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小说新篇章:《偷声音的老人们》

谢石相简评:乡愁叙事的皈依,最终都要归向具足普适性和人民性的个人体验,所以在乡愁制度化为一种意识形态之后,乡愁仍然必将在裂缝和沟壑遍野的乡土上展开的故事,就不仅只是留住乡愁与否的故事,哪怕这种体验是变态的或者异形的,故事的意志仍然还是弥合裂缝和沟壑,仍然是要把它还原成它本来状态的仍然可以切身体会的个人经验的故事。潘灵作为一个讲故事的行家里手,在《一个人和村庄》之后,他又一次把自己抛掷在一个断代和不连续的时代洪流中,从一个更深入细微和新奇的角度,讲述了在山高谷深的乡土上演绎着乡愁的《偷声音的老人们》的故事。故事中,宿命性的公鸡打鸣声、悠远缠绵的箫声和金沙江岸的风沙声流水声,这些协奏或变奏的乡愁主旋律,同时伴奏着作者将自身圆融在如其所是地再现时代精神、乡土情感和生活现场关怀的心声。这部向时代和乡土祭献自我的中篇贡品,它的创造性、人民性和可读性,是可以从多个角度鉴赏出来的,而这部作品本省隐喻在叙事艺术中的创作精神,一份入魂在他者的实现和自由中的存在性自弃,更是难能可贵的。

作品原载《大家》2017年第四期

《偷声音的老人们》

                        ——潘 灵

时辰尚早,夜依旧黑得似铁。性急的陈三爷走在最前面,说疤老二,你就不会快点,脚上绑称砣了?

三爷,又不是奔丧,疤二哥膝里有风湿,急啥子?顶陈三爷嘴的许老四说。

三爷被人顶撞,并不生气。从他脚步的急促声里能听出,他没有慢下来的意思。聋五叔呢?他说,别把他弄丢了。

他搀扶着我哩。回话的是疤老二。

此时迎面来了一辆载重卡车,车的远光灯像把锋利的匕首,将夜的铁幕划开了一条亮晃晃的口子。

五个暗夜行走的老人,在这夜的伤口上昙花一现,又被夜黑盖住。卡车发出车轮摩擦地面的粗暴声响,像个毫无教养的年轻人,从他们身边掠过。

黑夜里顿时弥漫了柴油与烟尘混合的气息。一直低头走路沉默不语的麻脸大啐一口痰,就放声一劲狂咳。

听着麻脸大破锣一样的咳声,陈三爷终于停下了他性急的脚步。他转过头说,麻脸大,咳什么咳?等会这么咳,公鸡会打鸣才怪?

夜掩盖了陈三爷的表情,声音却暴露了他的不耐烦。好在能忍隐的麻脸大并没有跟他计较,气都没吭一声。

行走在黎明前的暗夜里的这五个老人,他们是市郊移民安置新区昭女坪社区的移民。他们共同属于一个他们自发的小组织。

这组织有个好听的名字:自救自五人小组。

陈三爷是这个小组的发起人,同时也是负责人。

作为负责人,陈三爷总要比其他小组成员操心多些。现在,转身欲继续往前走的他心里一怔,问道,录音笔,录音笔带了吗?许老四?

许老四在暗夜里一惊,慌忙将手伸进裤兜,摸到的全是空空如也。他慌张地说,三爷,我记得出家门时我放在裤兜里的,难道长翅膀了不成?陈三爷转过去的半个身子又转回来,他说,许老四, 你的意思是你把录音笔弄丢了?你搞啥子嘛?

要不是黑夜一如既往的遮挡,被叫做许老四的老人一定会看到一张暴怒的老脸。而他,只是听见了陈三爷着急又生气的跺脚声。

黑夜里浮起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声音。那是一路上除了咳嗽外跟聋五一样一声不吭的麻脸大的声音。

不要急,那东西在聋五装笔记本本的书包里睡觉哩。

麻脸大这样一提醒,黑夜里就响了一声,那是许老四巴掌狠拍脑门的声音。紧跟在后面的,是他如梦方醒的声音。

三爷,看我许老四这记性。出社区大门时,我塞聋五挎包里了,一时没想起。

跟记性无关,你做事一贯粗枝大叶,丢三落四。

陈三爷教训是教训的口吻,但语气显然柔和了许多。

三爷,许老四说,我这七老八十的人了,生成的木头造就的船,改不了啦。

许老四的话招来一阵爽爽朗朗的笑声。

气氛轻松了许多。

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他们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特工,长期的山村生活的爬坡上坎,弥补了年事已高的腿脚的不灵便。他们离开马路后,趁夜黑摸进了还没醒来的村子,正悄无声息地接近目标。

他们在一户农家院子墙外种了蚕豆的田地边的桔垛堆前将身子匍匐下来,样子像极了影视剧里那些就要发起突袭的游击队员。

陈三爷压低了嗓门说,大家记住了,一律目视东方,等天边发白的时候,看我手势后,许老四负责压下录音笔的按钮。按钮一旦按下,大家都要像聋五一样,不能弄出一丁点儿声响。

匍匐在桔垛堆旁边的人们首先闻到了干草的气息,随即,凉风又将花的清香送进了他们的鼻孔。

许老四吸了一口气说,真好闻,蚕豆好像开花了。

疤老二附和说,是蚕豆花。

陈三爷制止说,不要讲话,东方就要发白了,嘘——

三爷,疤老二轻声唤了一声说,我腿疼得厉害。

忍着。三爷目视东方说。

渐渐地,山峦有了朦朦胧胧的样子。在山峦之上,有鱼肚皮似的白显现了出来。

天就要亮了,三爷说,疤老二,你以为你是公鸡呀,脖伸这么长看啥?都给我盯好这座坐北朝南的院子。

许老四说,三爷,你带烟了吗?我的脚都被霜打湿了,身上冷得筛糠哩。

三爷侧过身,姿势像个游击队的指挥员,他白了一眼哆嗦着的许老四,说就你事多,没烟,忍着点,太阳出来就不冷了。

院子的轮廓慢慢地由朦胧变得清晰。三爷心中感叹,大户人家呀,围墙也修这么高。         

三爷盯着围墙内那颗高大的柿子树,树上还残留着几个被霜冻得彤红的柿子,心中就担心它们会从柿子树上掉落下来。

就在三爷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时候,院子里有了响动。三爷机敏地判断出,那是翅膀击打空气的声音。他冲许老四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示意他按下录音笔的录音按钮。

一直健硕的大公鸡,像只大鸟一样,腾飞了起来,极稳健地停留在了柿子树的枝干上。它的鸡爪紧紧地抓住了枝干,将打开的翅膀合拢回来,一双闪着绿光的鸡眼机警地扫视着前方。

三爷赶忙把头埋下,心里嘀咕说,这哪是鸡,分明是鹰嘛。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只公鸡要停留在柿子树上的时候,它却第二次腾飞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后,稳健地立在了高高的院墙上了。

三爷翻着白多黑少的老眼,看着眼前这只公鸡,就想起年轻时挑行李送镇上有钱有势的肖财主的儿子的情形。那个公子,当年站在江边的马头上,也像这只熊立在院墙上的公鸡,骄傲得很,轻慢得很。

还没等三爷从记忆中抽身出来,公鸡已调整好姿态,面朝东方,将鸡头昂起,鸡尾扬起。看那阵势,它不是要鸣啼,而是要指挥那躲在黛色山峦后面的太阳跳将出来。

公鸡的脖颈已经被鸡头拉升到极限,充血的鸡冠越发显得彤红而僵硬,他锋利尖锐的喙打开成一把剪刀似的口,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清脆而悠长的啼鸣声仿佛就要冲口而出。

但取代啼鸣声的却是麻脸大破锣一样的咳嗽声。

陈三爷扭头,将一双充血的老眼,瞪成了牛卵。但还有比陈三爷还要愤懑的是那只公鸡,站在高处的它不情愿地吞咽下了那声长啼,将其在身体里变成了怒火。

它看见了麻脸大亮晃晃的秃头,继而又看见了另外四个不知所措的老人。顿时,满腔怒火的它迅捷地一个俯冲,像个英勇无畏的战士,就奋不顾身地扑向这群破坏了它引吭高歌的人们。

韩家川七点半就骑电动车来到了昭女坪社区,进大门后就看见社区主任夏晓峰也先他站在了社区篮球场上。在夏主任的对面,站着的是一群模样慵懒,表情不耐烦的大妈大婶。夏主任正在给这群乌合之众训话,意思是说请到韩家川教跳广场舞如何不容易,要大家提高对跳广场舞的认识,下个月市里领导要亲临社区看大家跳舞云云。

看见韩家川,夏晓峰停止了训话。他走过来,拍了拍正准备锁车的韩家川的肩头说,韩老师,这些人就交给你了,时间紧,任务重。一个月后,市里领导来看,要跳出点昭女坪社区的风采来才好。我得赶到豆腐厂去。

韩家川赶忙起身,手提锁电动车的塑料软管锁说,主任,别叫我老师,我来昭女坪时,龚主席就叮嘱过我,你是我的上级,要我像对他一样对你,我就是你的助理。这里你就交给我,你放心去豆腐厂。主任,你怎么啦?豆腐厂难道又出烦心事了。

别提了,韩老师,夏晓峰一脸愁眉不展的样子,冲韩家川摇了摇头说,真的别提了,说到豆腐厂,我就快变成豆腐了,社区入股的股东,吵着要退股哩。

那问题严重了。韩家川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忧虑了。

夏晓峰弯下腰,打开自己的电动自行车,骑上车去说,豆腐厂那边,你就别操心了,操心也没用,死马当活马医吧。你把这边伺候好了,这些大妈大婶,可是我挨家挨户吆喝来的。我真的搞不懂,跳个广场舞就这么难?咋就没个主动性呢?平日里搓麻将的精神,咋就上不了这些大妈大婶的身呢?

韩家川想说,这群大妈大婶跳广场舞不上心,是自己没教好。但没等他话出口,夏晓峰已经骑车一溜烟老远了。看着夏晓峰性急的背影,有些感慨就在韩家川心中油然而生了。

他把放音机拿出来,问大妈大婶说,《最炫民族风》这首歌晓得不?

不晓得。

大妈大婶们回答得很干脆。

凤凰传奇晓得不?夏晓峰又问。

大妈大婶的人群中有人有气无力地说,报告老师,晓得。

韩家川摆了一下手说,别叫我老师,千万别叫。

大婶大妈人群中有人问,为啥子不准叫嘛,不服人尊敬是不是?

韩家川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说,这么简单的广场舞,都教了两周了,还左手左脚的,我不配做老师,传出去会丢人的。我今天教个最简单的,也就是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这歌,旋律轻快,主要是要找准节奏,踩准拍子。大家先看我跳一遍。

他边说边弯下腰,将放音机的按钮按下,放音机的喇叭里就吐出了凤凰传奇这首比流行性感冒还要流行的歌来——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绵绵的群山脚下花正开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

  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不知怎么的,听着这歌这旋律,韩家川整个人就有了不适感。如果不是这教广场舞的任务,韩家川宁愿得一次重感冒也不情愿听着这首歌又唱又跳。但现在他必须压制住自己内心的好恶,翩翩起舞。在这初春的早晨,一切就这样充满黑色幽默。

跳完一曲,他觉得浑身通泰了许多,有一种可耻的快乐感竟然要从体表冒出来。他喘了一口气,将动作进行示范分解。

他无限耐心地领着大妈大婶一遍又一遍地跳。

但这群大妈大婶对广场舞的迟钝超乎了他的想象,他恨不得要瘫倒在地。看着这机械的像木偶般群魔乱舞的大妈大婶,韩家川摆了摆手,连责备的话也懒得说了。

散了吧。都散了吧。

他关了放音机有气无力地说。

一个满头银发,一脸油光中泛着慈祥的老大妈走过来,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韩家川,他没叫他老师,而是称呼他为同志说,韩同志,看你怪不容易的,我们这些老妈子老婶子的也不容易,都是老胳膊老腿的。没移民前,就只会种地喂牲口做家务,这一大把年纪了,学跳舞,不灵的,不灵的。你就别折腾我们了。

韩家川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诚恳。于是对她说,折腾你们的,不是我呀!

