"静下心来，让它告诉你它的故事。"

那一夜，林枫与女子并肩坐在牡丹前，看她如何引导他观察花瓣的每一次颤动，倾听风穿过花蕊的细微声响。当子时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时，银牡丹果然如女子所言，开始缓缓闭合花瓣，在完成最后一次绽放后，优雅地垂下花冠。

林枫没有作画，但他的心中已经印下了最完美的牡丹影像。他转向女子，月光下她的轮廓仿佛与花融为一体。

"还未请教女士芳名。"

"雨沫。"她微微一笑，"一个爱花之人罢了。"

"林枫。"他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雨沫指点。"

雨沫摇摇头："是你自己找到了答案。明日此时，我还会在这里。"

接下来的日子，林枫每天傍晚都会来到那个角落，与雨沫一同观察不同品种的牡丹。她教他如何从晨露中看花色变化，如何在风中捕捉花姿的韵律。林枫的画技突飞猛进，笔下牡丹终于有了灵魂。

"为什么你如此了解牡丹？"一天夜里，林枫忍不住问道。

雨沫正在轻抚一株墨紫色牡丹的花瓣，闻言手指微微一顿。"因为我与它们相处了很久很久。"她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久到记不清多少个春秋。"

林枫想追问，却被雨沫转移了话题："看，这株青龙卧墨池要开了。"

果然，那朵深紫色的花苞正在缓缓舒展花瓣，露出内里金红色的花心。林枫立刻被吸引，忘记了刚才的疑问。

一个月后，牡丹花期将尽。林枫完成了他的新作——一幅融合了所有从雨沫那里学到的精髓的牡丹图。当他兴冲冲地跑到老地方想给雨沫看时，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株从未见过的纯白牡丹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下。

"雨沫？"林枫呼唤着，声音在寂静的花园中回荡。

"我在这里。"雨沫的声音从牡丹方向传来。林枫惊愕地看见，那株白牡丹的花瓣微微颤动，随后一道白光闪过，白芷的身影出现在花前。

"你……"林枫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雨沫的神情既忧伤又释然："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林枫，我不是人类，我是这牡丹园中的花神。"

"花神？"林枫喃喃重复，突然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她对牡丹的了解，那些奇异的教导方法，还有她身上始终萦绕的花香。

"我守护这些牡丹已有三百年。"雨沫轻声道，"你是第一个真正看见它们灵魂的人。"她走近林枫，伸手触碰他怀中的画作，"现在，你也拥有了让它们永恒的能力。"

林枫低头看自己的画，惊讶地发现画中的牡丹竟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花瓣似乎在轻轻摇曳。

"这是……"

"艺术的魔力。"雨沫微笑，"你用自己的方式延续了它们的生命。现在，我该走了。"

"等等！"林枫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腕，却感觉握住的仿佛是一缕花香，"我还能再见到你吗？"雨沫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明年花开时，我会在第一批绽放的牡丹中等你。"她的声音渐渐消散在夜风中……

当最后一缕话音消失，那株白牡丹也悄然凋谢，花瓣飘落在地，化作一片银光消散无踪。

林枫站在空荡荡的花园中，怀中紧抱着那幅被赋予魔力的画作。他知道自己找到的不仅是艺术的至境，还有一段超越凡俗的羁绊。他抬头望向东方微亮的天际，轻声许诺：明年花开，我一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