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活成一件陶器

晨光爬上陶轮时,总想起《考工记》里“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的古训。这“巧”里,大抵就藏着陶的魂魄——不争釉色的浓淡,不慕器形的奇崛,素胎承火,自成风骨。

年少时读柳宗悦《工艺之道》,只道是匠人的执着。直到某个窑火熄灭的清晨,捧起新出的粗陶碗,碗壁上冰裂的纹路如蛛网蔓延,忽然懂得那份“拙”里藏着怎样的智慧:不是没有瑕疵,而是让每道裂痕都成了呼吸的缝隙;不是不曾破碎,而是让每一片残缺都成了盛放生命的容器。就像深埋的陶土,越是经火淬炼,越能渗出温润的光泽,给饮者一捧踏实的热度。

有人说,成器是被塑造,其实不然。柳宗悦写过“器物之美,在于用之长久”,那陶从不需要谁来装点,自顾自地承着烟火,粗粝的肌理里,就是最动人的风骨。

生活里的陶,往往藏在朴素的日常里:灶台上的砂锅,有人为家人炖着一锅老汤,水汽氤氲了窗棂,却暖了整个厨房;案头的笔洗,有人用清水养着几枝枯荷,墨痕晕染的边缘,是时光在静静沉淀。这些沉默的器物,如同大地的指纹,单个看或许平凡,聚起来便托起了人间的烟火。

日本民艺理论家滨田庄司曾说“不完美之器,方见生命之真”。这世上从没有完美的陶器,不过是有人在泥土里多揉了几遍。就像盲眼陶人指尖捏出的碗,或许比常人更圆润——他们把命运的崎岖,揉成了承托生活的弧度。

街角的老陶坊,老师傅七十岁时手开始抖,他改做小茶盏,盏心故意留个气孔,说“漏点茶不打紧,透气才活”;乡下的瓦匠,总在房脊上蹲半天,只为把瓦当的莲花纹对准朝阳。他们让我明白,真正的陶,从来不是光洁无瑕,而是带着泥痕依然盛放清泉。

想起《考工记》所言“器欲难量,工欲难知”。难量,不是刻意留白,而是在粗粝中依然愿意盛放晨露,在残缺处依然记得接住月光。就像青瓷,就算窑变失败,也会在灰暗的釉色下藏着一抹天青。

暮色漫过陶缸时,窑火早已冷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是自己的陶轮。不必求玲珑剔透,不必盼流光溢彩,只消耐住揉捏的疼,经住煅烧的烫,把岁月捏成厚实的器皿。

就像庄子说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活着时,做一捧承托日月的陶土;离去后,化作滋养新苗的碎瓷——这大概就是“活成陶器”最好的模样。

此刻,晚风掠过陶坊,带着柴火的余温。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每一缕烟下,都有一个默默生活的人。

原来这人间的器,从来不是孤品的陈列,而是无数平凡生命,用坚韧与包容,共同烧制的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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