韩家川从老大妈的眼神里,明白他也看出了他的诚恳。

二十多天前,市文联的龚主席找韩家川,要他去昭女坪移民社区去挂职,任务是写库区移民后的移民安置工作和移民生活现状的报告文学。韩家川知道,作为市文联的秘书长,龚主席对他的工作很不满意,原因是他总抱怨市文联杂事太多,没时间搞创作。前不久,市委宣传部领导来文联调研,让韩家川提意见。韩家川说,市文联的工作浮在面上的多,沉到生活中去的少,创作要出成绩,作家艺术家都该积极主动到生活中去。

应该说,韩家川的所谓意见,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隔靴搔痒的话,但龚主席听后还是心里倍感不爽。有一年国庆,市文联搞联欢,善于模仿的韩家川,在同事们起哄下,来了个模仿秀。他当时没多想,就模仿了龚主席。那模仿真称得上惟妙惟肖,那动作和神态让同事们捧腹大笑,这让龚主席很生气,把同事们的笑声当成了嘲讽,这让他心里记恨上了韩家川。

恰好市里领导提出写部反映移民生活的报告文学,龚主席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韩家川。但市文联里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龚主席这样做,是要把韩家川打发走,因为最近要在文联增设个副主席岗位。韩家川去挂职,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市文联的。

但韩家川欣然领命,来到昭女坪移民社区,做了名主任助理。但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自己到任后,从夏晓峰主任这里领到的第一份工作,竟然是教社区大妈大婶跳广场舞。韩家川不是看不起广场舞,是他压根儿不会跳。他对夏晓峰说,主任,你这是赶鸭子上架。夏晓峰不认为,他说,不会?给你一周时间,去市群艺馆学。

一周学跳广场舞,这任务对善于模仿的韩家川来说轻松得像休假。一周后,韩家川把几十个广场舞跳得超过了市里广场上的大爷大妈。但当他兴高采烈地回到昭女坪社区,准备将所学教给昭女坪移民社区的大妈大婶时,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这些大妈大婶,对跳广场舞毫无兴致和热情。她们动作僵硬,样子敷衍,看上去仿佛不是跳舞而是受刑。夏晓峰算是明白了,这跳广场舞只不过是社区主任夏晓峰的一厢情愿罢了。

韩家川现在想起那天早晨的情景,仍心有余悸。在头一天,社区管委会就在各小区贴了教跳广场舞的告示,且学舞的时间地点写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但当他满怀热情身披晨光赶到社区篮球场时,看到的只是几个在篮球场玩耍的少年。好在不多会夏晓峰也赶来了,要不,一个人这么傻站着,自己不仅深受冷落,还会倍感难堪。好在夏晓峰有办法,当天下午又贴了告示,告示上说,第二天一早去跳广场舞的人,每人能领到五升瓶装的菜籽油。这办法很灵验,第二天一早,广场上就挤满了大妈大婶。

韩家川后来才知道,那菜籽油,是市一家食用油公司送温暖活动给社区的一批赠品,被夏晓峰派上了用场。

放在地上的挎包里传出了手机的铃声,把韩家川从不愉快的记忆中拉了出来。他蹲下身子,从挎包里拿出手机。

电话是夏晓峰主任打来的,要他赶豆腐厂去。韩家川问说,主任,出什么事了?

夏晓峰说,你到厂里就知道了。

韩家川提起地上的挎包,骑了电动自行车,往豆腐厂赶去。

豆腐厂是昭女坪社区的第一份社办产业,是社区牵头,社区移民本着自愿原则,拿出部分补偿款入股创办的股份制企业。在韩家川的印象里,这豆腐厂,从创办到投入生产,就一直是市里新闻媒体关注的一个焦点,出镜率和上报率怕是市里其他龙头企业也自叹弗如的。韩家川在还没来昭女坪社区之前,就从报纸上知道,这由移民出资入股兴办的豆腐厂,拥有占领豆腐市场的“秘密武器”。这所谓的秘密武器,就是豆腐厂的厂长,移民库区无人不知晓的“豆腐西施”宫桂花的做豆腐的秘方。

但遗憾的是,事与愿违,当第一块秘制白鹤豆腐千呼万唤始出来,并没有成为一块敲开豆腐市场的敲门砖。被吊足了口味的消费者,遗憾地通过味觉发现,这依旧是块普通的豆腐,并不是什么茄子筐里的南瓜,更非什么鹤立鸡群的东东。

想法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夏晓峰为移民寻求经济上的造血功能的梦想,像一块掉在水泥硬地上的豆腐,碎得很难看。

焦头烂额的夏晓峰,现在正被入股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任凭他如何口吐白沫地解释,入股者都是一个呼声:还我钱来。

赶到豆腐厂的韩家川看到这壮观的一幕,没多少基层工作经验的他,心都快提到脖子眼了。他跳下电动自行车,就冲情绪激动的人群喊——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别冲动,千万别冲动!

情绪激动的人群纷纷扭头,看他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他的话没有平息他们激动的情绪,反而平添了他们的怒气。人群中有人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的活命钱要是打了水漂,你怕比老子冲动百倍。

人群中有人提议,揍他这个管闲事的。

就真有人握了拳头逼向韩家川。

夏晓峰呵斥了一声,解释说韩家川不是管闲事的,是市里派来到社区挂职的干部,现在是他的助理。握拳头的人才松了拳头,退回人群中。

夏晓峰走近韩家川,说这里不关你的事。

韩家川顿时心生委屈,他说,不关我的事,你叫我来干啥?

夏晓峰说,我这里一时半会脱不开身,我叫你来,是叫你去望城派出所。

韩家川说,主任,搬救兵呀?望城派出所不管昭女坪。

夏晓峰瞪一眼韩家川说,说话咋不讲个方式方法呢?这些出资人听见了,还不火上浇油?谁要搬救兵?我是要你去望城派出所,让那个脑袋铸了铁的沈所长把人放出来。

谁犯事了?韩家川问。

夏晓峰说,社区的五个老人。

犯的什么事?韩家川又问。

沈所长在电话里说的是偷鸡,但五个老人死活不承认,夏晓峰说。

五个老人,从昭女坪跑望城偷鸡,一二十里地,谁信。韩家川摇头。

夏晓峰说,我已觉得有些蹊跷,会不会搞错了?问题还不在这里,这些老人不承认偷人家鸡,只承认偷声音,偷声音,鬼都不信!你去,让司机小王开那辆省移民局送的面包车,一定要赶快把人给我接回来。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出点啥事,节外生枝就更严重了,你告诉沈所长,移民无小事,先放人再说。明白不?

韩家川点了点头。

陈三爷一伙被押到望城镇派出所的时候,值了一夜夜班的沈所长正准备回家美美地睡上一觉,昨夜连发的两个案子把他折腾得够呛。两个案子均与偷盗有关,一起是发生在镇东的偷牛案,三个犯罪嫌疑人公然在人家牛厩里活活杀死了一头耕牛并在厩里泰然自若剥起了牛皮;另外一起是发生在镇子上,犯罪嫌疑人撬开了镇上的一家超市,将值钱的烟酒洗劫一空,好在店主装在隐蔽处的监控记录了这一切。

沈所长见村治保主任孙大炮和村民押着五个狼狈的老人进了派出所,就熄了准备骑行回家的摩托的油门,出什么事啦,大炮?沈所长边拔摩托钥匙边说。

抓了一伙偷鸡贼。嗓门洪亮的孙大炮说。

偷,偷,偷!怎么又是偷?一天夜里下来,频发三起偷盗案,这让身为基层派出所长的他,不免对自己辖区内的治安有了忧虑。他决定先不去管那一身的倦意,亲自来审理这桩案子。

清晨的阳光已经照进了派出所,面朝东面站着的沈所长眯着眼,皱紧了眉头,看着面前这五个被一根粗麻绳捆绑成一串的五个人,活像一串蚂蚱。

孙大炮!沈所长提高嗓门,语气中带了斥责说,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别乱绑人,你咋就不长记性呢?

沈所长的话让孙大炮一脸委屈。

看你那样子,好像我错怪你了?沈所长瞪一眼孙大炮,又转眼目视着陈三爷,说孙大炮,你都干什么了?

陈三爷五个,胸前各挂了一块纸箱板做的牌子,牌子上书有老贼二字。领头的陈三爷跟另外四人不同的是,他脖子上还被吊了那只被棍子打死的公鸡。

孙大炮跺了一下脚说,所长,你冤枉我呀,我不过是在他们腰间套了一股麻绳,不能算绑嘛。

沈所长指着吊在三爷面前的死鸡和牌子,问孙大炮,说这又是谁挂的。

孙大炮转身,扯了扯一个长得像只猴子的男人的袖口说,这是鸡主人,死鸡和牌子都是他挂上去的。

那长得像猴子的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了沈所长面前,呼嚎着沈所长清天,要他为民做主。

沈所长厌恶地看了一眼这个跪着长得像猴子的男人的袖口说,死一只鸡,也犯得着如此哭天抢地?

猴子摸样的男人说,沈所长,这不是一般的鸡,是斗鸡,值价得很,几千元一只呀。

见多识广的沈所长一脸轻蔑地看着猴子一样的男人说,我知道是斗鸡,我还知道你们利用斗鸡赌博。赶快给我站起来,又不是死了爹娘。

听沈所长这么一说,孙大炮赶忙将跪着的猴样男人一把提将起来说,瘦猴,还不赶快把那死鸡和牌子摘了。

被叫做瘦猴的男人一脸不情愿地走过去,把老人们胸前的牌子和陈三爷脖子上的死鸡摘了下来。

这时候沈所长发现了什么,他愣了一下,看着麻脸大老人,说孙大炮,你们打人啦?

孙大炮说,所长,没呀。

麻脸大老人的秃头上,有凝了的血痕。

沈所长手指麻脸大老人的秃头问孙大炮,说没打人,那头上是咋回事?

那是公鸡琢的,孙大炮说,所长,你是不知道瘦猴家这只公鸡有多凶。

沈所长吩咐民警送麻脸大去卫生院清理和包扎伤口。他把孙大炮叫到一边低声教训说,你这个治保主任,别只知道抓人。像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要是伤口感染了,会要老命的。你这脑袋里怎么就长不出点觉悟呢?

首先被带进审讯室的是陈三爷。自感颜面尽失的陈三爷,紧绷着一张苦瓜脸,耷拉着眼皮子。沈所长看到他这个样子,知道这是一个好颜面的内心骄傲的老人。

你的名字?沈所长问。

陈三娃。

我问的是你的大名,也就是身份证上的名字。沈所长加重了语气。

我大名小名都叫陈三娃。陈三爷翻了一下眼皮子说。

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沈所长用碳素笔敲着桌面说。

库区的,现在是移民。陈三爷说。

为什么伙同他人偷别人家的鸡?沈所长问。

我没偷。陈三爷抬起头,一付脖子硬硬的倔样否认说。

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抵赖?沈所长原本温和的脸,面有愠色说。

我没偷!陈三爷否认得更坚定,老天看着的,我要是真偷了鸡,就被雷劈死好啦!

我现在不跟你讲老天,沈所长放下手中的碳素笔说,我要的是人证。

麻脸大,疤老二, 许老四和聋五,他们四个都可以给我作证。陈三爷说。

你说的这四个人在哪里?沈所长问。

除麻脸大你吩咐人送卫生院外,都在外面候着呢?陈三爷瞄一眼屋外说。

让你的同伙给你作证?老人家,你真想得出来!沈所长讥笑说。

信不信由你。陈三爷回嘴说。

这话惹恼了沈所长,陈三娃,你别倚老卖老,这可是派出所。

派出所咋的啦!陈三爷说,派出所也要讲王法。

沈所长说,陈三娃,这还像句话。谁偷了别人的东西,谁就要被法律制裁,这就是你讲的王法。你们不是偷人家鸡,天不放亮大老远跑人家村子干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说我偷,我只承认,我偷了声音。陈三爷一脸认真说。

这话钻进沈所长的耳朵里,让他觉得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他面露惊讶说,老人家,你也是活了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扯把子都没学会?

谁扯把子了?陈三爷把头抬起来说,我偷的就是声音嘛。

我就暂且信了你的话,沈所长说信,其实一点都不信,说,那你给我说说,偷的什么声音?

陈三爷说,公鸡打鸣声。

那我问你,你偷公鸡的打鸣声干什么?沈所长要一问到底。

救人。陈三爷回答说。

救谁?陈所长继续问。

救钟汉老头。陈三爷回答。

钟汉什么人?沈所长穷追不舍。

移民的老人。陈三爷对答如流。

那钟汉怎么了?

他害了病。

声音治病,闻所未闻。

信不信由你。

沈所长迟疑了一下,稍作停顿的他拉长了声音说,我信——

我看得出的,你还是不信。陈三爷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说。

我有一个要求,沈所长盯着一脸苦笑的陈三爷说,把你偷的声音拿来我看看行么?

声音不能看,只能听。陈三爷纠正说。

是,不能看,沈所长点点头说,那就拿来我听听。

陈三爷说,没录上,公鸡发现了麻脸大。

你们带了录音机?沈所长问。

是录音笔。陈三爷说。

那就把录音笔给我看看。沈所长说。

陈三爷说,录音笔在许老四那里。

沈所长就吩咐坐在一旁记录的年轻警察去带许老四。

许老四被年轻警察带进审讯室,紧张得浑身直哆嗦,陈三爷见许老四那样,恨得牙痒痒了。陈三爷说,许老四,看你那熊样,不是贼也会被当成贼的。

沈所长制止陈三爷说,谁让你多嘴多舌了?这可是审讯室,没问你话,你就闭嘴。

沈所长看着像疾风中的树的许老四说,把录音笔拿出来吧。

许老四就哆嗦着手去摸裤兜,裤兜里什么也没有,就转而摸上衣的口袋,口袋里也没有录音笔?

许老四说,三爷,怕是掉蚕豆地里了。

沈所长拍一下桌子说,是我在问你话,不是你三爷。我问你,是不是根本没有什么录音笔?

许老四越发哆嗦了,他佝偻了腰对沈所长说,没录音笔,我们跑那么远来干啥?

