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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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上元夜的汴梁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御街附近的楼阁,各个楼层间,楼檐上的每个瓦垄间,一盏接一盏的莲花灯,看得人眼花缭乱。游玩嬉戏的人群,摩肩接踵,男女老少手里拎着各式的小花灯,白玉制成的福州灯,五色琉璃的苏州灯,还有在人群中穿梭共舞的鱼灯、龙灯,好一派喜庆热闹的人间美景。王琼华拎着一盏回转如飞的影灯,与丫鬟小鸾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看到宣德楼前的巨型山棚,王琼华再也掩饰不住震惊,发出一声“哇”的赞叹。壮如山峦的山棚被灯火点亮,金碧相射,各色花灯上画着各种神仙故事,锦绣交辉。装饰山棚的彩带层层叠叠,一眼望去,宛若仙宫。远在边关时,王琼华就听爹爹讲过汴梁上元夜的盛景,长到18岁,她第一次来,没想到亲眼看到的比爹爹描画的还要精彩。这次回去可有得说了,王琼华满心惊叹又兴奋。

一阵喧闹声传来,人群朝一个方向涌去。王琼华拉着小鸾也朝人群聚集处跑去,跑到跟前,人群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王琼华问身旁一个大哥,看什么呢?大哥说有人要表演使唤蜂蝶的戏法。王琼华眼睛一亮,她没听错吧,是使唤蜂蝶的戏法。在边关,她看过无数戏法,看完还喜欢琢磨,时间久了,变戏法的行当里,她也算小有名气。可一说到使唤蜂蝶,表演之人无不赞扬摇头。今日就这样得来全不费工夫地看到了?王琼华使出平时练武的蛮力,见缝插针往人群里钻,被挤的人本来不悦,但看到是一名容貌妍丽的女子,也不便说什么。

挤到人群前方,王琼华看到一处高台,表演之人正将一匹素色布帛折叠,随手拿起一把剪刀,顺着折叠的纹路剪成蜂蝶的形状,剪出的蜂蝶朝台下人群翩然飞来,一只蝴蝶正好落在王琼华身旁公子的衣衫上,她好奇伸头去看,又有一只落在了她的钗髻上,王琼华侧身勉强站立,一动不敢动。只听到表演之人说,此素帛乃相王所赠,未经王爷允许,不敢轻易毁坏,故要将蜂蝶召唤回去。王琼华直觉发髻微动,台上表演之人已将布帛展开,完好如初。王琼华跟着人群高喊一声好,许是声音太过响亮,或是鼓掌的动作太过张扬,引得身侧公子扭头对她冷脸相视,王琼华难为情地闭口不言。

表演结束,人群散开,王琼华做好了上台的架势,却被小鸾拉住,让她不要莽撞。王琼华只得忍住,脚步慢挪随着人流离开,汴梁城果然能人异士颇多,她想着使唤蜂蝶的关窍,百思不得其解。不能就这样白白走了,王琼华拉起小鸾往回走,她不甘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离开。若日后回到边关,被人问起,自己一无所知,岂不失了面子。

再回到原处,早已人去楼空,哪里还有半点痕迹。刚才人多,手里拎着的影灯也不知落到何处,王琼华若有所失,不由跟小鸾感叹,要是刚才直接冲上去问就好了。自从一个月前来到这汴梁城,爹爹就叮嘱她要顾及身份,行事谨慎稳妥些,切不可像在边关那样不顾后果,任性随心,还让小鸾跟着她,时时提点。刚才仪态倒是好了,机会却没了。

“小娘子去而复返,是否还想看使唤蜂蝶的戏法?跟哥哥走,咱们带你去找表演的张师傅。”

两个看起来非良家子弟的青年出现在王琼华面前,青年后半截话引起了她的兴趣,难道他们真知道师傅的住处。仗着有功夫傍身,王琼华倒也不怕。若真能找到变戏法师傅,也不枉上元夜出来逛一趟。小鸾暗地里拉她的衣襟,王琼华装作不知,豪爽地吩咐两个青年带路。

七绕八拐的巷路,越走越偏僻,御街的喧闹声逐渐消散。王琼华警觉,行到一小巷深处,她轻拍小鸾肩膀,暗示她准备反击。还未等主仆二人出手,暗夜里从天而降一张大网,将两人罩住,这是一个陷阱,原来他们还有帮手。王琼华沉静地厉声喝问:

