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距离我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死已经过去五天了。我呈鬼魂状态漂浮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百无聊赖地盯着过往的人群,看着他们从我半透明的身体中穿过。
我身后站着另一个鬼魂,他一身黑衣,看起来十分焦虑,手里拿了把小镰刀,时不时往我身上砍一刀。要不是那把镰刀太迷你,看起来还真像个威风凛凛的死神。
“别试了。” 我不耐烦道,“你都砍了五天了。要是有用,我早就消失了。”
“我从来没遇见过你这么难搞的鬼!”他阴沉着一张脸。
我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2
事情要从五天前说起。
彼时我还是个有生命的大活人,当时正站在一幢破旧的居民楼下面等同事,刚掏出手机打算刷个微博,却突然感到有个硬物狠狠撞击了我的脑袋,随后大脑一片空白。
再有意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浮在半空中。定睛一看,我的身体躺在地面上,脑袋上多了个血窟窿,旁边一个染血的花盆摔成无数个碎片。围观的人有的打了急救电话,有的捂住孩子的眼睛匆匆走开了。
这时我身边出现了一个黑影。
黑衣,黑镰刀,黑兜帽。二话不说就举起镰刀向我劈过来。
镰刀从我的身体穿过,我却毫无反应。
黑衣的家伙似乎愣住了,举起镰刀又劈了我第二次。
“你怎么还没消失?”他疑惑地问我。
“这是怎么回事?”
“你已经死了。我是死神,带你的灵魂去转世。”
“……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你能看到我,就说明你已经死了。”他严肃地说。
3
人们总是有一种错觉,觉得死亡和不幸都发生在别人身上,离自己很遥远。
曾经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我面前还有大把大把平淡无奇的日子等着我,等到死亡降临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孝子贤孙围在我的床前抹眼泪。
直到现在我死了。
更悲哀的是,我的身体死了,灵魂和意识却始终拒绝死神的请柬,所以我只好像个游魂一样四处闲逛,看着他们把我的尸体盖上白布,送进停尸间。然后不由自主地开始悲伤,毕竟我还年轻,连男朋友都没有,有那么多想去的地方没有去,还没看着自己的存款涨到六位数或者七位数。
自称是死神的那个家伙还跟着我,而且模样看上去比我还沮丧。
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回头问他:“我魂飞魄散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仍是一脸严肃:“这是我的工作。人死了魂魄就应该从人间消失,去往冥界重新投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何况你是我这个季度的最后一单任务,结束之后我就可以回去休假了。”
“……你的镰刀砍下去,魂魄就会在人间消失?”
“没错。”他点点头,“一起消失的还有魂魄承载的意识和记忆。去往冥界的都是白纸一样的灵魂。”
“那我现在是怎么回事?”
“只有一种可能。我听我的师父说过,却没亲眼见识过。”
“你师父是什么鬼?”
“我师父也是死神。是他选中了我成为他的接班人。”
“……死神不止你一个?”
“世间每天的死者这么多,一个死神怎么可能忙得过来。”
“……你刚才说的那种可能,是什么?”
“有一小部分的灵魂生前执念太深,意识不愿消散。这样的灵魂拥有了对自己的控制权,除非完成心愿解了执念,自愿离开人间,否则死神是带不走他们的。”
“啥?”
“你生前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不做就会死不瞑目的事情吗?或者特别想见的人?把事情了结了,你就可以重新投胎去了。”
“我特别想变成有钱人算吗?”
“能阻止魂魄进入冥界的,必须是非常非常深的执念,愿意以生命为代价的那种。”
我沉默了,因为我十分确定我不可能有那样的执念。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七岁时被收养。养父养母在一年之后有了自己的孩子,虽然仍然衣食无忧地抚养我长大,可对我实在缺乏情感上的亲近和关心。一直以来我都明白,我在他们心里终归只是个外人。后来我从二流大学毕业,工作之后更是逐渐和他们断了联系。我没有亲人,朋友少得可怜。平时的生活也单调乏味,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我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怎么会有那样深重的执念能够强行将我留在人世间。如果让我自己选择的话,我情愿赶快重新投胎,结束这没有被爱过的一生,让灵魂获得一个全新的开始,说不定下一世迎接我的是爱与希望,甚至是万贯家财。
我把这些告诉死神,他也沉默了。
良久,他拿镰刀戳戳我,对我说:“走吧。这一切一定有个原因。去你生前熟悉的地方走走,说不定你能想起来什么。”看我沉默着不想动,他阴沉着脸又补充了一句,“我的假期只有三十天,不想一直跟着你飘来飘去。”
4
于是就这样过去了五天。我们从我家飘到我的公司再飘到我平时常去的超市、奶茶店和商场,最后飘完了半个城市,却仍然一无所获。
死神在这五天里变得越来越焦虑。他一屁股坐在商场的台阶上,沮丧地盯着我道:“我的假期还剩下二十五天。”
我摊摊手说:“早告诉你了,我不可能有什么执念,一定是你搞错了。”
他摇头:“我师父告诉我的,不会错。”
我在他旁边坐下,说:“说不定是你记错了呢。照你说的那样,如果有执念的魂魄留恋人世间,故意不去完成自己的心愿呢?利用这个漏洞,岂不是有越来越多带着执念的魂魄留在这里?”
