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南(我的植物故事系列)
我有一个外婆的提篮。圆圆的,小小的,恰好放进一个熟透的大西瓜。
每次我去外婆家,外婆就会把提篮从吊钩上取下递给我——就好像我走了后它就一直无人问津,只为等着我来。然后,我就跟着她走向广袤无边的田野和土地。
外婆家很多人,外婆、外公、大舅、小舅、大姨、小姨,但是没有人看护和陪伴我,他们都得在蓝天白云下劳作。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这样一个提篮。因为它那么小,实在装不下多少东西,非要装什么,大人们双手一捧来得更快。它又不同于其他的箩啊筐啊,用宽如手指的竹片编制,它的篾片细如笔芯,要慢工才能出的细活。
所以我特别骄傲。每次拎着提篮迈向地里,就有那么一点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我想,我跟他们不同,我都开始像大人一样干活了。
我和外婆去松林里捡松针当柴烧,外婆的箩筐里装满松软的松针,我的小提篮里装满了干枯的松果。外婆说,松果好,耐烧。
我和外婆去菜地里,外婆的竹篮里盛着辣椒、茄子、豆角,我的小提篮里放着一两个可人的香瓜、甜瓜。外婆说,回去切了,拌点白糖就能吃。
外婆带我去拾花生——在别人收获过的土地上翻捡花生藤,寻找被遗落的花生。外婆在前面弯着腰,我在后面。茫茫的一片大地,我看不到边。花生藤乱七八糟扔了一地,外婆一棵棵拿起来看。太阳悄悄爬到了头顶,外婆的衣衫早已湿透,脸上的汗像珠子那么大。
我们就这样慢慢往前移,一片土地一片土地翻。四周一片寂静,我好想喝水,好想回家。外婆停下来,扒开草丛,拿出暖水瓶,给我连倒了三杯冰凉的井水,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外婆也咕咚咕咚喝水,她喝了几杯我没来得及数。外婆拿起一块毛巾,用井水淋湿,拧干,搭在我头上,让我坐在树底下等她。我坐着,揪草,看蚂蚁,过了一会儿感到实在无聊,又追着跑到了外婆身边。
晌午过了,外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土地。她嘴里喃喃:我满崽饿肚子了,我们回家。
我们各自提着自己的竹篮,走在回家的路上,看上去收获颇丰——两只竹篮里都装了那么多落花生。回去洗落花生的时候,外婆说,壳子麻麻的,像老人家脸上的褶子的,我们晒干了做芝麻片,壳子白白的,光滑的,是嫩嫩的小花生,煮了给满崽吃,甜。当天晚上,我坐在外婆家的庭院里,就着月光,甜甜地吃着水煮花生,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外婆家地少。很久以后,我妈跟我说,她是因为红薯才嫁到山上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外婆家在山下,处于平地中央,四面夹击,既没山,也没水,只有几分水田,所以粮食总不够吃。我爸家在山上,有着层层叠叠的梯田,成片成片的山林。山林里种满了桃树、梨树、桔子树,满地都是红薯——人吃,猪也吃。我妈在外婆家吃不饱,蜡黄蜡黄的,嫁到山上后,天天红薯吃得饱饱的,才开始变得光泽一点。
地少,就没法种落花生。外婆眼馋有花生的人家。
有一天,我站在外婆的房子里,看到墙角有个碗口大的洞,洞里竟然滚出几颗落花生来。我高兴得很,连忙拿起小挖子(很小很小的锄头)往洞里掏,没想到竟然掏出好些来。外婆哈哈大笑说,老鼠打洞,老鼠打洞,这里就有一只大老鼠。
后来,我隔三差五地到洞里掏落花生。外婆并不阻止。因为那是二外婆家。说起二外婆,外婆便有点嫉妒和忿忿不平:“她家地多,东西多,不送点来给满崽吃!”
外婆在仅有的几丘稻田里留出一小丘,用来种糯米。外婆把糯米看得跟落花生一样珍贵,收,晒,存放,都特别用心。糯米充满了喜庆的气息,因为它总是在有大事喜事时出现。比如,包粽子,做糍粑,炸粑粑,节日到或者客人来。我想,没有哪个孩子不喜欢糯米的。外婆竟然也喜欢。
屋角的菜地也要腾出一块来,种芝麻。芝麻一节一节窜高,开花,结果,裂开了嘴。外婆把它们收割后放在坪上晒,每到夕阳落山时,外婆就开始抱起一摞一摞的芝麻秆在簸箕上敲打。外婆的敲打很有节奏感,像是一首歌。一颗颗黑色的小芝麻便在这歌声里连蹦带跳地落到了簸箕里。
外婆舀出两筒糯米,淘洗干净,上笼蒸熟。之后,放到簸箕里晒——一天一天地晒,直到那又白又胖的糯米饭变成又干又硬又透明的小米粒,外婆才将它们放到锅里炒成蓬松的米花。
芝麻炒熟了。花生也炒熟了。外婆家的香气穿过土墙,穿过瓦房,飘到了二外婆家去。二外婆站在屋檐边逗我说:你不来喊我,我也知道你来了。我想,一定是这香气偷偷报了信。
终于开始制作“芝麻片”(每次听到这个名字就要为落花生叫屈,明明用的最多的是花生)了。外婆抱来大块的劈柴,在大铁锅下烧起大火。白糖、麦芽糖,和水一起在锅里慢慢熬,慢慢熬,终于熬成了一锅浓浓的糖汁。铁锅里冒出好多泡泡,一鼓一鼓的,像是朝我眨着眼睛,很好看。外婆抽一根筷子到锅里搅了搅,拿出来凉一凉就塞到我的嘴里,顿时一股甜从嘴里窜到了脚丫子。
外婆把炒好的米花、芝麻、花生粒一股脑儿倒进铁锅里,然后用铲子搅拌,直到所有的糖汁都看不见踪影,才停下来。我想,那么好吃的糖汁都被这米花、花生、芝麻给吃了。但外婆说,最后都给满崽吃了。
外婆把锅里的食物一勺一勺铲出来,倒进一个大木方框里,盖上木板,压紧。
一切都热气腾腾。
过一会儿,外婆揭开木板,一块巨大无比的芝麻片便成了。外婆说,还不能急,要切成小片。于是外婆横切,竖切,再贴着手指切,终于切成了好看的三角形。我急不可耐地抓起一块吃起来——真香!