沈所长说,这话该我问你。

许老四双手作偮状,对沈所长说,警官,你得给我们作主,我们都是泥巴埋到脖颈子的人了,这贼的罪名,可背不起呀。

沈所长又吩咐年轻警察说,把屋外那两个也叫进来。

年轻警察出去,把疤老二和聋五也带了进来。

沈所长没问疤老二,而是走到聋五旁边,问他姓甚名谁。

聋五呆若木鸡站着,一付充耳不闻的样子。一直一声不吭的年轻警察动了气,他冲聋五厉声说,所长问你话哩,你哑巴啦?

疤老二说,要问就问我,我姓巴,打小在村子里大人小孩都叫我疤老二。他是个聋子。

疤老二老人又手指聋五老人说,你们别看他是个聋子,我们昭女坪社区的老人,数他文化高。

陈三娃,不,三爷,沈所长皮笑肉不笑地说,带着聋子去偷声音,穿帮了吧?

沈所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偷只鸡,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治安案件。向你们这样的老人,我说句不该说的大实话,你们态度好,甚至可以不立案,我们跟受害方调解一下也就罢了。但你们拒不承认,还扯什么偷声音的把子来骗警察,性质就不一样了。

沈所长的话激怒了陈三爷,他呼地站起来说,警官,如果你认为我给你扯把子,认定我们是偷鸡贼,我可告诉你,我就呆在你们派出所好了!

年轻警察大吼着说,坐下去,谁让你站起来的。冲我们所长发脾气,你好大的胆子?

陈三爷兀自铁塔一样站立着,原本因为苍老而松弛了的脖颈上,竟然有青筋凸露出来。

年轻警察冲上前去,想将他按坐在凳子上,但被沈所长挥手制止了。

沈所长掏出手机,将电话打到了市移民局,问到了昭女坪社区主任夏晓峰的电话。

韩家川一出豆腐厂门,就看见了接他的面包车。韩家川拉开副驾驶的门,说去望城镇。司机小王就拿出手机,输导航。韩家川表情惊讶地看着认真输导航的司机小王,说,你不会连望城镇都不知道怎么走吧?

领导,我真不晓得。小王抬起头来,一脸诚实的样子,看着韩家川讶异的表情,小王说,我是外地人,是库区移民过来的。

原来你也是移民,韩家川点了点头说,从口音就能听出是库区的。

乡音难改,其实也不想改,小王笑了笑,低头输了望城镇三个字后说,领导要去望城镇哪里?

韩家川说,去镇派出所。

小王哦一声,输好了导航,启动了面包车。他好奇地问韩家川,领导,谁又惹祸啦?

韩家川说,社区的五个老人,去望城镇被人抓派出所了。

老人能犯什么事呀?要抓去派出所?小王的语气中有不解。

听说是偷了人家的鸡。韩家川说。

不可能,小王摇摇头,眼光目视前方说,不可能的,大老远的跑去偷鸡,又是五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韩家川没吭声,其实他心里跟小王想的差不多。待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韩家川突然问司机小王。

说他们跑到望城镇偷声音你相信吗?

声音?小王偏了一下头问。

对,声音。韩家川点点头。

我相信。小王说。

小王的话完全出乎韩家川的意料,讶异之色再次浮上了他的脸颊。

你相信?

我当然相信!小王语气坚定地说,我还晓得偷声音的一定是陈三爷他们自救自五人小组的那五个老人。韩家川觉得这个司机小王神了,连偷声音的是自救自五人小组都知道,这让他不只是惊讶,简直就是吃惊了。

你凭啥如此肯定,韩家川说,说说你的理由。

小王笑了笑,领导,你难道忘了刚才我告诉你的,我也是移民。我跟你说句实打实的真心话,只有移民才会了解移民。

韩家川分明从这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说,小王,你的意思是我不了解,还是社区的管理者们都不了解移民?

领导,这话我可没说,小王偏头看了一眼韩家川说,但您可以这样理解。

韩家川咳嗽了一声说,滑头!唉,小王,给我讲讲这个自救自五人小组。

小王面有为难之色,他把车放慢说,讲五人小组,要从另一个老人讲起,这是犯忌的事。夏晓峰主任要是晓得了,我会挨批评的。

有那么严重?韩家川不解说。

就是那么严重,小王点点头说。

韩家川的好奇心,就越发被小王的话钩了起来,韩家川从口袋里掏出烟,递了一支给小王,自己也燃上了一支说,小王,我今天要去派出所处理这五个老人的事,我初来乍到,对他们很陌生,我需要从你这里了解他们的情况,我晓得你有顾虑,是有为难之处,那我们订个君子协定,你给我说的话,我烂肚子里,绝不说出来,我用我的人格保证行么?

小王犹豫了一下,一手握方向盘,一手点了烟,点了点头。

小王并不善于讲故事,但善于听故事的韩家川,通过自己脑子的快速整理,终于将小王的话理出了头绪。

入住昭女坪社区的移民,大多数都来自库区的白鹤镇。从家乡搬异乡,移民们的心情难免有对故土的不舍和忧伤。虽然白鹤镇,座落在江边的河滩地上,土地并不肥沃,十年九旱,但家乡还是生活了祖祖辈辈的家乡,那行将淹没的土地上有太多的乡情和记忆,常言说,坐惯的山坡不嫌陡,住惯的老屋不嫌矮,所以,移民乡亲们离开的时候,都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走的。但他们走得并不全是凄楚和悲伤,毕竟,他们都领到了数额不菲的失地补偿款和搬迁费。特别是当他们来到了昭女坪社区时,他们仿佛都忘记了失去故乡的伤痛。看着这个精心打造的移民样板社区,那一幢幢高大整齐的蓝白相间颜色的样板洋房,他们的愁容渐渐地被笑脸取代。像城镇人一样活一回,这想法像酒一样芬芳和醉人。

他们,是欢呼雀跃住进昭女坪社区的,新家园,新生活,甚至是新身份,都让他们兴奋、欣喜和激动。但这种新鲜感和幸福感混搭的心情并没有能持续多久,移民门终于开始咀嚼社会上那句揶揄和调侃他们的话——

毕竟,山猪都吃不来细米糠哩!

新鲜感被不适感取代,幸福的心情被对未来的茫然替换了,这一切,都是悄悄地随着日子的抻长而来的。

而最感不适的是老人,而最最感不适的是老头。

外号杨老头的杨玉明老人,就是其中一位。

杨玉明自从住进了窗明几净的社区楼房后,就一直睡不好觉,得了失眠症。起初,家里人还以为是老人换了新环境,需要花时间适应。但没几个月下来,老人夜里睡不好觉的毛病,不仅没改观,反而越发加重了。因为长久失眠,人的情绪也变得焦躁和烦闷。后来竟然茶饭不思,厌食了。家里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儿媳就只好给外出打工的丈夫打电话,要他回来看父亲。儿子千里迢迢从广州打工回来,多次跟老人打听,才知老人病因。

在老家白鹤镇,杨玉明老人住的是依山旁水的吊脚楼。那吊脚楼,是在平地上用木柱撑起,高悬地面的一种干栏式建筑。这是一种既节省土地,又造价低廉,且又能通风,防潮的建筑。这种建筑分上下两层,上层为居室,下层是关牲口的厩。杨玉明老人住在吊脚楼上,楼下关着猪和牛。那吊脚楼不隔音,深夜里,杨玉明老人能听见小猪的哼哼声,大猪的呼噜声,牛的反刍声。这些声音,成了杨玉明老人夜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他的小夜曲。他要听到这种声音,才会睡得踏实,才会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搬进昭女坪社区新家的杨玉明,夜里再也听不到猪声牛声,失去了自己的小夜曲,这如何不让他辗转难眠?几十年养成的睡觉习惯,岂是短时间能改变的?

看着老人因失眠厌食憔悴得像山坡上一棵瘦草,儿子心痛得抓破了头皮,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最后只能跟儿媳商量,决定将老人住的隔壁杂物间腾将出来,在家里做一个猪厩。儿子跑到乡下找来了垫厩用的稻草,又去市场上卖了两个刚断奶满双月能独立进食的猪崽,在家里养起了猪。虽然夜里只有两头小猪的哼哼声,没有大猪的呼噜声和牛的反刍声,但这也多少让老人心里踏实了,不再彻夜失眠。

这事被邻居告到了社区管委会。

在好端端的起居室里养猪,这在管委会的工作人员看来是不可理喻的陋习,是绝对不可容忍的。这事迅速被反映到了社区管委会主任夏晓峰那儿。夏晓峰主任亲自出马,带着三位社区工作人员花了一个早上,才把那当了猪厩的杂物间清理干净,并说服老人的儿媳去农贸市场,卖掉了这两头小猪。整个过程中老人一声没吭,面无表情,但作为社区工作人员之一的司机小王,还是睹见老人眼中噙满了泪水……

这显然是个没讲完的故事,韩家川捋顺了小王的叙述后问,那后来呢?

后来?小王说,后来社区管委会就贴了告示,禁止任何人在社区内养家畜家禽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韩家川说,我是问你这杨玉明老人后来怎么样了,还失眠吗?

小王叹息了一声,摇摇头说,后来?后来他永远地睡着了。

韩家川说,什么意思?

小王说,后来他家人说他患上了抑郁症,再后来,他从他家六楼的阳台上跳了下来,死了。

这是个让充满好奇心的韩家川感到既意外又惊心的结局,他沉默了。车里的气氛也凝重起来,显得有些沉闷压抑。

还是司机小王率先打破了沉闷和压抑。他说,领导,导航上显示,望城镇就要到了。你不是要我给您讲讲自救自五人小组吗?其实,这小组的缘起,就是杨玉明老人的死。他们跟杨玉明老人一样,需要声音,那是他们的药,或者说是另一种口粮。领导,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在社区里,这些老人,是被忽视的一个群体。他们,也是最难走出故乡的群体。他们孤立无援,社区、家庭都没有人管他们的心理要求,他们的精神需求,但他们又不甘坐以待毙,所以只能自己救自己。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韩家川不会相信,一个年轻的司机,会说出如此的话。这是句句都有份量的话,是有对移民老人有深入了解并感同深受说出的话,是一个移民的心里话。

韩家川真诚地说,小王,今后你别再叫我领导,你叫我老韩或者家川哥。我不过是文联里的一个写作者,你今天的话让我心里清楚了,我这次挂职该去看什么,想什么,写什么。我真心谢谢您!

司机小王的手机导航提示,目的地就在附近。

到了望城镇派出所,韩家川下了车,就一个人信步走了进去。如果说,在领命前来望城镇之前,韩家川对如何处理老人们这次所谓的偷鸡之事心中无底,有畏难情绪的话,现在他已经信心满满。这信心的得来,他是打内心里感谢司机小王的。

派出所的沈所长经过一夜夜班,加之老人们不配合,咬定了不承认偷鸡,让他更感疲惫和不悦。见到韩家川时,也就没了好脸嘴。韩家川跟他打招呼并介绍自己是昭女坪社区的主任助理时,他只是铁青着脸哼了一声,这多少让韩家川心里有些不快。

你这些人是怎么搞的,人越老,硬得越像青冈树,不服个软哩。沈所长的话里是满满的抱怨。他看了一眼不动起色的韩家川,摊摊手又说,这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人物证都有,为何要死不承认?

韩家川说,所长,我不明白你说啥?啥是明摆着的事?

沈所长被韩家川这一问,简直就是吹胡子瞪眼了,他冷冷地睹一眼韩家川大声说,你们昭女坪社区的人,咋都这样呢?韩助理,你难道不知,你的这五个老人,偷了望城镇人家的鸡,而且是价值不菲的斗鸡?!

韩家川冲沈所长做了个压压手的姿势说,沈所长,你稍安勿躁,别大声八气的,好像犯事的人是我一样。你是警察,没把事情搞清楚之前,不要轻易说什么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样的话,一切都得尊重事实和证据。

沈所长说,韩助理,你的意思是你的人没偷鸡?

韩家川笑了一下,是那种带了点嘲讽的意味的笑。他摆摆手说,这话我可没讲,我只是以为,这事情还没到所长你说的明摆着的程度。

沈所长上牙咬了下嘴唇,皱了眉头重重地点头说,好了,很好!韩助理,我今天就让你心服口服什么是明摆着。就算是我们望城派出所与你们昭女坪社区联合办案。

沈所长说完,示意韩家川跟他一起去审讯室。

走进审讯室,韩家川就看到一个老人抱了手站在凳子前,样子委屈而恼火。在他的旁边三个老人像战败的散兵游勇,佝偻着腰狼狈地靠墙。

不是五个人吗?

韩家川目光在审讯室内绕了圈说。

哦,沈所长解释说,有个老人被鸡啄伤了脑袋,我们派人带他去镇卫生院包扎伤口去了。

韩家川也哦了一声,目光停留在靠墙站着的三人老人身上说,所长,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了,给个座行么?

