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如果只是为了认字,降低文盲率的话,谁都可以教。偏偏除了识字,还有美学教育的成份在里面,这条线就可以把市面上绝大多数语文老师给下岗了。
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就是最应该自觉下岗、老老实实去种地的那一个。虽然长期以来,民办教师在基础教育领域里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但他们层次不齐的水平某种程度上也给最为重要的基础教育带来了伤害。
小学语文老师是一个大我们20多岁的中年人,个子很高,常年穿一身不合体的西服。上身蓝色,下身灰色,脚蹬一双布鞋。上衣口袋别着一支笔,皮肤要比其他农民白净一点点。除了上课,他还要下地。民办教师和种地农民两个身份交叉替换,分不清楚主次。
上课的时候他会把他那个还在尿炕的小儿子摆在讲台上,孩子穿着开裆裤,将鸡鸡正对整个班级。男孩子咯吱吱地笑,女孩子憋着气笑。正在读课文的语文老师放下书,大骂笑你妈个批。
这个孩子一直不知道自己当时在学校里有多火,可能是我知道的人里鸡鸡被看过次数最多的。今年二十岁出头的他在村口的一个楼下开了间理发馆,丝毫没有巨星的架子。
语文老师就是这么一个脾气暴躁的农民,上课骂我们妈批,农忙时带着全班同学去帮他拔草和捡麦穗。就跟高考能加十分一样,自己家里的农活躲得干干净净,语文老师家里只要需要我们,我们这些贱脾气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语文老师除了善于骂人,还有一项持续的爱好就是变相体罚。这二十年多年来,整个村子里只要上过小学的都挨过他的打。因为都姓李,而且祖上都是血缘兄弟,一千多户人还排着辈份,所以大家都能对得上号。好比语文老师按辈份要管我爸叫爷爷,管我叫叔叔,甚至还要管我另外几个同学叫爷爷。但是他对他的这些叔叔爷爷比对他自己的孙子下手还狠。
每学期报名去上学的头一天,一般就是家长们论资排辈,拉家常放大屁的喜庆日子。语文老师身兼班主任,家长一手交孩子,一手交钱,笑嘻嘻地说:不听话你就打。
他倒是很负责任,从来没有辜负任何一个家长的嘱托。语文老师打人别出心裁,不扇耳光,不用脚踹。把手握成拳,将中指隆起,对准了你的脑门或者太阳穴位置使劲往下捶,敲两下就能把午饭给晕出来,所以我们村小孩脑子有坑一定不稀奇。
语文老师常年板着脸,我印象中他几乎不笑,一笑就瘆人。2000年,我们领到一本儿童读物《可持续发展手册》,十一岁的我好奇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老师,我们都五年级了还是儿童吗?语文老师启动了超级变换形态,突然对着我来了一招露齿笑,你是你妈了个批,还儿童。
接着周围的同学开始哈哈大笑,这就等于是站队了,表示拥护语文老师的判断。我作为班级第一名,身兼班长,可谓一人之下,三十人之上,感到心被扎了一下。那一刻我就确定自己不是儿童了,因为像我爸说的小孩子有个屁的自尊。我有了自尊,那我就不是儿童了,可以说是个少年了。
语文老师的变相体罚更有妙计,巧妙地结合了惩罚和复习。小学语文最重要的是除了背诗和共产系统的领袖事迹,其次就是写作文。作文不叫作文,叫周记。每周一个主题,难忘的人或者有意义的事,随你编。
每周最难忘的就是被语文老师捶,但这种东西肯定不能写出来,写了是要遭文字狱的。因为语文老师身上的农民属性,作文这种东西在他眼里不过是用来检验汉字书写能力的罢了。
不知道我们村小哪位民办教师的祖宗想出来的招数,历朝历代都是要用毛笔写八百字的作文。书信格子,小楷毛笔。一篇作文可以玩一天。
语文老师的做法是从作文里揪错别字,揪出来一个错的再手写一百遍对的。好在复写不用毛笔,否则我们三年级就想去深圳打工了。不得不说这个方法很天才,作文里错字不常见,但别字一抓一大把。白话文以来,让仓颉都闻风丧胆的“的地得”的正确用法一直是作文里的重灾区。
好比。我有个朋友,一篇一千字的作文,光“的地得”错了237个。一个周末,他写完了一个本子。一年下来,写了十几个本子,他爸还以为他迷上了硬笔书法。
后来,我们同学不断总结经验教训。有的人在作文里开始使用一些高级用语,避免使用这三个下流的字,有的人苦心钻研如何同时握住四支笔完成这项体罚。就像王羲之写完了几缸水,我写了几万字的“的地得”后对这三个汉字里的渣渣时刻保持着敏感。
然而,语文老师此一技傍身,加上十几年的科研,早就模拟出了我们这些弱智的应付伎俩,通过文武并用的手段杜绝了各种外挂。
这件事很多家长其实是知道的,家长纷纷觉得这简直是天才的招式,这些不听话的怂孩子就应该往死里整,所以据说他直到下岗前还纯熟地运用这项技能。
这就是我对语文老师所有的印象。他教给我们的那点可怜的东西可能刚好就值一学期一百多的学费。而他老念叨自己一个月也就几百块钱工资,听起来就像“我钱少,随便教教,你们也随便学学好了”。苦大仇深地熬到转成公办,工资上了一千,后来两千。
我一直对小学的几个主课老师是怎么当上老师的感到怀疑。我猜就是有一天,语文老师猫着腰在地里干农活,教委上来了几个人随便在田埂上晃,逮着他就问“你识字吗?”他说“会啊。”“那你去当语文老师吧。”“好的。”
再后来,大家对老师打学生的事情比较紧张了。家长也懂得碰瓷了,上了年纪的老师也拿捏不来手感,不像年轻时候能打得你心服口服还能保证你不口吐白沫四肢健全,都说现在的孩子脆,不太好下手了。
三年前,语文老师搬家到我们斜对门了。如今下岗的他给那个曾在全校露阴的理发师打下手。在家的时候,经常在路上看见他。我从来没打过一句招呼,他也没问过我,我怕他随时对我使出“的地得”的奥义,而我除了一句妈卖批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