外婆的楼上有一个大大的“石灰坛”,千年不变地放在同一个地方。那是一个泥瓦坛,坛子的下面是干燥的石灰,石灰上铺了干草、报纸,再上面储存着外婆的各种各样的好吃的:芝麻片、叮叮糖、红糖片……在我眼里,那是外婆的宝藏世界。每次我一去外婆家,她就沿着木梯子慢慢爬上楼,然后端下来一大堆好吃的。我觉得,那个坛子肯定很大很大,浩瀚无边。
外婆留出一包芝麻片给我吃,剩下的用报纸包好,捆好绳子,抱到了楼上去。我知道,她要放进楼上的石灰坛里去了。外婆说:留着满崽慢慢吃。
我妈来接我回家的时候,外婆在我的小提篮里装了好多芝麻片。外婆一直送我走出了村口。她一边走一边抹眼泪,说,看一回是一回,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外婆家。我们催促外婆回家,她一边应声着好,一边却又走走停停跟着我们,就这样,又走出了两里地。
旁边种菜的阿公阿婆善意地跟外婆打趣,外婆才停下来。停下来的外婆用衣角擦着眼睛说:下次记得把提篮带过来,不然没有东西给你装吃的。
我记得。只是这一去就好多年。
再去外婆家时,外婆的背驼到了膝盖上,头发也都白了。我带着给外婆买的棉衣、布鞋去看外婆。我告诉外婆,我工作了,在大城市,我有钱了。我说,外婆您要舍得吃,舍得穿,好好保重身体,我放假就来看您。
外婆很高兴。她喊着我妈的名字,叫她爬到楼上去石灰坛里给我拿吃的。外婆又吩咐:给满崽的提篮装满。
我妈从楼上取出那只小提篮,说:外婆念叨你,我就拿了过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外婆一直留着,她总是说你小时候好乖,跟在她身后捡花生,能捡小半篮。
我看着那只小提篮,旧了,破了,落满了灰尘,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然而记忆里的花生地却清晰起来。泪水慢慢模糊了我的眼睛。
这一次,外婆依然颤巍巍地送了我很远。虽然她已经爬不了楼。
最后一次看外婆,我带着孩子。外婆的床搬到了坪子里,她倚着床,垂着头,打点滴。阳光照在外婆雪白的头发上,泛出一丝清冷的光。我依然像小时候那样喊“外外”,但她只是浅浅地应了我一声,就不再说话。我让孩子喊“老老”。外婆终于抬起头来,攒足了气似的,叫了一声:“满崽。”
我妈说外婆病了,但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这么快。仿佛家门口的那棵柿子树,我一直以为它枝叶肥厚,永不凋零,没想到,经年累月,它在不知不觉中已被掏空了心。枝头残留的两个红果在寒风中摇摇欲坠,而等它们一落,树便走完了它的人生。
我妈进屋帮外婆收拾房间。我知道,我买再多好吃的,外婆吃不下了,我买再多好穿的,外婆穿不着了。外婆她正在一步步远离。虽然我不相信。
过了许久,外婆又说了一句话:花生还没收。
舅舅故作轻松地宽慰:等您好起来,就去收花生!
这一次,舅舅送我。他指着外婆房屋四周那一片一片的花生地告诉我:都是你外婆种的……半个月前还在地里干活……她总说石灰坛不能空,空了,就没东西给你们吃了。
看着那成片的花生苗,我泪眼婆娑,但也又一次坚定地相信,外婆一定会好起来。
然而,外婆终究没能好起来。我妈说,我回城没多久,外婆就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
我愣在电话这头,许久许久。
好多天我都哭不出来。好多天我都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无穷无尽的绿向我涌来——那是一片绿油油的花生地,在烈日炎炎下,它安静地贴服着大地,向着天边延伸,看不到尽头——四周寂静无声,我提着小提篮,举目四望,见不到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