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到现在也没有娶媳妇,一直是兄嫂照顾。
爸爸辈叫他傻子叔,我们叫他傻子公(公相当于爷爷)。他总带着一脸的笑容,嘴里自顾自说着话,别人实在听不懂。因为他完全没有攻击性,我们小时候尽情拿他取笑,他自己也跟着笑。
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去水井提水。除了提水,我并不怎么见过他。我们老家过年那几天,总缺水,家家户户都是青年男子双肩去水井挑水喝,傻子公个子小,又瘦弱,所以只得拿着一只小桶去提水,有时候他也挑,但他的两只水桶都比其他人的要小很多很多。
水井在山脚,每次去打水要经过一条弯曲狭窄的田埂小路,有时候我们去水井洗蔬菜,和他迎面走来,他总礼貌的侧身避让,带着一脸的憨笑。
除了提水,大概他也会做一些别的活吧,比如烧火扫地之类简单的,我实在不太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们虽然喜欢在村子里到处跑,但因为七八岁时我和一伙小朋友去他家玩,被他家养的大狗咬了一口,从此我是再不敢去他家的了。于是他在家里干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不过我记得他家院子里有一棵花红果树,每年结果特别繁茂,整棵树都被果子压弯了腰,成熟的花红果就像一颗袖珍的苹果,我们有时候也叫它小苹果树。这棵花红果树算得上是他家最可爱的地方了,我们许多小朋友都受惠过这棵果子树。
那时候,爷爷家院子里有一棵货真价实的苹果树,但别的小朋友总说,我家的苹果树其实也是棵花红果树。我们不依,为了证明我家的树就是百分百的苹果树,于是每年我都眼巴巴的等着苹果树开花,等着花儿落,等着小果子长出来,可是每年,开满花的树结果总是很稀疏,少数的几颗果子一场风雨就所剩无几,好容易还有三两个坚强的果子誓死挂在树上,我天天盼啊盼,一天总要看望几次才安心,可是总会突然有一天发现,它们不知道怎么又不见了。我从来没有等到过一颗苹果长大。可它就是苹果树啊,我只相信我爷爷的话。因为这场苹果树和花红果树之争,我后来也就不怎么爱他家的花红果树了。到现在,我家的苹果树早没了,他家的花红果树竟也没了。
我最近一次见到傻子公,却不是印象中的他的样子。当时我在屋子里,坐在窗口看书,听到外面争吵,便站在窗口瞧了一会儿,发现是傻子公的哥嫂因为他在和别人吵架。我大致听了个梗概,原来傻子公跟一个小孩打架,他的额头被那小孩用石头砸了个口子,他的哥嫂气不过,跟那小孩的父母便吵了起来。我倒是第一回知道,他却也是会和人打架的。
傻子公低着头用手捂着额头,他的额头一直在滴血,不过他倒是一句话也没说,乖乖跟在兄嫂身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小孩脸上据说也被他抓了几道伤口。这实在和我印象中憨憨笑笑的傻子公不同。但吵架的事情向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定然双方都有责任。后来才知道,和他打架的那个小孩原也是个智力不正常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引起的纷争,窗口的视线窄,我也没有看到那个小孩。大人之间吵骂几句便各自散了,领着自家的人默默吃下留在脸上的伤口,此外,又该找谁要补偿呢?上天难道会管吗?
傻子公的母亲是村里一位最最慈祥的老人,也是我们村子里的高龄老人,是我们老祖母辈的人物。大四那年,我从家里微信群聊天记录里得知她已经过世了,我实在想不起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但我还记得她老人家慈祥的微笑。傻子公爱笑,大约也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她生前对子孙辈都很是爱护,对傻子公尤是。不知道她离开的时候,傻子公有没有流泪。也许他并不懂得何为生离死别,但过后再也见不到母亲,一定也寻找过着急过吧!
有时候我想,如果一个人傻了一辈子,固然悲凉,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活得明白的人毕竟不多,大多数人是其实糊涂却故作聪明,一生精打细算斤斤计较,到头来和真正糊涂一生的人也并没有多少差别,而那糊涂的人,大概还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故作聪明的人,却只剩一具枯老的肉体了。
于是,傻子公的微笑是常年挂在脸上的。我们总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