他还是摇头:“那样做会遭受天谴的。”
“天谴是什么?”
“在人间停留太久的灵魂会受到诅咒,进而完全消失,再也无法进入轮回。”
他突然怀疑地看着我,问:“你不会就是这么想的吧?这样做没好处的,你不想永世不得超生吧!”
我翻了个白眼道:“不是早就告诉你了,我巴不得赶紧去投胎好吗!”
他仍然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却没再说话。
商场里人来人往。我面前走过一家三口。打扮得像公主一样的小女孩走累了,伸手要抱抱。于是父亲把她抱起来放在肩膀上,母亲在旁边看着,露出无奈却宠溺的微笑。
这是我一生都没有拥有过的爱与幸福。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死神说:“走吧。与其在这发呆,不如趁着还没消失,出去找点乐子。”
5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拉着闷闷不乐的死神看遍了影院里所有的电影。
当你呈灵魂状态的时候,大多数娱乐活动便与你无缘了。你不能玩手机、上网、打游戏,因为灵魂是无法拿起手机也无法敲击电脑键盘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很少一部分娱乐可供我挑选。看电影就是其中之一。
不得不承认,不用买票就能进电影院还是很爽的。可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想坐在哪里看就坐在哪里看。美中不足的就是不能戴3D眼镜。不过我一个死人,哪还有那么多要求。
这个过程中,死神的脸终于没那么阴沉了。在意识到他的假期已经过去大半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说:“遇见你是我两年以来最倒霉的事。”不过他大概终于想明白了,反正也无法改变现状,不如享受生活。
白天的时间还算容易打发,可是每当到了夜晚,整个城市都陷入沉睡,最繁忙的街道也变得安静时,时间就仿佛凝固了一样,每一分钟都变得无聊且漫长。
更何况我身边还跟着一个比我还无趣的死神。尽管已经不再纠结于即将消失的假期,也不再总是阴沉着一张脸,他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有趣一些。一起看了这么多天的电影,他开口说过的话依然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自己在自言自语或者自问自答。
一天夜里,我盯着头顶几乎一成不变的星空,终于忍不住愤怒地抱怨:“你能多说几句话吗,我觉得我这么多天一直和一坨空气呆在一起。你一直这样我都快要无聊死,啊不对,无聊活了。再说了,你一直不说话会丧失语言能力的,以后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了想,说:“灵魂应该是不会丧失语言能力的。”
“难道你就不无聊吗!”
“习惯了。”
“可是我不习惯!陪我聊天吧。”
“聊什么?”
“就说说你是怎么成为死神的吧。”
“我死了之后,我师父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徒弟,也成为一个死神。我同意了。”
“你连讲故事都讲得这么无聊。”我觉得非常心累,但还是忍不住问:“原来死神是这样选拔的啊,比我想象中简单了点。可是你不觉得当死神很惨吗,不能投胎转世,每天飘在人间,收割一个又一个灵魂,这样的日子我可受不了。你到底为什么会答应?”
他又陷入了沉默。等待良久,我以为这次谈话又要以失败告终,于是无奈地把目光转回了满天繁星。就在这时,他突然开口:“我死的时候,刚好是我要和我女朋友结婚的前一天。”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他继续说下去:“我和她高中时认识,大学在不同的城市。毕业后我去了她所在的城市工作。后来我终于攒够了钱,可以给她一个体面的婚礼,给她一个家,没想到遇上了车祸。”
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沉默从何而来。我轻声问:“所以你选择成为死神,是想在死后还能看着她?看着她过完接下来的一生?”