沈所长于是就吩咐那先前搞记录的年轻警察出审讯室去搬椅子。椅子搬来,三个老人坐下了,但先前站在椅子前的老人,就是不坐。

沈所长对四个老人说,这是你们社区管委会的韩助理,他是专程来配合我们派出所办理你们的案子的,你们有什么话,就对韩助理说。

四个老人缄口不言,头都没抬一下。

沈所长说,不配合是不是?陈三娃,你先说。

被沈所长叫做陈三娃的那个老人,依旧抱着手站立着耷拉了眼皮子说,我该说的,先前我已经说过了。

韩家川这下知道了,这个抱着手站着,活像一头老犟牛的人就是陈三爷。

这时,坐在中间的脸上有块疤的老人举了一下手说,我是疤老二,三爷不想说,我说!我们没有偷鸡。我们是去录公鸡的打鸣声的。这只鸡,最早是我闲来无事发现的,那天在社区外,鸡的主人在空地上摆赌,我看见这只公鸡很健壮,想他的声音一定很宏亮,就在鸡主人摆完赌后尾随鸡主人上了公交车。睬到了鸡主人家的点,然后回去告诉了三爷,让许老四借了他儿子送给孙子用来课堂上录老师讲课的录音笔,在凌晨之前约了麻脸大,聋五,五人一起来录公鸡的打鸣的声音。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许老四就要录音的时候,有气管炎老毛病的麻脸大,没忍住自己的咳嗽声,招来了院墙头上那只公鸡。那公鸡凶得很,比电视剧里的敌人还凶,从院墙上飞下来就直扑麻脸大的秃头,啄得麻脸大直叫唤,我们都吓得乱成一团。好在聋五行武出身,当过兵的他没太乱阵脚,他顺手操了稻草垛子旁的一根柴棍子,一闷棍下去,把那只比敌人还凶的公鸡给打死了。后来我们就被主人家发现了,主人大喊有贼,村子里的人就把我们围住了。再后来,就把我们送派出所来了。

听疤老二老人说完,韩家川问,你们大老远的跑去录声音干啥子?

救人。许老四老人答道。

沈所长冲韩家川轻蔑一笑说,用声音救人,韩助理可否相信?

韩家川点点头认真说,沈所长,我相信。

你相信?沈所长一脸惊讶。

对,我相信!韩家川加重了语气说。

沈所长端起放在桌上的保温杯,呷了口茶,吐一片茶叶,既然韩助理相信声音能救人,那就是说,声音可以做得药了。

韩家川笑了一下说,沈所长,有些时候,声音就是一剂良药。

沈所长又喝了一口茶,他也有些忍禁不住,将嘴里的茶水喷了一地说,韩助理真是一个幽默人。这声音既然在韩助理看来是一剂良药,那我想问韩助理,这声音如何配伍?如何治病救人?救的又是什么人?

韩家山明显感到了沈所长的话里的锋芒。他一脸从容地说,所长,你问错人了,这话,应该问这些老人才对。

这时候,一直抱了手站着的陈三爷接话了,他说,你这个警官忘性咋这么大?我先前已经给你说过了,我们要救钟汉大爷。

那钟汉何许人也?沈所长问说。

许老四抢话说,他是昭女坪社区最年长的老人,都九十好几啦。

那他得了何种怪病,要声音治?沈所长刨根问底。

他夜里睡不着觉,患了失眠症。许老四说。

用声音治失眠?咋治?沈所长不解。

许老四说,警官,这你不懂了吧?且容我慢慢道来。

钟汉大爷在没移民来昭女坪社区之前,是我们白鹤镇裤脚村人人知晓的老人,有名得很。说他有名,是他养的鸡有名。他家养的乌骨鸡,是整个镇方圆几十里地最肥美的壮鸡。钟汉老人养鸡,不圈养,是放在河滩地上野养,那些鸡刨食的是蚯蚓和打屁虫一类的小虫子,那鸡肉的味道,鲜美得没话说。钟汉老人养鸡,除了野养,跟别人养法不一样的是,有头鸡带着鸡队。头鸡都是大公鸡,钟汉大爷叫头鸡鸡队长。每天清晨,头鸡第一个醒来,它飞上院墙,一声长啼,所有的鸡就跟着吵吵嚷嚷出了鸡栏。听见长啼,钟汉大爷就从床上爬起来,目送他的鸡队长,带领着鸡群走向长满野草、灌木和荆棘的河滩地。鸡队长是不宰杀的,也不卖给他人,等到鸡队长上了年纪,钟汉老人就会选最好最大的鸡蛋,孵出最好的鸡公仔,挑出最好的一只,把它培养成接班人,当下届的鸡队长。

库区移民的时候,钟汉大爷让家里人把母鸡都宰杀了,拿去市场上卖掉了。顺便说一句,钟汉大爷养的鸡,只有头鸡是公的,其余鸡成员全是母的。钟汉大爷舍不得杀头鸡,决心把它和家什一起带来昭女坪。但当它发现它的那些妻妾死在屠刀之下后,它却气死了,这让钟汉大爷悲痛万分,离开裤脚村的时候,他抱着那只头鸡,也就是他视为心肝样的鸡队长,蹒跚着在孙子搀扶下,爬上山岗。在上岗的一棵树下,钟汉大爷自己用锄头,挖了个小小的坑,将头鸡的尸体埋了,还用碎石砌了个小小的坟莹。然后,他一屁股坐在山岗上,像个孩子一样,脚在地上乱蹬,手在胸前乱捶,嚎啕大哭。哭声合着山风,让我们的移民也跟着他一样伤心不已。

到昭女坪社区后,钟汉大爷跟家人住进了新房子。住进去的第一晚,他睡得又沉又死,是他的年过花甲的儿子叫了几遍才叫醒的。但自打那晚上以后,钟汉大爷就再也没睡着过,据他儿子讲,大爷总是担心倒头睡过去,第二天再也醒不来。大爷儿子就安慰他,说要他放心睡,第二天他会叫醒他。但大爷抢白儿子说,你又不是鸡队长,你要睡死了咋办?

大爷从此夜里出现了幻觉,一睡过去,那只头鸡就会从他的脑袋里冒出来,一声长啼,大爷就会一骨碌的翻爬起来,推开窗子,但外面却是墨一样的夜色。杨玉明老人跳了楼后,我们这些老人心中成天都惶恐得很,心就像个空箩筐一样,空得难受,我们也睡不着。三爷就顾着我们四个,成立了这个五人小组。三爷说,没人管我们,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我们要把我们丢掉的声音找回来,还要帮像钟汉大爷这样的老人把声音找回来。

有一天,我在省城打工的儿子,回家来过春节,他给我读中学的孙女买了礼物,也就是今天我搞丢的那支录音笔。儿子是买给孙女学习用的,当有一天,我发现孙女录下了他的老师讲课的声音,我感到这东西既神奇又好奇,孙女就让我说话,她只轻轻按了一个键,待我说完话,她又轻轻按了另一个键,那笔就吐出了我刚才说过的话。我把这告诉了三爷。三爷也觉得这叫录音笔的东西神奇,他拉了我的手说,许老四,这下钟汉大爷有救了,你得把你这录音笔的玩法从你孙女那儿学过来。学那东西不难,我孙女一个时辰就教会了我。刚好疤老二发现了那只斗鸡,说那鸡雄得很,不亚于钟汉大爷去录那斗鸡的打鸣声。对了,我还忘了给领导汇报一件事,我孙女再教我录音的时候,还教了我一种新玩法,就是那录音笔能定时,你想让他几点播声音,它就会准时在几点播你要的声音。

沈所长听得很耐心,许老四老人打住话匣子后,他问说,那后来呢?

许老四老人说,后来我们就乘夜里去找那只斗鸡录音了,再后来就被当成偷鸡贼抓了。真是羞先人哟,老几十岁,背个贼的骂名了。

听了许老四老人的话,沈所长看了看韩家川,韩家川也看了看沈所长,他们都没说话。

一阵沉默后,沈所长打了个呵欠对许老四说,要信你的话,就得找到那支录音笔。

在许老四老人的指引下,沈所长带着年轻警察在蚕豆地里找到了那只录音笔。

那录音笔里,确实没有鸡鸣声,但却录到了麻脸大老人被鸡啄的惨叫声。回到派出所后,通过沈所长和斗鸡主人的讨价还价,终于达成了由五位老人赔偿斗鸡主人八百元钱的协议。韩家川替五位老人垫付了钱,让在派出所的四位老人上了面包车后,又让司机小王把车开到卫生院,接了处理完伤口的麻脸大老人,回昭女坪社区去。

一只鸡赔八百元,老人们心里都觉得疼,都坐在车上成了闷葫芦。司机小王就打趣说几位大爷,八百元摘了五顶贼帽子,值!

麻脸大老人摸了摸秃头上缠的纱布说,值个屁!那只斗鸡不要那么凶,不啄我的秃头,聋五也不会失手打死它。要晓得这鸡那么值钱,我还不如忍痛让它啄哩。

陈三爷瞪一眼麻脸大老人说,麻脸大,你还好意思说,你不咳那声嗽,就不会有后边这些幺蛾子!这音没录上,钟汉大爷咋办?三爷,别责备麻脸大,谁身上没个病痛的,疤老二打圆场说,钟汉大爷的事,我们再想办法,要不是我这要命的膝盖,我就去临县乡下的我姑娘家,把那鸡啼声给钟汉大爷录了来。

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韩家川转过身来说,五位老叔,是我们社区管委会失职了,今后,这些事交给社区来办。你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别再像今天这样,起早摸黑,危险着哩。

疤老二老人摆了摆手说,韩助理,你和社区还是不操这个心的好,我们的事,我们自己办。让你们办,靠不住!

韩家川冲疤老二老人笑笑说,大叔,你可以不信任我,但一定要相信社区。你为何对我们管委会有如此大的成见?

陈三爷冲疤老二老人挤挤眼说,疤老二,你那张嘴,咋就不关风呢?韩助理,成见?不敢不敢,社区对我们好着哩。

司机小王说,三爷,你就让疤二大爷说嘛,这韩助理,跟社区其他领导不一样。要说成见,韩助理,我替疤二大爷说,他主要是对社区办豆腐厂有意见。

一提豆腐厂,韩家川就更有了兴趣,他对疤老二老人说,老叔,这你一定得给我讲讲。

疤老二老人面有难色,他侧身看了一眼陈三爷,陈三爷冲他翻了一下白眼说,看我干啥子?疤老二,你今后会死在这张嘴上。既然小王都说你对办豆腐厂有意见,你还不说,那不成了隐瞒领导了?你看你那豆腐西施的儿媳,人家多先进?你呢,后进着哩。

别提我儿媳,三爷,疤老二说,提她我心里就来气。

司机小王边开车边对疤老二老人说,疤二大爷,你心咋就二指宽呢?不就一副棺材嘛。

许老四老人接话说,小王,你这嫩崽子,懂个屁,你话说得倒轻巧,不就一副棺材?你咯晓得那是今后你疤二大爷百年了的老屋。

都以为我生我儿媳的气,就为棺材,你们真是冤枉我了,疤老二老人说,我是为我儿媳怂恿我儿子为拉苦井水不拉棺材生过气,但那是搬迁时的事,早就过去了。我是因为我儿媳不听我劝,硬要跟那夏主任去办豆腐厂生气,那豆腐西施的虚名,害了她了。那白鹤豆腐,岂是想做就能做的?

韩家川说,你意思是你儿媳手艺不行?

那倒不是,疤老二老人摇了摇头说,要讲做豆腐的手艺,她配得上豆腐西施这名号。

韩家川说,这就令人费解了。

疤老二老人说,说费解也费解,说不费解也不费解。世间大凡好东西,都不是做出来的,是自然生出来的。这白鹤豆腐里,藏有玄机。

司机小王说,疤二大爷,你就别卖关子了,谁不知道你儿媳做的白鹤豆腐,要用你们家苦水井的水来点豆花?要不,还叫啥子秘制豆腐嘛?

你看,你看,疤老二老人摊了摊手说,说你嫩苔苔,人家会讲我欺负年轻人,你跟你们那夏主任和我儿媳差不了多少,都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的。

小王欲回嘴,被韩家川示意打住。韩家山说,老叔,这其二是什么?

疤老二老人说,这可是我们家的秘密,别说外人,就是媳妇儿媳也不知道。不便说的。

嘿,陈三爷白了一眼疤老二说,毛病!又卖关子了不是?离开了白鹤镇,还做得出什么白鹤豆腐。

三爷英明!疤老二冲陈三爷竖了竖大拇指说,这话你说得像裤裆里放鞭炮,正确得很!