“你们知道本小姐是谁吗?识相的话最好放了我们,不然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两个青年此时变得硬气起来,嬉笑着说:

“咱们当然知道小娘子是高阳关守将王苍将军的闺女,要不然抓你干嘛?王小姐从边关来,不懂咱汴梁城的规矩,上元夜朝廷‘放偷’乃习俗。只是有人偷盏灯挨句骂讨个吉利,咱们是‘偷人’,不讨彩头讨钱财。”

“你们若想求财,放了我二人,我回府后定然重酬,我王琼华说话算话。”

“小娘子以为咱们傻呀,像你们这种官宦人家,咱们卖的就是你们的身份。绑着,咱们人财俱得,若放虎归山,岂不是自寻死路。王小姐,不用废话了,咱们出城吧。”

王琼华和小鸾被扔进了一辆马车里,五花大绑的两人嘴也被堵住。暗夜里,王琼华用身体触碰小鸾,暗示她伺机跳车。马车行到城门口,遭到了守门兵丁的阻拦。原来上元佳节,汴梁城人员来往密集,朝廷命令守门将士例行严查,不得让不法之徒的违法勾当有可乘之机。王琼华心头升起希望。突然,主仆二人身体后仰,马车窜了出去。

王琼华听到马车外马嘶人喊,她在马车内被颠得七荤八素。车外急促的马蹄穷追不舍,不知跑了多久,一声骏马长嘶,马车停了下来,马车夫被揪下车。马车的帘子掀开,清峻的公子面容显出来,他先把王琼华嘴里的布帛扯下,王琼华还未来得及喘气,就迫不及待地催促公子帮她把绳索解开。只听利剑出鞘,公子手中长剑一挥,王琼华和小鸾身上绑缚的绳索应声而断。王琼华活动着发麻的手腕,盯着男子面容的眼睛呆住了,又恍然大悟地喊道:

“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站在我旁边看戏法的公子。原来是熟人,谢谢你救了本小姐。咦?你怎么在查城门?”

“不得无礼,此乃相王。还不快跪下谢恩。”

王琼华朝面前的公子拜谢。心想到底哪个相王?隐约听父亲提起过,当今圣上有个兄弟,被封为相王。王琼华心头一惊,不由脱口而出:

“你就是那个叫官家哥哥的相王?”

公子依旧清冷的面容,拒人以千里外的神态。小鸾提醒王琼华该回去了,出来这么久,怕将军担心。未等王琼华开口,公子客气道:

“承蒙不弃,还请王小姐上车,本王愿亲送小姐回府。”

王琼华鄙夷地看一眼刚才乘坐的马车,轻嗤一声,指着相王身边的随侍道:

“谁要坐马车,你把马解下来,我骑马回去。”

王琼华飞身上马,朝汴梁城飞奔而去,相王紧随其后。入得城门,喧闹的人群已渐渐散去,但御街上的花灯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不知何时,相王已经跟了上来,与王琼华并肩而行,两人皆不语,朝将军府的方向走去。

“什么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天晚上回来街上人都散了。我又坏了什么名誉?过两日我跟爹爹回到边关,他们都不认得我是谁。爹,我不嫁,走,咱们现在就回高阳关。”

看到官家的赐婚圣旨,王琼华气得跳脚。上元夜她被盗贼绑架,正巧被相王救下了,相王本就担着开封府尹的职责,就算是平头百姓,遇见这样的事儿,他也不能坐视不管呀。怎么到官家那里,就成了英雄救美,郎才女貌,携手同游的是非不分,朝堂上竟然颁下相王与王将军之女共结连理的圣旨,简直糊涂、昏庸。还有那个相王,是哑巴还是傀儡?娶妻岂能儿戏,朝堂上也不知道阻拦一下,就这样被人安排了婚姻大事?为了不耽误王将军回边关的日子,五日后就要拜堂成亲。王琼华冲出门嚷嚷着要亲自去面圣,把这门婚事退了。

“不许胡闹!天子一言九鼎,你忤逆君王,是要连带整个王家获罪吗?”

