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都知道实然与应然的区分，也就是事情实际上是什么样和事情应该是什么样这两者是不同的，前者也无法推导出后者。

例如，某个人事实上偷了另一个人的钱，这无法推导出这个人应该去偷另一个人的钱，也无法推导出这个人不应该去偷另一人的钱。

而我们又能发现，事情实际上是什么样，或者说“事实”，才是真正发生在这个世界中的事情。比如我眼前有一台笔记本电脑，这是一个前者万确的事实。而”我应该如何做“，这种“规范性”，或者说“应然性“，并不是这个世界中的事实。你可以拿起杯子，告诉别人这是杯子，用杯子喝水。但你在这个世界中是找不到”规范性“，你也没法拿起一样东西，告诉别人这就是”规范性“。

这种规范性，又叫做道德。我们应该讲礼貌，我们不应该杀人放火，我们应该促进社会福利，我们不应该说谎。这些都属于应然问题，也都是道德问题。

但是，我们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个世界上只有事实才是存在的，道德究竟是不是事实呢？如果是，那道德在哪里？如果不是，那我们为什么要相信道德?

这是一个目前仍在争论之中的伦理学问题。支持道德的确存在于我们这个世界之中的人，我们称其为道德实在论者。而认为道德并不存在的人，我们称其为道德反实在论者。

道德反实在论者并不是倡导人类的行为不应该有任何规范。他们当然认为我们要制定规范，比如法律规范。他们只是反对把这些规范称之为事实。他们认为这些规范是人类主观虚构出来的。这个世界中本来是没有规范的。当我们说“你不应该杀人”时，我们不是在宣称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种禁止杀人的规范，而是在表达我们对杀人行为的情绪性反感。

一些道德反实在论者持有相对主义的态度。他们认为没有绝对的道德规范，折磨并杀害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并不是道德上错的，这种行为仅仅只是被我们这个文化所反感而已。而一些道德反实在论择持有虚无主义的立场。他们认为道德就是完全不存在的东西，当我们谈论道德的时候，我们是在谈论一种实际上不存在的虚构物，比如“孙悟空”。

而道德实在论者则持有相反的立场。他们认为这个世界上的确有道德事实，比如杀害无辜的人而又没有对社会造成更大的福利，这种行为是绝对错误的。而残酷的刑罚，比如用石头砸死进行未婚性行为的女性，或者割掉女孩的外生殖器，这些也都是绝对错误的行为。道德实在论往往还认为，我们能通过理性的交流就道德规范达成一致。比如两个人一开始认同不同的道德规范，但经过仔细的讨论，分享各自的知识，然后就达成了共识。

在日常生活之中，大部分人都是未经反思的道德实在论者。当我们说自己或者别人应该做某事的时候，我们不仅仅是表达自己的情绪，我们认为那些人事实上就应该做某事。但仔细想想，却又能发现道德反实在论似乎更加合理。两百多年前的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就雄辩地证明应然和实然之间不存在推导关系。所以我们又把这个问题称之为“休谟问题”。

我们面临的问题是，要么承认道德是不存在的，或者道德就是非理性的情感表达。这要么使得我们走向相对主义，要么就拥抱虚无主义。要么，我们就要从反实在论者的手中拯救道德，我们就必须拿出足够强的论证，来说明道德确实是存在的。

而在这里，我向大家提供另一种思路。我们不必为道德的死亡而担心，无论道德是事实，还是不是事实，这都无损于我们相信道德。我可以合理地谴责那些被我们视作道德上错误的行为，比如对女性的歧视，而这种谴责又不是非理性的愤怒。

要如何做到这一点呢？很简单。道德反实在论认为道德不是事实，所以道德的价值就要受到怀疑。（这似乎有点自相矛盾？因为没有道德，就没有价值。既然没有价值，那道德的价值又怎么受到怀疑呢？）而我们只需要说，事实也是不存在的，根本就没有事实，事实也是毫无价值的东西。这样一来，道德的价值就不会受到怀疑了。

有些人对此非常震惊，事实怎么会不存在呢？没有事实，我们还如何生活下去？

令我惊讶的是，这些人居然认为，我们的生存离不开事实，但我们却又可以在道德死亡后幸存下来。

没有一个赤裸裸的事实等着人类去发现，事实总是理论化的，事实也总是渗透了价值的。我们今天认为，地球绕着太阳转，这是事实。但古代人却认为，事实是太阳绕着地球转。而且他们每天都有亲眼见到的证据，强有力地支持太阳绕着地球转。这就意味着，他们看到的不是事实，而是地心说理论下的事实。而我们今天也看不到事实，我们看到的是日心说理论下的事实。如果有朋友学过量子力学或者相对论，那你们应该更能体会到这话的意思。量子力学和相对论中有太多奇妙的结论，太多不可思议的现象，颠覆着我们对事实的认识。我以为自己坐在椅子上，但事实究竟是我坐在椅子上，还是我坐在构成椅子的分子的电磁力上？还是说，我作为一个物质波与椅子这个物质波处于某个奇妙的场之中？

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赤身裸体的事实，事实总是穿着理论的外衣，而同时，它也带着价值的首饰。道德反实在论者之所以致力于宣称道德是不存在的，恰是因为他们相信，“我们不应该相信不存在的东西”。问题是，既然应然性是不存在的，那为什么我们不应该相信不存在的东西呢？在现实生活中，价值早已渗透在我们的日常行为之中。我拿起杯子喝水，就是认为水有价值，认为我应该喝水。而这个信念甚至是无意识的。它就发生在我的神经系统之中。换言之，道德就存在于我的神经系统之中。哪怕我一个人无法构成道德的载体，道德也至少存在于人类群体的相互作用之中。

我已经勾勒出了一个科学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眼中的世界。同时，作为一个自然主义者，我也没有借助超自然的神灵来挽救道德的存在。应然性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自然想象，是一种生物行为，更是一种系统行为。从草履虫避开盐粒接近肉汁，到人类的镜像神经元和主体间性的法律。人类的道德，从演化的观点来看，是连续发展的。道德不是创世神赋予的善良意志，也不是神秘的乳白色半透明灵魂的本质属性，它就是人类基于演化而来的意向性与生物本能以及社会文化的交合产物。

道德就是一种事实，是一种人类建构出来的事实，而道德不会因其是人类的造物而贬值。因为所有的事实，都是人类用其超凡的想象力，建构出来的一个故事。我们就生活在这个虚构世界中，而且还活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