疤老二这话,把一车人都逗笑了。

其实,也算不得是啥玄机,疤老二说,自从库区蓄的江水淹没了裤脚村,我们家那点做豆腐的小秘密也就没用了。因为其他地方做豆腐点豆花这个工序,用的都是石膏或者卤水,所以,我们裤脚村的豆腐用苦水井又苦又涩的苦水来点,就特别招惹人注意,都以为白鹤豆腐的名堂就是这苦水井的井水。但大家就没去注意,连裤脚村的人都没留意,我们泡黄豆的水,磨浆的水,那可是甜水潭的水。在裤脚村,老辈人管甜水潭叫阴潭,管苦水井叫阳井。这甜水潭的水是软水,这苦水井的水是硬水,那甜水井磨的豆浆,碰上苦水井的硬水,就像受了孕,生出了白鹤豆腐,这叫阴阳之合。我说这世间好东西都是生出来的,就是从白鹤豆腐上悟到的。用甜水潭潭水磨出的豆浆,烧热后遇上苦水井的硬水,就会咕噜咕噜响,那声音好听得很,是欢喜声。我那徒有虚名的儿媳,不配那豆腐西施的名号。我们搬离裤脚村时,我提醒她,拉再多苦水井的水也没用,做不出白鹤豆腐,可她小肚鸡肠,猜疑是我为了那口棺材。现在好了吧,办豆腐厂,收不了场了。落个空欢喜不说,还招人笑话。

疤老二话说得轻松,韩家川听得沉重。韩家川心想,现在夏晓峰主任要在场,会作何感想。

老叔,我不知道有句话该不该说?韩家川看着疤老二表情认真地说,你生儿媳气,我理解,但你该阻止夏晓峰主任,毕竟办个豆腐厂不容易,钱都是移民们从补偿款中拿出来的。

夏晓峰?你别提他,提他我更来气。疤老二摆摆手说。

三爷恶狠狠瞪一眼疤老二,意在阻止他。

浑说了不是?越说越没分寸了。

三爷,谁浑说了?我就是日气夏晓峰咋啦?

韩家川从疤老二话里听出了耍横的味道。

疤老二,耍上牛脾气了?三爷提高了嗓门说。

这话憋肚子里,比屎阻屁眼里都难受!疤老二吹胡子瞪眼睛说,那杨玉明老人在自家里养猪,招惹他啥了?他倒好,带群人三下五除二,给人家养猪的地儿给清理了,也不问问人家为何要养猪,光会批评人家生活习惯不好,不讲卫生。谁不晓得猪养家里又脏又臭不卫生?但再脏再臭再不卫生,不要老命吧?我反正是认定了,那杨玉明,就是被夏晓峰逼死的!

瞎话!蠢话!疤老二!三爷吼道,信不信我揍烂你那臭嘴!

原本已轻松的车内气氛,又回归了沉闷,沉闷中还多了沉重。

好在昭女坪社区已近在眼前。

五个老人被韩家川顺利地从望城派出所带回了昭女坪社区,这让夏晓峰主任在心目中高看了韩家川。当韩家川赶往豆腐厂去给夏晓峰交差的时候,夏晓峰还在跟宫桂花为做不出真正的白鹤豆腐在技术上攻关。夏晓峰知道,做不出真正的白鹤豆腐,后果不堪设想。想想早上那些情绪近乎失控的股东,他心中就会不寒而栗。看到韩家川,一愁莫展的夏晓峰说,韩老师,平日里看您这一脸斯文相,办起事来没想心中自有百万兵,都听公安的人说那沈所长是难缠的主,没想到您那么快就解决了问题,看来您还有点小诸葛能耐。过来,快过来,兴许这豆腐上的难题,您能想出好办法。

夏晓峰左一个您右一个您,让韩家川听出了一份尊重和欣赏。他心里自然也就有了份愉悦,就笑着摆摆手谦虚说,不敢当不敢当,老人们没偷鸡,派出所得尊重事实嘛,哪是我的能耐?至于这白鹤豆腐,主任跟宫厂长都不要费心了,诸葛亮转世,我看也是无解的。

这无解二字,让夏晓峰心里非常不快,他没想韩家川会说出如此武断的话,就一脸不高兴说,韩助理,说话注意分寸,我这主任做豆腐确实是外行,但你不能让宫厂长难堪,宫厂长为啥被称为豆腐西施?那是因为在移民来社区之前,人家做得一手地道的白鹤豆腐。我们现在技术上遇到了难题,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开动脑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攻不下的关,你哪来如此的武断,竟说出如此不得体的话来?

韩家川发现,自己不仅让夏晓峰主任不高兴,也让宫桂花脸上有些挂不住,就冲她抱拳做了个对不起的手势,然后转而对夏晓峰说,主任,我们借一个地方说话。

没想到这话却惹火了夏晓峰,他粗脖粗嗓地说,韩助理,你们这些文人,咋就那么多花花肠子?什么事情,到你们这儿就搞得神秘兮兮的,把宫厂长当外人?你啥意思呀?

看着一脸怒容的夏晓峰,韩家川赶忙解释,说夏晓峰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心里确实觉得有些话面对宫厂长讲出来,对她很残酷,怕她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他有些为难地看着宫桂花,恨不得指天发誓自己没把她当外人的意思。

宫桂花自是知趣的女人,她脱下手上的白手套,往工作台上一放说,既然你们做领导的有事商量,我就先回家了。

韩家川看宫桂花出了门,又调转眼神看一眼黑了脸的夏晓峰,提议出去走走。夏晓峰很不情愿的跟韩家川在社区里肩并肩散起了步。

韩家川问夏晓峰认不认识疤老二老人。夏晓峰说,他是宫桂花的公公,你说我认不认识?

韩家川就把疤老二老人在车上讲的关于白鹤豆腐的故事跟夏晓峰讲了一遍。

还没等韩家川把故事讲完,夏晓峰整个人就垂头丧气瘫坐在了社区林阴道旁的长椅上了。

他吐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韩家川从夏晓峰的叹息声里,听出了困惑和绝望。

韩家川把故事打住,坐到夏晓峰身边,从衣兜里掏出香烟,递一支给夏晓峰。夏晓峰抬起头,蹙了眉头接过烟。韩家川给他点上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安慰说,我们还可以想办法生产其他东西,天无绝人之路嘛。

夏晓峰猛吸了一口烟,喷一口浓浓的烟雾表情极为认真地看了韩家川说,韩老师,为啥这疤二爷明知我在跳火坑,他都忍心不站出来阻止,乐着意看我跳呢?

这问题提得好尖锐,让韩家川无言以对。

我知道你不好回答我,那我帮你回答,夏晓峰又深吸了一口烟说,那是因为,社区里有很多像疤二爷这样的人,他们认为办豆腐厂是我夏晓峰这个主任的事,不是他们的事!

韩家川说,主任,你千万别这么想。

夏晓峰不听劝,腾地站了起来,将还剩下大半截的香烟,重重扔在地上,又重重地踩了两脚,仿佛招惹他的,是香烟似的。他伸出手,划了一个巨大的圆弧说,韩老师,我真的搞不明白,他们为啥这样不待见我,自打开始破土动工建这个移民社区,我夏晓峰何时不是起早贪黑,巴心巴肝地扑在这社区上,市里领导指示我,社区要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要记得住乡愁。昭女坪社区依山而建,看得见山。但我们这地方是十年九旱的地方,望得见水,是个难题。你看到社区这被垂杨柳围起来的湖了吗?为有这一湖水,我前前后后跑市里各职能部门和永丰水库不下百次,硬是靠软磨硬泡的功夫弄下来了这一湖水。那哪是水,那是水库灌溉区的粮食!我文化不高,不知道要怎么弄,才能让移民们记得住乡愁。我就跑到你们市文联,请教你们龚主席。你们那个文绉绉的主席,张口就说出一个外国人名字,叫什么海尔的。

韩家川纠正说,是海德格尔吧?

对,就是海…….海德格尔,龚主席高深莫测地对我说,所谓乡愁,就是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

说到这里,夏晓峰有些犯迷糊,我真搞不懂,啥是诗意的栖息?我就认个死理,觉得这乡愁,就是要把他乡当故乡,让移民们把社区当成那个淹掉的老家。你看那房子,我们尽量刷成热地方的蓝白基调,尽量在社区绿化上种热区的植物,花草,我和社区管委会的人,也是动了心思的呀!

韩家川看着眼前的夏晓峰,样子委屈得就像挨了老师一顿错训的中学生。

韩家川知道,这夏主任说的绝非虚言,说的都是实打实的话,他的委屈也是真委屈。但韩家川就是找不到更合适的话安慰他。其实,韩家川心里很清楚,对夏晓峰,任何安慰都没有作用,甚至他压根就不需要安慰,他需要的是发泄,因为他很多话,在肚里憋得太久。

发泄了一通的夏晓峰,经过了短暂的平静后,又恢复成了一个处事不惊,老成稳重的主任了。他自嘲说,这人一激动,就傻瓜了不是?有人不理解,但上面领导还是认可昭女坪社区的。我光顾自己发泄了,忘了正事,韩老师,那广场舞,你得下力气抓。市里打电话来了,我们这昭女坪社区,现在可是被推到老虎背上去了。

韩家川不明白这推到老虎背上什么意思,说到广场舞,韩家川是真想打退堂鼓的,他说,夏主任,这广场舞,我怕是没能力教会那些社区的大婶大妈了,我是宁愿骑老虎背也不愿教了。

不行!夏晓峰非常坚决地说,你要撂挑子,就是拆台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这昭女坪社区,虽然有这样那样危机,但人家市里,省里把它是真当了样板的,现在,经媒体一炒,不得了啦,惊动联合国了。

联合国?韩家川不可思议说,不会吧?

有些事是我们想不到的,夏晓峰说,我也是下午才接到市移民局打来的电话,说有个什么联合国的文科组织,要来视察。

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韩家川又纠正说。

韩老师,你肚子里就是墨水多,夏晓峰拍了拍韩家川的肩膀说,对,就是你说的这个教科文组织。我这个从街道上干起来的主任,弄不清楚这组织有多大,但联合国还是听说过的,这一定要高度重视。不仅要做欢迎横幅,标语,彩球,还要请个军乐队。市里文化单位你熟,这请军乐队的事,就交给你了。

韩家川总觉得这个请军乐队来欢迎联合国的教科文组织有些欠妥,就说了自己的意见,但夏晓峰说,韩老师,这意见你要提就给市里提去,都是市里的意见,我不过是按指示办而已。

夏晓峰说到这里,就无心跟韩家川再散步了。他兴冲冲地走了,还有千头万绪的工作,在等待着他。

韩家川总觉得,这像上紧发条的夏晓峰,他的奔忙里,也有什么不妥,到底是什么不妥,他也不好说,但直觉告诉他,就是不妥,就像欢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请一个军乐队一样——

不妥的。

头上缠着纱布的麻脸大,回家去的样子像一个战败的伤兵,既疲惫又狼狈。进家门后,老伴看他那样,是又心疼又生气。在遭受了家里人一通劈头盖脸的数落后,麻脸大一个人悄悄溜进了自己的卧室,从床下面拖出了一只老得漆面斑驳的旧箱子,却找不到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他不记得把它放哪了。

他坐在床沿上,感觉到那秃头上被鸡啄的伤口隐隐作痛。而那颗受伤的头颅空得像个掏了瓤的葫芦。记性仿佛都被那只凶狠的斗鸡啄了去,苍白如纸片一般了。

钥匙,我箱子的钥匙呢?

他哪是喊,简直是咆哮。老伴跑进卧室来,说麻脸大,你到底是被鸡啄了还是被疯狗咬了?钥匙?那箱子的钥匙,在你儿子那里,他帮你收着的。咋啦?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想你的宝贝了?你冒疯,想吹曲儿?这夜里吵到别人,会告到社区管委会的。

老伴说的麻脸大的所谓宝贝,其实就是他放在旧木箱子里的一对唢呐。

儿子闻讯跑进来,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钥匙,蹲地上给父亲麻脸大开锁。麻脸大瞥见,儿子已是头顶花白一片,就叹息说,儿子,咋那么多白头发。

儿子说,爹,我都六十挨边的人了,该白头发了。爹,你拿唢呐做啥?

麻脸大说,我想把它们卖了。

儿子停住,心有不甘说,爹,卖了它们,今后我们爷俩不做吹吹了?

白鹤镇的人管唢呐手叫吹吹。在白鹤镇人眼里,吹吹是让人羡慕的职业。

儿呀,你认为我爷俩还能做吹吹?

麻脸大的反问,问住了儿子。

老伴插话说,做不成吹吹,也没必要卖了唢呐,留着它又不供它们吃饭,做个纪念嘛。

麻脸大说,我何曾不想留它们做个念想,但我们欠了别人钱,我得卖了它们还账。

欠别人钱?老伴说,麻脸大,你不赌不抽,咋会欠别人钱呢?

麻脸大说,你这老婆子,咋就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呢?聋五打死了人家的公鸡。

聋五打死的,咋要你赔?儿子说,谁打死谁赔嘛。

就是!老伴白一眼麻脸大说,别人杀人,难道你去偿命?

你,你,麻脸大指了指儿子,咳嗽了两声,又指了指老伴说,还有你,你娘儿俩咋一个鼻孔出气呢?聋五打死的是啄我的公鸡,晓得不?