王苍的呵斥声,拦停了王琼华的脚步。她转过身,看着父亲委屈落泪:

“爹爹莫怪罪,女儿不忍心让爹爹一人回边关。出来时跟家里母亲和兄长还没好好道别呢。”

一声沉重的叹息,王苍坐在正厅的靠椅上。苍老的双眼望着女儿,有慈爱有无奈。王琼华听到爹爹自责的话:

“只怪爹爹平日太过宠你,你心心念念想来看京城的风物人情,爹爹心软,经不起你三磨两缠,便带在身边,本以为只是平常一次进京面圣的简单事务,不成想却让你搅进京城这摊浑水中,再也回不得故乡。”

乍见父亲劳神,王琼华满心不忍,跪下来宽慰父亲自己嫁人就是了。这样一番境遇又是谁能想得到呢,先皇薨世两年,爹爹首次进京面圣,恰巧就碰到了官家赐婚。想到爹爹,想到远在边关的一大家子亲人,王琼华只能含泪答应。王苍语重心长叮嘱女儿:

“京城比不得边关,皇室宗亲与官宦之家盘根错节,王侯将相门第之间勾心斗角。以后你孤身一人,万事小心谨慎,不可任性妄为。你既嫁入相王府,就是王妃,要贤良淑德,持家有方,明白夫妇一体的道理。事事要以王府为重,切不可被有心之人挑拨,夫妻离间,失了分寸,败坏门庭。”

王琼华点头,王苍看看女儿,欲言又止。挥挥手,让她下去为大婚典礼准备。其实有什么好准备的,都是宫里安排好的,王琼华只要做到随叫随到,照搬照做,学好大婚当日的各项规矩,诸如怎样行礼,何处燕坐,如何进食,量裁嫁衣等事体。王琼华每日在繁复琐碎的坐下、站起、走动中累得筋疲力竭,挨了四日,等到大婚那天,王琼华坐在轿子里被颠得直犯困,她只想着赶紧走完仪式规程,好好睡一觉。

一大早,王琼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才想起昨日新婚夜,怎么过的,完全没有记忆。她问小鸾昨晚王爷过来了吗,小鸾说新婚之夜,王爷不来不是惹人笑话。还想再问,想想小鸾也不知道。懊恼道:

“你去跟王爷说我醒了,有话问他,让他来一下。”

相王进来的时候,王琼华已经梳妆妥当,她难为情地问他,两人新婚夜怎么过的,她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相王品着一杯茶不说话,王琼华偷觑着冷漠的王爷,为了掩饰不自在,又抢先说道:

“我的意思是虽然咱们已成夫妻,可彼此并不熟悉,通共没说过三句话。以后什么事情要是不明白,咱们摊开了讲,没必要藏着掖着。当然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你对我藏着掖着,我也不能怪你。”

毛毛躁躁,底气不足地说完话,王琼华也想喝杯茶,可惜杯子碰翻了,茶水洒到了王爷的衣袍上,她想去擦,相王已经站立起身,淡淡地说:

“昨晚你累睡着了,衣服是侍女帮你换的,我也喝醉睡着了。”

王琼华心里一阵庆幸,又带着些许失落。猛然想起今天是爹爹启程回边关的日子,可现在已经是相王妃了,不知道能不能出门去送送。又换做一副乞求的神态,询问相王。没想到相王干脆利落地同意陪她出城,但是有条件,过些日子进宫谢恩,她也要做好相王妃的本份。王琼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春寒料峭,汴梁城外驿亭四周一片萧条,远处的几丛红梅在暗灰色的天地间,犹如人欲语还羞的心事,更添一重愁绪。王苍叮嘱女儿的话无非还是那些,可心里的伤感是抑制不住的,王琼华想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不觉泪珠滚滚,王苍决然转身,马蹄声起,留下一串烟尘,王琼华再也忍不住,追着骏马离去的方向,哭喊着爹爹,跌倒地上。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扶起,王琼华带着鼻音跟相王道一声感谢。现在真剩自己一个人了,她不能这样哭哭啼啼地过日子,不但会惹人笑话,还会给王家丢脸。想至此处,王琼华立刻换上一副笑容,开心地对着相王说回家。

