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又来信了。
娟是我高中的同学,大学的校友,因为应届落榜,复读两年考入我所在大学的同一个系。
记得大三新生报到的第一天,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宿舍的广播里传来传达室张大爷的呼声,说楼下有人找。
我匆匆下楼,远远地看见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女生正在不时地张望,宛如清风中一支摇曳的百合。看见我居然全无淑女风范地大声叫起来:“魏啸,魏啸!“接着便热情地向我伸出双手,一脸灿烂的笑容。我握着她温润的双手心里直纳闷:哪里来的女生,热烈得仿佛盛夏正午的阳光,真让人受不了。
我不由打量了她一眼,一张清秀的脸,似曾相识。我的脑海中像漆黑有风的夜里划燃一根火柴,火光一闪就灭了。我顿时愣在那里,脸上直烧盘。
“我是娟啦,高三分科前都坐在你后排的娟啊!”见我语塞,她连忙自报姓名。但先前欢悦欣喜的神情如一阵微风随风而逝了,言语中透着失望,一双流转的明眸中蓄满淡淡的忧愁,一如戴望舒的雨巷。
我的心颤动了一下,如烟的往事弥漫而来。
高一、高二坐在我后排的是一个叫娟的女孩,内向、端庄,文静得如同一潭清澈的春水,学习很认真,只是成绩不太理想。那时我是班团支部书记、校学生会委员、校文学社编委,经常在学校和班级组织各种活动,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深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欢。但和娟除了正常的工作学习外,我几乎没跟她说过话。以后高三分科,我学文,她学理,再后来我考上大学北上就读。娟在我头脑中的印象如同复印了若干次的身份证照片,模糊难辨。
我们沿着校园弯曲的小径边走边谈,快到女生宿舍时我问她:“怎么想起填这么一个志愿,一个柔弱的江南女子不远千里来北国求学,这一路的风尘和劳顿受得了么?”
“唉,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丝淡淡的忧郁如同一缕微风轻轻拂过她苍白的面颊。
她冲我微微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宿舍楼。
从那以后很少碰上娟,偶尔遇上也只是点头致意,客套寒暄几句,便匆匆而去。到了毕业那一年更是忙得晕头转向,无暇他顾。直到上火车回家前才想起还有个叫娟的老同学,可那时正忙着打点行装和与同学依依惜别,只得托比我低两届的一位师弟转送一本相册给娟,算是离别的赠礼。随后,我被分配至湘西一个边远的矿区工作。第一次收到娟的来信,真有点意外,以后她每次来信我都礼尚往来式地回信,谈谈各自的学习和生活,如此而已。后来她也毕业了,在沿海某市谋求发展。
我拆开信封,展开信笺。
“啸,别来无恙?!”以前同志式的称呼没有了,一个啸字读得我心惊肉跳、气血上涌。我接着往下读,满满的六页,倾诉着一个女孩思恋的苦乐酸甜和情感的艰辛历程,矛盾、焦灼的苦痛流泻了满行满纸。
读完信后,我震惊了,震惊于娟的痴情,娟的执着,娟的隐忍,也震惊于自己的冷漠、寡情和无知。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一个叫娟的女孩已在默默地注视了我八年。整整八年啦!近三千个日日夜夜,上万个分分秒秒,几度夕阳红,几朝春秋过,沧海桑田,小树成荫,昔日的少女已然成熟,昨日的少年已为人夫、为人父!是荒漠也早已变成了绿洲,是坚石也早已水滴石穿!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时光荏苒,又有几个八年?
刹那间,一股暖流铺天盖地而来,涌遍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我呆呆地立在那里,泪雨磅礴、心潮澎湃。这爱来得如此猛烈、仓促,却又如此让人心碎,包含苦涩和血泪。
娟朦胧的情感萌动于浪漫纯情的学生时代,是我使她心神不宁应届落榜,是我使她复读后由理改文,是我使她在填报志愿书不假思索地放弃更好的录取机会,是我使她八年来饱受精神的煎熬和折磨、心灵的苦闷和冲突......
娟为了她梦中心爱的人儿投注了八年的青春和美丽,八年的期盼和隐忍。她知道我的生日,我最喜欢吃的菜,最爱看的书,然而我对她却一无所知,甚至她初次见到我时欣喜的缘由,离别时叹息忧郁的情理。
娟,想我何德何能,竟然值得你付出那么多风雨如晦的时光和岁月,热烈如火般的真情和挚爱。
娟,你太看重我了,而我却使你大失所望。
我真不忍心给娟回信,但我又不得不向她表示我千分的愧疚、万分的歉意,因为我的爱情之舟早已驶进婚姻的港湾。
娟如山如铅、如云如海的爱容不得半点同情和怜悯,更容不得良心的迁就和歉疚、心灵的伪装和欺诈、道义的施舍和赠与。娟的爱已太沉重、太沧桑、太脆弱,再也经不起丝毫的风吹雨打。娟需要张罗一个关于美和爱的祭坛,用潸然的泪水去作爱的祭奠、美的告别,去结束一场关于爱的迷梦,擦干被爱所伤的淋漓的鲜血,去迈步新的生活,寻找新的归宿。她已为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付出了八年的痴情和青春,她如此多情的生命不能再经受无意的伤害和错过。
我知道要娟那么一个文静、内向、传统的女孩向一位异性直白自己的思恋和真爱,那得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那种内心的矛盾和焦灼,真让人心痛和流泪,然而为了爱,她义无反顾、默默隐忍,当历尽艰辛,满怀希望地发出信去,不安地期待,焦躁地观候,如果收到的却是一纸失望和遗憾,我真不敢想象娟接到我回信时的场景和情状,八年的细心呵护,八年的深情积淀,即使断了,每一根情丝都牵连着脆弱带血的心。
我的回信如石沉大海。
一个期盼已久的愿望破灭时的失落和迷茫,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结束时的痛苦和悲伤,我能感觉到它的震颤。
我只想对娟轻轻的说,人生如匆匆而去的列车,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擦肩过,往事如风,随缘自安。
对于娟,除了歉意,我只有默默的祝福和虔诚的祈愿。
远在他乡的娟,你还好吗?
祝你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