儿子说,一只公鸡,要不了多少钱的,我替你赔。

麻脸大说,你说得轻巧,八百块哩。

什么鸡呀,八百块,金子做的?老伴惊呼道。

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说我损你,麻脸大说,那不是普通的公鸡,是斗鸡,晓得不?就是人家养来打架的鸡。

儿子瘪了瘪嘴说,爹,你还说妈见识短?我看你才是。我才不管它是你说的斗鸡或者打架鸡,反正是只鸡,一只鸡要你们赔八百块,就是敲竹杠,就是不讲理,明天我就找这鸡主人评理去。

呸!麻脸大恨不得把唾沫吐儿子脸上去,你以为你能耐哩,评理?要不是派出所的沈所长一唬二吓,那瘦得像猴精的鸡主人没个一两千块不罢休哩。你真有孝心,明天就赔我到市里去,我爷儿俩好好吹它几曲,我就不相信这城市是块大铁板,吹不热乎的。

儿子说,爹,使不得,人家会把我们当成干扰分子抓起来。

看你那怂样!麻脸大说,是我的儿,明天跟老子进城去。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去楼下土杂店备上两壶苞谷酒,发不好叫子,唢呐吹不亮响,看我不找你麻烦。

儿子就拿了空空的酒葫芦,去楼下土杂店买烧酒。作为一个吹吹,儿子深知父亲内心的那份落寞。在没搬来昭女坪社区之前,父亲一直是生活在热闹之中的。无论婚丧嫁娶还是乔迁添丁,都需要唢呐声,都需要吹吹。数十年光阴里,儿子跟着父亲,体会到了做一名吹吹的荣耀。作为白鹤镇方圆几十里地最优秀的吹吹,父亲的酒葫芦,在他的记忆里,从来就没空过。那排队请父亲的人,只要拿到酒葫芦,就算是父亲应允了。能请到父亲麻脸大的人家,脸上就会多出分光彩来。

白鹤镇人把唢呐的哨称为叫子。叫子是挑上好的芦苇做的,吹吹们在吹奏唢呐前,要喝酒,俗称发叫子。如果主人家忘记了给吹吹送酒,那唢呐声就会像没喝到酒的吹吹,无精打彩,既不嘹亮也不圆润。所以,要请吹吹的人家,总会提前些时日,亲临吹吹家,将酒送去,并当着吹吹的面,恭敬地灌满吹吹的酒葫芦。

父亲嗜酒,每天都要儿子陪他喝上半葫芦。喝了酒,他就会带着儿子将明天别人家宴席上的该吹的曲预习一遍。到昭女坪社区后,父亲就断了酒,其实也没人再登门往他的酒葫芦里灌酒了。离开白鹤镇,搬迁至移民区,人还是那些人,但他们却不再需要唢呐。红白喜事,不再有摆开的场子,都在酒店或殡仪馆办,吹吹派不上用场,唢呐也就锁进了箱子,酒葫芦也只好束之高阁。父亲麻脸大不再喝酒,不喝酒的他天天咳嗽不已,老嗓像一面随时被敲打的破锣。

儿子打了酒,提了装满的酒葫芦回到家,问父亲麻脸大,要不要发叫子?

父亲麻脸大哐哐地咳嗽了两声后说,当然要。儿子就拿了两个瓷碗,倒了两碗酒。爷儿俩相向而坐,儿子心痛地发现,父亲衰老得厉害了。

他们不言语,沉默着沽酒。喝完碗里的酒,儿子将大而长的那支唢呐奉上给父亲。麻脸大接了,又放下。他拍拍胸口对儿子说,要发的叫子,其实在这里。他压抑了声音,低沉地哼起了曲儿。儿子也跟着哼,爷儿俩哼着哼着,就哼出泪水来了。

头上缠着一圈纱布的麻脸大,伤心的样子,像灵堂上永别亲人的孝子。

韩家川来到市文化局,联系请军乐队的事宜。文化局接待韩家川的耿副局长非常热情,他说文化局也接到了市里领导的指示,要全力配合昭女坪移民社区管委会,搞好迎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考察团的文化展示工作。

该我们到社区去的,耿副局长客套中夹杂了些许歉意,却让韩助理亲自跑一趟。

人家话说得客气,韩家川却不好意思了。韩家川说,耿副,该夏主任亲自来的,但社区工作千头万绪,离不开他,我就只好代表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耿副局长说,请军乐队没问题,文化局就管他们,自家的事。只是……

韩家川听耿副局长欲言又止,以为他有什么难处。就说,耿副尽可直言,有难处是吧?

耿副局长摇了摇头说,不是难处,我只想问一问,用军乐队欢迎联合国教科文考察团,是你们社区的意思,还是市里领导的意思?

韩家川至少听出了耿副局话里的两层意思,一是他对用军乐队欢迎考察团有不同意见,二是他又怕说出自己的看法冒犯了市里领导。

韩家川想,当个耿副局长这样的领导也真难,也真够累的,但在不宜用军乐队这点上,他跟自己是不谋而合的。韩家川说,耿副,我也不知道是市里领导还是社区的意思。实言相告,请军乐队欢迎一个国际性的考察团,我觉得不合适。

不合适你还亲自来请?耿副局长说。

韩家川苦笑了说,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也觉得不合适,耿副局长说,韩助理是文联派社区的挂职干部,大家都是文化人,军乐队欢迎宾客好不好?好!军乐队气势恢宏壮观,乐曲浑厚流畅,激昂高亢,能够烘托气氛,制造热闹的场面。但缺憾是它没什么地方特色。这种高级别的考察团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机会千载难逢,都说文化是软实力,逮着这样的机会,我们却不用地方的音乐,选军乐,不合适,不合适。

韩家川赶忙说,耿副既是领导,又是文化行家,你一定能想出一个取代军乐队的好主意来。

这话让耿副局长有些为难了,他摆摆手说,不好想的,不好想的。我们有地方特色的欢迎仪式多,也很有特色有意思,也热闹也诙谐,但有失气势和庄重,甚至有的还显轻佻。也许,选军乐队,压根就是市领导的主意,宁失特色,也要气势磅礴庄重得体。

韩家川没想到,这耿副局长,会如此时时刻刻不忘揣测所谓“上面的意思”。

还是用军乐队吧,耿副局长用手上握着的铅笔轻敲办公室桌面说。

就在这时,有音乐仿佛是一只莽撞的鸟,从窗外飞进了耿副局长的办公室。这声音尖厉高亢,嘹亮,甚至还显得粗鲁,蛮横。仿佛它是挤压出来的,是压抑了太久的,所以这声音是带了情绪的。它带着挑战,但似乎又不知道对手在何处,有点像失去了方向的怒狮,只顾横冲直撞。

耿副局长身子一颤,皮球一样蹦起来,没有了官员的伪装,活脱脱一个行家的欣喜和冲动。他啪地一声,双手拍合在一起,冲韩家川吐出三个字——

好声音!

话音未落,耿副局长也扑到窗前。

让耿副局长如此激动的是唢呐的声音。这唢呐确实吹得好,但在韩家川听来,却感到有些奇怪。这唢呐声一听就是行家吹出来的,没几十年修炼之功,技艺不会如此炉火纯青。但这声音却又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冲动,像是被什么激怒了一样,燃的是无名火,这让人会想到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受了委屈那般。

韩家川也忍不住满肚子好奇心,起身来到窗前。耿副局长还激情未消,他拍了一下韩家川的肩又握了他的手说,韩助理,这唢呐声,你听,多有个性,多有个性!为什么不选唢呐?为什么?

这时的耿副局长,可爱得像个天真的小孩子,韩家川心里想,此时的他,一定是忘了“上面的意思”了。

韩家川耸了耸肩说,为什么不选唢呐?

就选唢呐,错不了!耿副局长松开韩家川的手说,唢呐,曲儿虽小,腔儿真大,表现力超强!你听这声音,一鸣惊人,直冲云霄。唢呐艺术,虽是民间艺术,却是我们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选它欢迎考察团,再合适不过。

韩家川想,这耿副局长,仿佛要说服的不是市里的领导,而是要说服他韩家川似的。他对耿副局长说,我们别光站在这里夸声音,下楼看看何方高人。

唢呐响处,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韩家川和耿副局长费了很大劲,才挤进了看热闹的人群里。

挤进人群的韩家川,好不容易看清了唢呐的吹吹,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他的一张原来紧闭的嘴,惊讶成了一个“O”。

那吹吹,竟是社区的老人麻脸大。

在他身边,是他的儿子,手中提着另一支唢呐,对看热闹的人群说,识货的都过来看一看瞧一瞧,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上品唢呐,跳河价卖啦,八百块!八百块钱,一条香烟钱卖唢呐了,不是一支,是八百块一对。祖上传下来的,有年成了,买去说不准放放成文物了。八百块钱,八百块钱一对的铜唢呐,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麻脸大面无表情,他只是鼓了腮,仿佛拼命一般的吹。

站在韩家川身边的耿副局长叹了一口气说,吹得那么好的曲儿,咋不识货呢?这不是一般的黄铜唢呐,是斑铜唢呐呀,是人工一锤一锤敲出来的,每一支都独一无二。那么好的材质,那么好的声音!

韩家川说,耿副,你是内行嘛。曲能听出好坏,这货也识得好歹。不瞒你说,这吹吹,是我们昭女坪社区的,我认得的。

耿副局长说,你们昭女坪社区藏龙卧虎呀,你这是捧了金饭碗还要去讨饭。

韩家川从口袋里掏出八百块钱,塞进耿副局长手里,然后嘴凑他耳边说,耿副,劳驾你帮我卖了这对唢呐。它,属于昭女坪社区。

耿副局长说,不讲价了?

韩家川说,不讲。

噶—歌—噶—

天刚要破晓的时候,昭女坪社区里响起了公鸡的打鸣声。

躺在床铺上一夜辗转的钟汉老人,一激灵坐了起来。

住在他家楼下的豆腐西施宫桂花,也听到了公鸡的打鸣声。当时正在漱口的她,推开窗,往楼下看,看到一个身影,一闪不见了踪影。她嘴里含着满口牙膏沫喃喃自语,撞鬼啦?社区不是禁养家畜家禽了吗?哪来的公鸡打鸣声呢?

豆腐西施宫桂花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这段时间,因为豆腐厂的退股风波,不仅让她颜面尽失,还让他心力憔悴。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睡不安稳,总是觉得耳边多了一只蜜蜂或者苍蝇,那嗡嗡之声,让她心烦意乱。宫桂花漱完口,欲出门时,公公疤二爷从卫生间里出来说,我好像听见楼下有公鸡在叫。

宫桂花说,我还以为只是我耳朵出了毛病。

这话让疤老二心里不舒坦,他以为儿媳是在骂他,就沉了脸回到自己房里去,但细想儿媳的话,她说明也是听到了,就又出得里屋来,想问个究竟,但宫桂花也出了门,楼道上传来一串她急促的脚步声。

疤老二想想,换了鞋上楼,敲响了钟汉老人家的门。开门的是钟汉老人的儿子。钟汉老人的儿子也是一个老人了,老得耳朵比钟汉还背。疤老二问他听到公鸡叫没有,他啊啊两声,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我听见了,坐在木椅上的钟汉老人说,疤老二,我家的头鸡显灵了。

疤老二说,钟大叔,你咋听出是你家头鸡的声音?

钟汉大爷说,这有何难,除了我家头鸡,谁家的鸡也休想叫得如此脆亮,如此中气十足。

疤老二就点头,脸上堆了笑说,钟大叔,这下你该睡个安生觉了。

上了年纪的钟汉老人,张开没牙的嘴笑,样子就像一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开心而幸福,他说,疤老二,我睡安生了,明早头鸡不显灵,你要叫醒我哦。

钟汉老人的儿子说,爹,你放宽心睡,有我哩。

钟汉老人说,你呀,靠不住的。

翌日清晨,整栋楼都听见了公鸡的叫声……

第三天,人们都是被公鸡叫声唤醒的。…………

钟汉老人家的头鸡显灵了,每天早上天不亮来报恩的故事,比禽流感还快地在社区里散布开来。好多人都亲自跑到钟汉老人家探究虚实,钟汉老人头晚睡好了觉,精神矍烁,逢人就张开不关风的嘴嗬嗬一阵,是我家头鸡,当然是我家头鸡,它晓得我老头子惦记它哩。

大家自然也就信了钟汉老人的话。这些从乡下来的移民,过去的生活中,除了与现实生活在一起,也跟鬼魂生活在一起。他们是相信万物有灵的。过去,钟汉老人对他家头鸡的好,很多人是看在眼里的,今天,钟汉老人睡不着觉,听不见鸡叫,怕自己醒不过来,为此提心吊胆,人变得憔悴,虚弱,死了的头鸡显灵来报恩,送上几声啼音,在他们想来,太合情合理了。现在钟汉老人又肯定得真切,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呢?

但社区里有一个人知道这事后是坚决不信的,他就是社区的夏晓峰主任。当豆腐西施宫桂花把头鸡显灵报恩送鸡啼的故事讲给他听时,他断然说,什么头鸡显灵,是有人装神弄鬼。

在夏晓峰看来,这是个严峻的问题。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宫桂花,说桂花,我们移民社区,不是封建迷宫的温床,什么鬼呀魂的,都是扯蛋!这世上根本没什么显灵一说,显灵?那是唯心主义者的幌子!那是有人装神弄鬼,盎惑人心。你得多留点心眼,把这装神弄鬼的人找出来。

宫桂花慌忙摆手说,主任,做豆腐我行,这找装神弄鬼的人,我不行。

夏晓峰说,我看你能行,你得注意你身边的人。

主任,你啥意思呀?宫桂花不解。

桂花,夏晓峰语气温和地循循善诱说,你想想你那公公,在自救自五人小组里可是积极分子,前几天还去偷过鸡叫声。

宫桂花说,主任,不是没偷到吗?