相王府的侍女可真多,这是王琼华这两日看出来的,走到哪里都有人给她行礼,但看那些人的装束,又不像王府婢女,一个个表露出比婢女高人一等的神态。王琼华走到后花园的一处凉亭,让小鸾去找相王的贴身侍随凌风。在边关,王琼华自小跟那些兵丁玩笑打闹惯了,如今虽嫁到王府,依然摆不出王妃的架势,全然一副纯真烂漫的孩子心性。三两句话就把心眼实诚的凌风收服,竹筒倒豆子般把知道的全告诉了王妃。原来这些侍女都是官家赏赐的,王琼华哈哈哈笑着脱口而出:

“你们王爷喜欢此种淫乐?难怪天天看着无精打采的,一脸颓废相。”

凌风惊恐地看着王妃,向她摇手,王琼华完全看不见,还在自说自话。

“王妃才入府不到五日,哪里看出本王病体羸弱了?”

听到身后有人走近,王琼华哭丧着脸。转过身,尴尬一笑,朝着迎面而来的人,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嬉笑着掩饰道:

“我这个嘴呀又不听话,乱说,该打。不过王爷,你喜欢她们吗?我粗略数一下,总也得有十来个吧,王爷忙得过来吗?”

相王气得皱眉,对着王琼华懒得说话。凌风不失时机地替自家王爷埋怨:

“王爷都快烦死了,可这是官家赐的,王爷哪敢推脱,领进府还得好好照顾,万一有什么差池,官家还要怪罪。”

相王瞪一眼凌风,凌风闭口。王琼华灵机一动,肩膀碰一下相王,鬼笑着说:

“王爷,我来帮你摆平吧!全当还你上元夜救我的人情,怎么样?不过这样也太容易点,我可以再附加一个条件,王爷有什么心愿没?”

“王爷还想见见太后。”

“凌风,你话太多了,可以退下去了。”

相王愠怒,呵止凌风,凌风灰溜溜告退。王琼华弯腰仰头查看相王的脸色,问道:

“太后是王爷的母亲吧?王爷想娘了?”

相王不说话,转身朝凌风离去的方向走去。王琼华立马跟上去,伸手拉相王衣袖,相王甩开,王琼华再拉,嘻嘻笑着说:

“王爷,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来帮你怎么样,我不愿意欠人家人情,咱们可说好了,我帮了你,咱们可就两清了啊。”

相王突然驻足,王琼华吓一跳,不由自主朝后退一步。等看清相王鄙夷又发怒的脸色,心底的不服气被击中,她听到相王对她吐出不自量力四个字,大步离去。王琼华叉腰仰头向相王示威,气恼地在相王身后喊道:

“你别看不起人,我一定要让你后悔的。”

父母远在边关,王琼华婚后的归宁礼省了,但进宫谢恩的规矩不能省。到了进宫那日,夫妇二人盛装打扮,王琼华被头上的冠冕压得烦躁,第一次进皇宫见官家,说不担心是假的,她看看身边的相王,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她觉得自己没指望了,心里一发横,颇有大义凛然赴刑场的壮烈,上马车也不等婢女搀扶,自己抓起裙裳钻了进去。

马车穿过威严恢弘的五凤楼,进入皇宫内苑,王琼华掀开马车的锦帘,看着这个王朝的权力中心,宫廷的建筑庄重与典雅并存,严谨与秩序井然,她惊讶得忘记了心里的担忧。察觉到自己如此失态有些小家子气,可能会招来笑话,立马端正身姿,偷看一眼相王,正闭目养神。

来到左掖门,马车停下,内城需要步行。王琼华下车,整理好仪容,跟在相王身后朝文德殿走去。皇宫是真大,王琼华虽然被一身厚重的华服裹着,要强的心却不甘落后,依旧腰板挺直,尽力跟上相王的脚步。相王的脚步缓了下来,王琼华也可以借此喘息一下,文德殿赫然矗立眼前。相王的低缓淡漠的声音传来。

“官家面前谨慎些,尽量少说话,多磕头,惹出什么乱子,没人替你担着。”