他点头又摇头道:“一开始确实是那样想的。但是后来想明白了,她还有漫长的人生,终究会忘了我,她会结婚生子,有着自己新的生活。这些我无法参与,也无法改变。我现在的愿望,不过是想在她寿终正寝之后,亲手送她进入轮回。”
心中似乎有一块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一下,我想了想,轻声对他说:“她或许会结婚生子,过着新的生活,但是她永远不会忘记你。”
他望着远方,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
直到天边出现了第一缕晨光,我仍然在想,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和结局,有的跌宕起伏,有的平平淡淡。世间众生千千万,不知每日有多少故事正在上演,作为一个死神,能够看尽世间百态,大概是幸运却亦是不幸吧。
灿烂的晨光划破黑暗,照亮了这个开始苏醒的城市。在这个美丽的、平凡的黎明,我在等待着我的结局。
我知道,我并不会等得太久。
6
在我死后的第二十五天,我终于遇见了除了我和死神之外别的灵魂。
此时我刚看完了最新上映的电影,正在发愁没有新片可看。一抬头却发现面前出现了另外两个灵魂。一个也是黑衣装扮的死神,只是在黑衣外面还加了一件黑斗篷,看起来比我身边的这位酷多了。而当我把目光投向另外一个灵魂时,一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包围了我。
那是一个老人。准确地说是个老婆婆。我从未见过她,但我觉得她的身上有种熟悉的气息。如果灵魂还有“气息”这种东西的话。
她站在我面前,竟然颤抖着手想要抚上我的脸颊。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我只是觉得面前的老人很温柔,她看着我的目光那么柔和安详,却那么悲伤。一瞬间我有一种感觉,若非灵魂不能流泪,面前这个老人一定是满脸泪水。
我刚想说话,却见一片光点从面前的灵魂里四散而出。老人的脸庞随着光点散去逐渐变得透明,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目光长久地在我脸上停留,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我恍惚地站在原地,脑海中都是那个温柔、欣喜却又悲伤的目光。
黑斗篷死神的一句话将我从恍惚中拉了出来。他对我说:“这是你的母亲。”
我带着惊愕木然地转向他,还来不及消化这个对于我来说有些陌生的词语。
他再次开口,语气中似乎带着悲悯:“把你留在人间的,不是你自己的执念,是你母亲的执念。”
7
我说过,我自从记事以来一直在孤儿院长大。而这位死神告诉我的,是我记事之前的故事。
很多年以前,在一个小镇的一间小诊所里,一个姑娘产下了一名女婴。姑娘的父母匆匆赶来,带着一身的尘土和满脸的怒气。因为他们的女儿还未结婚,也没有交往的恋人。
面对父母的怒火,姑娘固执又坚定地说:“我要养大这个孩子。”
不知经过了多少次争吵,父母终于失望透顶,摔门离去之前愤愤留下一句“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于是姑娘独自一人抚养自己的女儿,个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但她相信生活总是越来越好的。
可是孩子在一岁大的时候,被人贩子偷走了。
姑娘受此打击,痛苦万分,从此踏上了漫长的寻女之路。而那个孩子之后几经辗转,被卖出被抛弃,最后在孤儿院中长大。
那个姑娘后来一生未嫁,一辈子都在寻找自己的孩子,生前寻不得,死后也在寻。
那个孩子是我。
故事说到这,我身边的死神突然问:“每年丢失子女的父母那么多,一生寻子的也不是没有,为什么只有她的执念可以留住两个灵魂?”
黑斗篷面露不忍道:“她用了锁魂咒。”
锁魂咒是一种古老的咒语,执念深重的人若使用锁魂咒,便能在死后保持灵魂不散,不必去往冥界。而代价是执念消散的那一刻,咒语失效,灵魂迎来的便是永久的消亡,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法术本已在世上消失了好多年,却机缘巧合被我母亲得到。
她一生都在找我,就算死了也无论如何都要见我一面,哪怕我只是一个不知被爱为何种滋味的灵魂,直到死了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哪怕代价是她自己的万劫不复。
我低下头闭上眼,却流不出泪水。
良久,我转向死神道:“带我走吧。”
他迟疑许久,最终还是举起了镰刀。我闭上眼睛,不断回想着母亲望向我的目光。我一生都没有得到的爱与温柔,竟然在我死后如灿烂暖阳,照亮了我的灵魂。把这一切带给我的,是另一个饱经沧桑的灵魂,她走过了比一辈子还长的路才走到我面前,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便匆匆离开。
死神的镰刀已经落下,有寒意袭来,我却不觉得冷。这是我死去后的第二十五天,我身上承载的爱和温暖却比我活着时一生获得的都多。多到足够支撑我心存爱意继续走下去。
哪怕千世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