夏晓峰说,我不是说这装神弄鬼的人一定就是你公公,也可能是他的同伙,我不过是给你讲一种思路罢了。

宫桂花仿佛豁然开朗了似的点点头说,夏主任,你没干公安,可惜了,我知道了。

疤老二一个人坐在家里,拿着电视遥控器把所有的频道都按了一遍,也没找着一个能对得上眼的节目,就索性关了电视,把遥控器仍了一边生闷气。他想,这钟汉老人真幸福,养只头鸡,死了还会显灵来报恩。自己那磨坊,那大石磨,那吱吱呀呀响的水车,咋就不会像人家钟汉老人的头鸡呢?疤老二对磨坊,对大石磨和水车的感情,不比钟汉老人对头鸡差。几十年来,疤老二也不知道是自己陪伴着磨坊、大石磨和水车,还是磨坊、大石磨和水车陪伴了他。反正几十年的光阴,就是在磨坊里,在水车里,在大石磨前,像一粒粒黄豆,被磨掉了。这几十年里,他耳朵里装了太多的流水声,水车的吱呀声和石磨旋转的声音。这些声音如交响乐般,让他平凡的生活充实而不孤单,现在,坐在这空空的屋子里,他总是坐得心里发慌,好多次错把茶杯的茶叶当了豆子,错把茶几当了石磨,把茶叶倒得茶几上到处都是。为此,他没少被儿媳宫桂花数落。宫桂花被夏晓峰主任叫去办豆腐厂,疤老二以为儿媳会请他出山,但人家已经不用水车石磨,改用电磨了。当他知道自己的一厢情愿后,心里就不自觉地生出了些对儿媳的看法了。

别人是夜里睡不着,疤老二是白天如坐针毯。这种站着不是躺着也不是的日子,让疤老二变成了一个石磨——成天在家里打转转。好在陈三爷发起搞了五人自救小组,要不,他会让自己的余生天旋地转了。

疤老二出了家门去找陈三爷。许老四和聋五已经在陈三爷家了,他们正在商量筹钱还韩家川。韩家川垫付的八百元钱,让他们争得面红耳赤,陈三爷说他是领头的,八百元钱该他付。聋五比划着手势,意思是鸡是他失手打死的,该他赔。许老四说,大家都别争,二一添做五,一人一份。疤老二进了三爷屋,说他赞成许老四的说法。他说,有难同当嘛,三爷,聋五,看把你们能的。

几个老人坐在一起,又说到了钟汉老人的头鸡的魂灵下凡显灵的事。许老四说,一定是我们偷声音的事感动了天上的菩萨,菩萨派头鸡的魂灵下凡来显灵了。陈三爷不同意许老四的说法,他认为这头鸡显灵,跟菩萨没有关系,要许老四不要什么事都要扯上自己的功劳。陈三爷说,就是头鸡想报恩,你们不知道,在白鹤镇的时候,钟汉大叔对头鸡,比对儿子都好。

许老四被陈三爷批评,心里很不服气,他说,我晓得啦,三爷的意思,当年那河畔的箫声,也不关菩萨的事,是人家那心上的女子主动来报恩。

瞎扯啥?!

三爷把桌子拍得山响,暴怒的样子像头发怒的老公牛。看三爷那样子,疤老二赶忙打圆场说,老四不过是开个玩笑,玩笑嘛,三爷,当真啥?

三爷不听劝,不消气,大家觉得没意思极了,散了。

出了三爷家的门,疤老二扯了一下许老四的衣角说,老四,说话不是耍刀子,不能往痛处戳的。

许老四委屈得像个孩子,他说,我又不是故意的,这阵子心里烦,总觉得有火要从喉咙里窜出来。疤二哥,你说这三爷也真是的,一辈子都端着,不累吗?

那叫骄傲。疤老二拍了一下许老四的肩说,你不懂的。

许老四摇了摇头,说我不懂,我也懒得懂,今天只顾跟三爷抬杠了,忘了告诉大伙,我想退出五人小组的事。

老四,说啥气话,疤老二说,绊个嘴,至于吗?

许老四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说,疤二哥,我在你心里,咋就是小肚鸡肠,心只有二指地?我是打算投奔邻县的姑娘家,去帮她看管鱼塘,我跟你掏掏心窝子吧,自从离开白鹤老家,搬进昭女坪社区,这城里人的日子,我是受够了。我做梦都想的是我家那水下养着鱼,水上长满荷的荷塘。我只要坐下来,满耳朵里总有蛙的叫声,鱼儿跳起来又落到水里的扑通声。听不到这些声音,这脑袋瓜里就老想,这脑袋瓜越想,这心里就空得发慌,就爱动气,晓得不?

疤老二当然晓得,他有些羡慕许老四了。羡慕他有个嫁到邻县乡下的女儿,羡慕他女儿能为他提供一个鱼塘。他说,老四,你去吧,二哥为你高兴哩。

许老四叹了口气说,高兴啥子?女儿家毕竟不是自己家。

疤老二重重给许老四一拳说,老封建!得了便宜卖乖不是?我晓得你那心里美着哩,我都能想象得出,你躺在垂柳树下的池塘边,手里摇着蒲扇,嘴里喝着浓茶,耳朵里尽是蛙叫蝉鸣,脸庞上堆满幸福的样子。

二哥,你就别拿我开心了,许老四说,我走了,麻脸大,陈三爷那里,还得望你吱一声。

许老四自顾回家去,疤老二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那背影上确实没一丝欢乐,有的是浓重的忧伤。

疤老二在社区的林阴道上徘徊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想,如果有人能给自己提供一架水车,一个磨房,自己会不会也像许老四一样,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有些东西,是不是也像岁月,是寻不回来的。

他就这样想着回到家。推门进屋,看到了儿媳宫桂花那张像开过头的花朵一样的笑脸。这让疤老二感到既意外又不知所措。他愣住了。

爹!——宫桂花甜甜地拖长了声音唤了他一声,说别傻站着啦,吃饭吧。

疤老二在餐桌边坐定,拿起筷子,给坐在一旁的上中学的孙子夹了一柱菜,然后才准备给自己盛饭。但宫桂花制止了他,拿出了一瓶新买的酒说,爹,别忙吃饭,儿媳今儿个陪你喝两杯。儿子,给你爷爷拿杯子。

捡到金子了还是重了彩头?疤老二手拿筷子说。

爹,你这话说的不装听哩,宫桂花说,什么好事都没有,就是想跟你老人家说说话。

宫桂花边说边往杯子里倒酒。疤老二心里暗自嘀咕,今天,这太阳怕是要从西边升起来了!

跟儿媳对饮,疤老二还是头一遭,既新鲜又不习惯,这酒就喝得有些别扭和不是滋味。两杯酒下肚,疤老二说,桂花,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宫桂花端起酒杯说,爹,我再敬你一杯。你说这早上这公鸡叫,奇怪不?

疤老二说,奇怪啥?公鸡就是早上叫的嘛。

问题是……宫桂花放下酒杯说,没有公鸡。

疤老二说,那是钟汉大叔家头鸡显灵了。

宫桂花摇了摇头说,那是唯心主义的说法,唯物主义不相信什么显灵的谎话。

疤老二纳闷了,这过去成天忙着做豆腐的儿媳,咋进了昭女坪社区,就哲学起来了,开始谈主义了。

疤老二自顾端起酒杯,呡了一口酒说,桂花,别跟我这糟老头谈主义,主义我不懂。你不相信显灵,我相信。如果不是头鸡显灵,那你的主义咋个解释?

宫桂花说,是有人在搞鬼。

疤老二说,原来你怀疑有人搞鬼?

宫桂花点点头。

疤老二说,你不会怀疑我吧?

宫桂花说,我怎么会怀疑你呢?爹,我是想,这事跟你那五人小组,怕是有干系?

现在疤老二算是明白了,这儿媳今天是给自己摆了个鸿门宴,目的是她怀疑这社区里的公鸡打鸣是五人小组捣的鬼?想从他这里找到证据。疤老二想,这儿媳宫桂花真够阴毒的,要自己的公公干这种事,不是要置自己的公公一个奸细或告密者的境地吗?

疤老二啪地一声把筷子重重扔桌上说,桂花,你是做豆腐的,不是干特务的。

他边说边站起身,自个儿进里屋去了。

麻脸大来社区管委会,找韩家川还钱。韩家川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了他,并收下了他的钱。麻脸大转身欲走的时候,韩家川唤住了他。

大叔,求你件事,行么?

韩家川的语气中带着真诚的口吻。

麻脸大说,韩助理,我这黄泥巴埋脖颈子的糟老头,只怕帮不了你什么忙。

韩家川说,大叔,这忙还只有您能帮。

他边说边转身,欲去身后的立柜里取啥东西。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韩家川只好先去开门。

敲门的是陈三爷和聋五两位老人。

韩家川将二位老人让进屋来。陈三爷见了麻脸大,就打趣说,麻脸大,给领导汇报思想,咋也不叫上我们。

麻脸大说,陈三爷,你不也没叫我,再说,你这几天人像吃了炸药似的,谁敢招惹你?

看两位老人斗嘴,韩家川有些禁不住。他笑着说,什么领导?什么汇报思想?马大叔是来赔我钱的。

赔钱?陈三爷说,麻脸大,你陪韩助理啥钱?

韩家川没等麻脸大开腔,接陈三爷话说,还有啥钱?斗鸡的钱呗。

陈三爷走进麻脸大,正色道,麻脸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要赔钱,轮不到你。五人小组,我是领头的,该我赔,即使我不赔,鸡是聋五打死的,已该聋五赔。刚才聋五来找我,比划着要赔斗鸡钱,我犟不过他,就决定我和聋五各赔一半,你看,人不都来了吗?

麻脸大说,不该聋五赔,更不该你三爷赔,斗鸡是我咳嗽招来的。

陈三爷说,你又不是不知聋五的脾气,他说要赔,就一定要赔的。

韩家川见二位老人争得面红耳赤,就说别争了,就麻叔赔吧,钱我都收了。

陈三爷恼了,他手指韩家川说,哪有你这样当干部的?这钱,不该他赔,糊涂!

韩家川没理会陈三爷的指责,他转身,打开立柜的门,拿出了麻脸大的那一对唢呐。

麻脸大一脸惊讶说,我的唢呐咋在你这里?

韩家川满脸堆笑,将手上的唢呐往上提了提说,它们现在是我的唢呐。麻叔,我要求你的就是,你得帮我带出一支昭女坪的唢呐队来,不日就有一个高级别的考察团来我们社区,你得带领唢呐队,把气氛整热闹喜庆才是。

这算你找对人了!陈三爷竖了大拇指说,麻脸大,除了脸大,就这唢呐大。

麻脸大摆摆手说,三爷,你就别寒碜我了,唢呐,我戒了,不吹了。

不吹了?陈三爷说,为啥?

没那心情。麻脸大说。

陈三爷拍了一下大腿说,麻脸大,你不吹了?没心情了?我问你,你不吹唢呐,你对得住聋五?我的夸奖你不在乎,聋五的你在乎吧?

陈三爷边数落麻脸大边手指身边木头一样立着的聋五。

陈三爷的话把韩家川整迷糊了,他不解说,三爷,五叔能听见唢呐?

陈三爷说,他过去的听觉,比谁都好,你看,他长着对招风耳哩。麻脸大的唢呐吹得多好,他都记在本本上的。

麻脸大冲陈三爷翻了下白眼,抢白说,三爷,说这些有意思吗?

当然有,陈三爷伸手过去,从聋五的挎包里掏出一个起了毛边的旧笔记本说,麻脸大,你这是马卵沾不得热气,人家韩助理给你脸,你不要?嘚瑟个啥?我今天当着韩助理的面抬举你一回,你可得拿出点认真劲来,别让考察团小瞧了我们白鹤唢呐。

韩家川笑了笑说,三爷,是昭女坪移民社区唢呐。

三爷手举旧笔记本说,韩助理,聋五怎样夸麻脸大唢呐吹得好的话,这本本上写得有。你虽然是文化人,怕不一定比得了聋五。

三爷说完,把笔记本递给了韩家川。

韩家川打开笔记本,认真地看,越看越吃惊。聋五的这本笔记本,记的全是声音。不,说得准确点,是声音的回忆录。不,不!是声音的墓碑!

韩家川的内心,禁不住感叹了。

这是一本有些年份的笔记本,塑料封套里粗糙的纸张早已泛黄,笔记本上的文字跨度达五十多年,回忆声音的文章很短,有些不过只言片语。在这长达半个世纪的对声音的记录和回忆里,断断续续,其中的很多岁月里,没有一个字。有些日子,却记录得很详尽。他记录得最详尽的,是他一九六0年参军时的声音。他写了白鹤镇上的锣声、鼓声、鞭炮声、他的形容让韩家川很吃惊,他说那天的白鹤镇像浪花一样翻卷起来了。但真正让韩家川瞠目结舌的,是他描写麻脸大和他徒弟吹唢呐送他去县城人武部,那唢呐的声音——

“去当兵那天,我第一次发现唢呐像盛开的花。我骑在毛驴背上,心情就像胸前这朵大红花,不,更像麻脸大鼓着腮帮子吹的金灿灿的唢呐。这唢呐的声音在江畔响起,河水就欢快起来,在山间响起,山就分开来。那山上的马缨花,被唢呐一召唤,就齐整整地盛开了。后来的日子里,我感到快乐和幸福,耳朵里就自然会塞满麻脸大的唢呐声。”

韩家川看完这段,合上笔记本说,原来聋五叔当过兵?