王琼华仰脸,不以为然。相王拉起她的手,她一愣,反应过来这是要做戏了,倒也安静。只是冷不丁被这样拉着,心里不自然极了,双颊绯红,低头不敢看人。迈过高高的门槛,王琼华被相王拉着跪下磕头。官家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语气听起来温和多了,他让人给夫妇二人赐座。坐下来的王琼华可以平视殿内,身体不动眼珠子环看一周,发现面前不止有官家,还有皇后。官家的模样与相王有几分相像,只是年岁比相王长些,温和的面容里藏着威严。皇后坐在那里端庄娴雅,未语先笑,让人顿觉亲切。王琼华有些自愧弗如,这才是他们皇室宗亲需要的当家主母的样子吧。汴梁城的名门贵女应该都是这个样子的,可官家为何就选中她这个边关来的武将丫头给相王做妻子呢。正想得入神,官家的话语响起:

“相王妃初来京城就嫁入相王府,不知这几日朕的皇弟可令王妃满意?若有不满意之处,今日大胆说出来,朕替你做主。”

王琼华听得出来,官家以家事叙话,不过是缓和紧张的气氛。故意做出为难的神情,再以姑娘家无知蛮横的姿态就地跪下来,跟官家发牢骚:

“皇上,臣女对相王太不满意了。你不知道他身边有多少莺莺燕燕,每日围着他乱转,臣女都插不进去。臣女想着自己好歹也是王妃,把这些缠人的侍女给撵出王府,可下人跟臣女说撵不得,她们都是皇上赏赐的。皇上,你想啊,你要是个刚嫁人的新妇,天天看着夫君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会怎样难过哟。况且侍女也太多了,王爷也忙不过来,把人家姑娘的大好年华都白白耽搁了。能不能求皇上收回成命,把这些侍女放了,让她们好好去嫁人,臣女跟王爷也能和和美美过日子。”

官家和皇后被王琼华小孩子家的神态语气逗笑,听得高兴,官家问王琼华若是将侍女撵了,难道不怕落个善妒的名声,这在京城家眷中传开可是不雅。王琼华想了想说:

“皇上说的也是,可在臣女看来,女子善妒先得是夫君不满意自家娘子,疏远自家娘子,娘子才会嫉妒别的女子占了夫君的心。可臣女跟相王不一样,两人还没有好好相处过,以前也不认识,相王整日又被别的女子围着,都没时间好好看看臣女,这对臣女不公平。臣女想了个法子,求皇上能不能先将相王之前的那些过去都抹去了,臣女与他重新开始,好好相处,若不成呢,日后皇上再赏赐给他也不晚。皇上觉得呢?”

“你个小小女子既不怕担着坏名声,朕身为一国之君,岂能不齐人之美。朕准了,相王府里所有侍女全听相王妃安排,相王也不得干扰。”

王琼华低头瞅一眼相王,侧头朝他挑一下眉毛,又喜滋滋地朝皇帝磕头谢恩,但没有起身站立。皇后问相王妃还有事儿?王琼华抬头看着皇后,委屈难过地回话,确还有事儿。官家正被王琼华说到兴头处,问她还有何事。王琼华磕头,委屈道:

“皇上,百姓家新妇进门,第二日要拜舅姑。臣女嫁入相王府,还没见过婆母面。入宫之前,相王跟臣女说皇上威严,要谨慎小心。可今儿见了皇上,臣女倒觉得皇上不像朝堂上的君王,更像家里兄友弟恭的长兄呢。兄长在上,受弟媳一拜。”

看到匍匐在地的王琼华,官家赶紧吩咐身边内侍扶起。官家同皇后说:

“这是第一次有人敢把朕当兄长看,常言道无情帝王家,看来平日朕做得不够好,太过严苛。相王妃今日说话朕听着舒服,有什么要求都准了。如今太后在富宁宫不问世事,修身养性,待会相王可带相王妃一起去拜见。”

官家话音刚落,相王也跪下来磕头谢恩。

夫妇二人从皇宫出来,已落日西斜,王琼华扶着腰肢直嚷累神,想到还要走那么远的路才能乘车,一脸颓丧。相王竟然蹲下身,要背她,王琼华四处张望,一本正经道,皇宫内苑,有失庄重。相王说机会难得,想好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王琼华说着多谢,一跃而上,趴到了相王背上。看着铺满宫墙的日影,她想着日后在京城,与夫君都能岁岁如今朝,日子似乎也不错。不觉手臂用力,抱紧了夫君,相王脚步骤停,又向前迈去。

自小边关长大,王琼华最喜傲雪凌霜绽放的菊花,来到边梁,才发现菊花的品类比边关更多更美,万龄菊、桃花菊、木香菊、金盏银台菊。不计其数的菊花盛放之日,来相王府表演变戏法之人,为了投王妃所好,将五彩斑斓的菊花融入戏法之中。上次来的师傅,竟然将一朵窗台上栽种的菊花簪到了王妃发髻,王琼华和小鸾正在钻研其中关窍。管家忽然来报,边关传令兵求见王妃,王琼华心下疑惑,让管家快传。

王琼华认得传令兵是爹爹麾下的将士,从边关到京城,路途迢遥,传令兵风尘仆仆,脸上带有血污,看到自家小姐,扑通跪下,话音沙哑又焦灼:

“求小姐去恳求王爷,让官家派兵救援将军。将军与辽兵作战,被围困定州已半月有余,兵困粮绝,再不救援,就来不及了。”

与辽兵开战,王琼华早已知晓,听说这次战役朝廷胜券在握。京城里从朝臣到百姓全然未放在心上,王琼华此前还担心爹爹安危,但相王前日下朝还为她宽心。今日怎就生死一线了?传令兵说王老将军率兵在定州抗敌,本为转移辽兵主力,只要雄州将领配合得当,及时出兵援战,宋军里应外合就可给辽军沉重一击。怎奈雄州将领新官上任,误判敌情,出城援战被辽军打散,无力救援,才让将军陷入险境。眼下事出紧急,恳请王妃求王爷救将军。王琼华脑子混乱,只想着父亲安危,急唤管家,问他王爷现在何处,管家说王爷今日上朝,至今未回。王琼华让管家备车,她要进宫找王爷。

赶到文德殿,王琼华被内官拦下,说官家正与相王弈棋,不得相扰。王琼华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苦苦哀求内官,内官不为所动。一名盛装明媚的女子从宫殿内出来,内官立马下跪问安。原来是官家新纳的贵妃李皇妃,李宰相之女,入宫即赐居凝和宫,如今圣宠正浓。李皇妃趾高气昂地站在王琼华面前,淡淡开口:

“若本宫猜得没错,相王妃是来替王老将军请求援兵的吧?”

王琼华惊讶转头,盯着李皇妃问她怎么知道。李皇妃冷哼一声:

“我还知道十日后,雄州援军定能赶到,定州会安然无恙,这就要看王老将军能不能熬得住。”

“雄州将领是李宰相的人?雄州援军根本没有被打散,是你们为避人耳目,欲盖弥彰。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难怪相王常夸王妃秀外慧中,聪明伶俐,果然一点就通。”

犹如惊雷在头顶炸裂,王琼华瞬间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个汴梁城。嫁入相王府两年,她的眼里全是相王府的宁静与府外御街两侧的繁华热闹,她从未深想过人心叵测,甚至觉得勾心斗角的生活与自己无关。是她大意了,她有些恨相王,是他故意让她看不到朝堂上这些尔虞我诈的吗?她强压怒气,问李皇妃:

“我王家自先皇始就驻守边关,忠君爱国,不曾得罪李家,为何李家如此相逼?”

“不能所有荣华富贵都让王家得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王家怪只怪运蹇时乖。”

王琼华顶着李皇妃望向自己狠厉的眼神,听着她的话,有些支撑不住。一阵眩晕,幸得内官相扶才勉强站稳。她语气哀伤,问李贵妃何必跟她说这些,她是故意来自己面前炫耀的吗?李皇妃突然发怒,面朝王琼华压抑着声音,凄厉地说道:

“对,我为了站在你面前跟你说这番话,我用自己的一辈子来陪葬。那年的上元夜,相王救的本该是我,是我,你知道吗?为了跟他在一起,我甘愿抛弃名门贵女的声誉,我将一切计划告知与他。谁知你横插一脚,将我替代,我怎能不恨?我与相王自小青梅竹马,本该佳偶天成,凭什么到头来被你这个边关来的野丫头鹊巢鸠占。”

“皇上,臣女王琼华有要事求见,望皇上开恩啊!”

王琼华不想听李皇妃说下去,此刻,她不想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她知道父亲性命要紧,李皇妃说得越多,她越明白没有人能帮自己。她在大殿前跪倒磕头,高声大喊着请求面圣。她听到李皇妃骂一声粗俗野蛮的丫头,毫不在意,依旧声声喊着求见皇上,额头磕出血迹,内官担心,要她快快请起,她全然不听。相王从宫内出来,扶起王琼华,安慰道:

“王妃不必忧心,我亦求得皇上派兵救援王老将军,由我亲自率军,即刻出发。”

王琼华眼含热泪,虚弱地恳求自己也要一起去,相王点头,王妃轻舒一口气,差点晕了过去。相王顺势抱起王妃转身离开,李皇妃喊住:

“为了这个野丫头,相王不顾身家性命,值得吗?汴梁城的好女子多的是,相王又何必非她不可?”

相王站停脚步,望着前方的空旷处,语气笃定:

“那年上元夜之前,哪名女子做王妃,本王从不介意。遇见她,本王这辈子的妻子就非她不可。”

相王和王琼华率领两万兵马赶到定州,定州已被辽兵占领。又是一场刀光剑影的厮杀,战鼓雷鸣,旌旗猎猎,战马长嘶。闯过尸山血海,身披重甲的相王夫妇站在定州城楼上,望着如血残阳,等待着被俘宋军的归来。

影影绰绰的人群从远处走来,王琼华奔下城楼,她想第一眼确认老父亲的安危。就在两日前,久等不到援军,王苍老将军号令城内驻军,与其等死,不如出城与辽军决一死战。然敌众我寡,落得兵败被俘。

一队人马走近,王琼华在一群破损的战甲中,寻找着那抹熟悉的身影,一无所获。王琼华喊着爹,焦急的目光从每一张透露着疲惫与羞愧的面庞划过,狼狈的人群中间,苍老的身影躺在担架上,脖子上一抹血痕,刺痛了王琼华的双眼。那身曾经银光闪耀的盔甲,早被战火和尘土侵蚀,黯淡了光华,布满了撕裂的痕迹和污渍。兄长熟悉的声音传入王琼华的耳内:

“爹爹不堪被俘受辱,自杀殉国了。”

“啊……”

悲愤的呐喊,穿云裂日,响彻在苍凉的大地上,王琼华跪在老父面前,痛责交加。相王出手相扶,她望向他的目光中,猩红凶狠。

高阳关的将军府已被缟素覆盖,官家的圣旨也已传到:将军王苍秉承忠贞之心,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不堪被俘受辱,壮烈成仁。特追封为镇远侯,赐谥号忠烈,其家属优加抚恤,以示朕之厚待。

边关的秋夜,肃杀静寂,王琼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跪在灵堂前已有两日,形销骨立的她,宛如枯木,对一切置若罔闻,唯独看到相王,视若仇雠。今夜似乎格外不同,她没有驱离陪在她身边的相王,喑哑的嗓音让人听起来不似人声。

“人人只道相王是汴梁城的富贵闲人,看淡皇室的争权夺利。殊不知相王揣度君心,心机深沉。新皇登基,忌惮先皇势力,我爹爹身为先皇旧部,官家害怕我王家在边关一家独大,早有削权之心,相王看透官家心思,上元夜巧借计谋,迎娶琼华,为的不过是牵制我王家在边关的势力。谁料又逢辽军扰边,官家默许亲信李宰相借此打压王家,相王又及时出手相护,让王家感激于你。如今,爹爹已死,官家赏赐恩荣,李家与相王该得的权力富贵也有了,相王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若我说愿舍弃这荣华富贵,与你在一起,你是否还信?”

“王爷请回吧,繁华热闹的汴梁城才是你的久居之地,琼华本就不属于那里,阴错阳差经历一遭,不过大梦初醒,琼华谢王爷这两年的看顾。若王爷还念琼华的好,回去后和离也好,休书也罢,悉听尊便。”

“若这是你的心愿,我亦不做强求。与你做夫妻这两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怎忍心休妻。今生就此别过,还望你日后珍重,生活得安稳喜乐。”

王琼华望向灵堂的棺椁,心下凄然,再也看不到爹爹面,这是否也是自己任性妄为的代价,若那年不跟随他去汴梁,若上元夜不去逛花灯,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忙完父亲的葬礼,王琼华与母兄商量王家以后家计。长兄如父,对一家老小言道:

“王家世代忠勇,精忠卫国是祖训。若官家还信任王家,王家儿郎定不忘保境安民之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官家收权,我王家也无怨言,凭祖上薄田,耕读传家,安分守己度日。至于小妹是否回京与皇室再续姻亲,去留由她定夺。不管什么时候,去往何处,都是我王家儿女,任何人不得闲言碎语。”

王琼华感激地望向兄长。小厮来报,相王侍随凌风求见王妃,王琼华诧异,兄长让她快去。在一间偏厅,凌风正来回踱步,看到进来的王琼华,扑通跪下,求她快去见见相王。相王回京城路上,出定州后偶感风寒,高热不退,陷入昏迷,水米不进,只是喊王妃的名字。看到王琼华犹疑,凌风磕头,向王琼华说道:

“王妃只知王爷在上元夜骗娶王妃,又怎知这些年王爷的苦楚。王爷深受先皇宠爱,先皇甚至当着当今太后娘娘的面儿提到过皇位兄死弟继已有祖例的话,此话被官家得知,怎能不心存芥蒂。先皇薨世,官家继承大统,既要给天下人做出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表率,心里却对王爷处处提防,唯恐王爷与太后联手,夺取皇位。王爷为了自保,亦为了太后安危,交出兵权,忍受母子分离不相见的痛苦,还要装出无意功名利禄的闲散模样。李宰相乃官家心腹之臣,官家怎愿意相王与其结成姻亲。官家反而乐意看到王爷与先皇旧部结亲,最终一损俱损的结局。官家为巩固新政根基,削弱王家军权本就是与李宰相商量好的,王爷不过顺水推舟。王老将军定州被围,只要王爷安然不动,亦能平稳度日。不料王爷对王妃用情至深,早在王妃得知消息之前,已经在求官家,不惜以身犯险,索要兵权。只是没想到救援来晚了一步,令王老将军身死殉国。”

王琼华内心起伏不定,稳着心神,问凌风既如此,为何相王在府上不说。凌风语气悲伤:

“王妃与王爷相处两年,王爷的为人又岂会不知。王爷索要兵权救王老将军,已犯官家心中大忌。王爷自知回到汴梁再无立锥之地,率军出征前,已经将奏章写好,交给官家。完成救援定州的军务后,请求外放岭南封地,永世不回汴梁。岭南乃苦瘴之地,王爷不愿勉强王妃,也不忍心王妃远离家乡,跟着受苦,故此没说。王爷生病昏迷前也已写好和离书,吩咐属下等他……让属下将和离书送给王妃,王妃嫁娶自由。属下自小与王爷一起长大,不忍看他自苦,凌风斗胆恳请王妃去见一见我家王爷,冷风给王妃磕头了。”

拿着凌风递上的和离书,王琼华眼泪簌簌下落,拦着不住磕头的凌风。眼前浮现出相王府那些随心自由的日子。想起每次她回首,总看见相王在自己身后的某处望着,温和不语地浅笑。原来那些细水长流的日子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定州城外一处荒凉的馆驿,简陋的内室,王琼华低声轻唤王爷,一遍又一遍。相王眼皮微动,反复闭上睁开几次,目光有些空洞凌乱,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疲倦的面容带着激动,喃喃道:

“凌风,本王莫不是做梦?竟然看到了王妃?”

王琼华拉起夫君的手,哽咽道:

“听说王爷要去岭南,琼华不愿陪王爷回汴梁,可愿意跟王爷一起去岭南。今天来问一声,王爷愿意带我一起吗?”

“岭南没有菊花可赏。”

“听说荔枝甘甜,夫君摘给琼华吃。”

“岭南没有好看的戏法。”

“琼华早学会许多种,慢慢变给夫君看。”

“岭南也没有汴梁上元夜的花灯。”

“琼华已经和夫君一起看过这世间最美的花灯。”

“好!我们一起去岭南。只要能与你在一起,人间皆是桃源地。”

“咦……夫君又掉书袋,说浅白的话,不就是我俩私奔吗,管他去哪里。”

相王呆愣,嘴角瞬间泛起笑意,王琼华看一眼夫君,也得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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