陈三爷说,聋五不仅当过兵,还打过仗。一九六二年的中印战争,聋五打的是头阵,敌方一枚炮弹落在他的坑道里,人没炸死,却震聋了他的耳朵。

韩家川晃了晃手中聋五的笔记本说,三爷,你问问聋五叔,他这本笔记本,能借给我看看不?

陈三爷冲聋五叔比划了一阵,聋五也冲陈三爷比划了一阵。最后,陈三爷对韩家川说,聋五老大的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韩助理,这可是聋五的命根子,你可别把它弄丢了。

麻脸大说,三爷,你真啰嗦,韩助理又不是三岁娃儿。

陈三爷瞪一眼麻脸大说,麻脸大,你不得吹唢呐,就憋得像球样,聋五可是半个世纪听不到声音,那笔记本要丢了,聋五就彻彻底底聋了。

韩助理,三爷这话倒是在理。麻脸大对韩家川说,聋五因伤退伍回来,什么也听不见,他在村子里走,别人跟他打招呼,他听不见,急得直掉眼泪。起先,他还能吃力地说话,渐渐地,他不能说了,又聋又哑。那时村子叫生产队,队长安排他放羊。他就成天一个人赶羊上山,人也变得孤僻起来。三爷就找我和许老四疤老二陪聋五喝酒。有一天,三爷从镇上商店买了一个笔记本送他,三爷比划说你聋五在部队学了文化,你把声音写下来。聋五于是就在山上边放羊边写声音。

韩家川点点头说,麻叔三爷,我知道了,这笔记本,就是聋五叔的声音回忆录。

陈三爷不同意韩家川的说法,他摇了摇头说,韩助理,不全是,他聋五除了回忆声音,还写他看到的声音。

看到的声音?

韩家川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三爷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对,看到的声音!本本在你手上,你回去看了就晓得了。韩助理,我斗胆问你一句,你每天教那些妇女跳广场舞,是不是也是要到时给啥考察团看?

韩家川说,正是。

陈三爷说,这唢呐跟广场舞,配不在一起呀?再说,这些农村妇女,对广场舞没啥兴致,跳不在点上,会让考察团笑话的。这迎宾的东西多着呢,非要选广场舞?

韩家川听了陈三爷的话,就笑了说,三爷这是给我提意见哩,听三爷的意思,还有其它可选?

陈三爷说,当然有,你可以选花灯呀?白鹤花灯,那气氛,是既喜庆诙谐,又热闹开心。你要让这群老婆子小媳妇跳花灯,一说他们就脚痒,积极性高得不用你张罗。

对头,对头,麻脸大拍了拍手,接陈三爷的话头说,跳花灯好!能伴上三爷的箫,疤二的笙和许老四的月弦,那就体面了。

你瞎说什么呀?陈三爷说,我那箫,早不吹了。

麻脸大说,三爷,我不吹唢呐,你不得行。我举荐你吹箫,为何推脱?

韩家川赶怕打圆场说,二老别争,这次迎接考察团,要仰仗二老支持了。

十一

不请军乐队,不跳广场舞,欢迎考察团的仪式改为吹唢呐,跳花灯。韩家川在办公室向夏晓峰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唢呐?花灯?你就用这些个土得掉渣的东西欢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考察团?夏晓峰说。

对!韩家川说,夏主任,我正是看中了这个土字。土怎么啦?只要是好东西,越土越地道。

地道是地道了,夏晓峰一推双手说,可他们咋登得了大雅之堂?

夏主任,我认为恰恰相反,韩家川据理力争说,你一定听过这句话,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夏晓峰摆摆手说,韩老师,你别听那些移民忽悠您,那是他们不想学广场舞的借口,用唢呐、花灯欢迎考察团不合适的,这方案往市里报,会遭批评的。

何以见得?韩家川没有让步的意思。他说,合不合适,市里会听谁的意见?还不是听文化局的?

夏晓峰说,没错,听文化局的。难道文化局会同意我们用唢呐花灯去欢迎这么高级别的考察团?

韩家川点了点头说,夏主任,改军乐队为唢呐队,这主意正是文化局耿副局长出的。

广场舞也是耿副局长要改的?夏晓峰问说。

那倒不是,韩家川说,这是陈三爷给我出的主意。

哪个陈三爷?夏晓峰说,不会是那啥自救自五人小组的陈三爷吧?

正是,韩家川说。

韩助理呀韩助理,夏晓峰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说,领导的吩咐你当耳边风,我早就跟你强调过,这是市里领导的意思,你倒好,偏偏要听一个老农民忽悠悠。那花灯打情骂俏,扭扭捏捏,一点正经都没有。

夏晓峰这番话,惹火了韩家川,他抢白说,夏主任,你把花灯当二人转了?什么叫一点正经没有?那是乡土气息,懂不懂?我不知道什么领导的意思,但我晓得,昭女坪社区是移民的社区,所以,我就得听老农民的。因为考察团来看的,是他们的生活!

我什么时候说考察团来看的不是移民的生活了?夏晓峰推了推手说,但我请你韩助理注意的是,我们要让考察团看到的是昭女坪社区的移民生活。移民进了城,就得适应城里的环境,农民变成了城镇居民,就要改变生活方式。这些,都需要我们引导。

引导,这话没错,韩家川说,但我觉得,夏主任,你在把一种生活强加给他们,而这种生活,给他们过去的生活是割裂的。一个人,他在过去环境里生活了几十年,有了习惯,嗜好,风俗和方式,哪是说该就改,说丢就能丢的?

韩助理,我看有些东西就得改,而且非改不可!夏晓峰的语气斩钉截铁。

韩家川苦笑了一下说,夏主任,什么东西让你如此咬牙切齿?

对了,夏晓峰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下脑门说,说到这,我正要安排你做件事。这昭女坪移民社区,是移风易俗的新社区,什么鬼呀神的不准往社区里带。这段时间,有人早上学公鸡叫,整个移民社区议论纷纷,说是钟汉老人的头鸡显灵。啥鸡会显灵?扯淡?我看是有人在捣鬼,在学周扒皮,我想,韩助理,你就学高玉宝,把那周扒皮揪出来。

韩家川摆摆手说,夏主任,这我办不到。而且我认为也没这个必要。显灵就显灵吧,只要钟汉老人夜里能睡踏实了就好。先前陈三爷他们几个老人去偷声音,不就是要帮钟汉老人吗?这些移民,在白鹤镇生活的时候,就习惯了跟神呀鬼的生活在一起。这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可以说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

夏晓峰怎么也没想到韩家川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一脸吃惊的神情,瞪了韩家川说,韩助理,你是有文化的人,怎么就这点觉悟?生活方式?这是什么生活方式?这是迷信,封建迷信!你还提什么陈三爷他们,我实话告诉你,我怀疑的就是他们。我看这什么自救自小组,就是个捣乱小组,偷声音,已经够丢人现眼了,难道还不够,还要装神弄鬼?我要真查出是他们,我就要定他们个盎惑人心的罪名!把他们当反面教材!

韩家川实在不喜欢夏晓峰的武断和上纲上线,他说,夏主任,怀疑别人要有证据,再说,你言重了。我倒是觉得,这老人们的互助,让我很温暖。偷声音不丢人!学鸡叫,也不是盎惑人心,你真的没必要大惊小怪。我们话题越扯越远了,我还是那句话,改广场舞为花灯报上去,由上级领导定。话不投机,夏晓峰有些不高兴说,好,好好,我按你说的往上报,上面领导批评我,我就批评你!但你记住了,那学鸡叫的捣蛋分子,你必须把他帮我查出来!

夏晓峰扔下这通话,背了手,转身走了。

韩家川呆坐在办公椅上,看着夏晓峰的背影在门口消失,他不明白,这夏晓峰和自己,在一些不是问题的问题上,却全是问题。

他拿出了聋五那本发黄的起了毛边的笔记本,认真地看起来。韩家川如果不是面对这本笔记本,是不会相信一个丧失听觉几十年的老人,身体和记忆里却充斥了这么多丰富的声音。在充耳不闻的半个世纪里,聋五这个人,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回忆声音,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感觉声音。当他的听觉关闭之后,其它的感觉器官却打开了。陈三爷没有说错,聋五在看声音。但陈三爷只说对了部分,聋五除了看,还在用其它的感觉器官感受声音。他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他放羊的山岗上杜鹃花开的声音,它说每朵怒放的花都在尖叫。他还描写了那个秋天的山谷,那群被风撵动的落叶的声音。韩家川很欣赏他的比喻,他说那是被风驱赶着的一群散兵游勇仓惶奔赴死亡的声音。在他的心中,那扑向花蕊的蜜蜂的声音是欢乐的,那被采的花朵的声音是惊恐和轻佻的。为了在这厚厚的笔记本上记录下这些声音,他就像一个掌管词语的元首,调遣了他捉襟见衬的形容词和动词。正是因为这些形容词和动词,聋五的世界,才没有死寂。

韩家川想,有些时候,一个健全的人却是肤浅的,肤浅得轻易地就误会了像聋五这样不健全的人,这种误会带来的伤害,是何等简单而粗暴。

真该给望城镇的派出所所长看看这笔记本。

这时,突然想起了唢呐声。韩家川推开窗,发现窗外的景致因了这唢呐声,变得非同寻常,有某种欢乐和蓬勃,充盈了其间。

韩家川紧绷的脸,顿时松弛下来,笑容在他脸上绽放了。他心里比谁都晓得,那唢呐声,是麻脸大领着唢呐队的声音。这么快就投入排练了,这麻叔,动作比年轻人还快。

十二

考察团说来就来,一个上了年纪的黄皮肤,领着一群白皮肤和黑皮肤,这就是联合国给昭女坪社区移民们的最初印象。社区门口,挤满了看稀奇的人们。麻脸大的老脸上泛着兴奋的油光,系了红绸子的唢呐,响得嘹亮而高亢。这唢呐吹出的仿佛不是声音,而是狂风,它让考察团里唯一的黄皮肤老人浑身颤抖,样子像极了一棵疾风中的瘦树。他身后的金发女郎,上前扶住他,样子体贴而恭敬。夏晓峰带领社区管委会的人鼓掌,看热闹的也跟着鼓掌,气氛顿时升级,不仅是热闹,简直就是火爆了。

考察团往大门里走,看热闹的人也往大门里挤。大门里面,是早已恭候的花灯队,那群原本跳广场舞的大妈大婶,今儿个人人花枝招展,浓妆艳抹,都做好了粉墨登场的准备。考察团一进大门,她们整齐划一地将手中花扇哗地一声打开,一时间,林阴道两旁的管弦细竹就响起来,引领了花扇的节奏。扇舞过后,有人扮了主家,有人扮了灯头,一阵炮竹过后,唱答开来。

主家:花灯花灯你早不来,迟不来,你半夜三更才请来。我前门上起千斤顶,后门堆起万担柴。

就在灯头要唱答时,考察团里被金发女郎搀扶着的老人,突然挣脱了搀扶,像只鹅一样上前,亮开颤悠悠的喉咙,抢唱道——

花灯来是来得早,来在半路耽误了。一来给主家开财门,二来给主家理财宝,金银财宝一齐进,荣华富贵同到老。

这老人竟然会唱花灯,把所有人都惊呆了。灯头竖了大拇指说,地道的白鹤花灯!

韩家川这时看见,老人脸上,全是得意。

欢迎仪式收到的好效果超出了夏晓峰的想象,他对韩家川说,韩助理,有几刷子哩。

韩家川说,真正有几刷子的,是考察团那老团长。夏主任,人家公然会唱地道的白鹤花灯,神奇不?

夏晓峰说,你怎么知道他唱得是地道白鹤花灯。

韩家川嫣然一笑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今天这考察团,我们遇着内行了。

韩家川说的没错,这次他们确实碰上了内行了。这个叫肖逸庶的团长,对昭女坪移民社区的亮点进行了充分肯定,说了不少溢美之词。听得夏晓峰心花怒放。但是……,肖逸庶老人说了但是。他望着夏晓峰和韩家川说,但是,这昭女坪社区,好像缺少了某种东西?

夏晓峰抓耳挠腮一阵说,肖团长肖先生,我们这移民社区,只是一种尝试,不足是难免的,缺的东西会很多的。

肖逸庶老人摸了摸领带结,点了点头,继而又一脸认真严肃地说,夏主任,韩先生,我直觉,真的是一种直觉,这社区缺少了某种东西,而且是重要的东西。这社区设施齐备,功能配套全面,房屋修建美观,绿化也好。但是,但是……

老人托腮,思考良久,抬头用询问的口气说——

乡愁呢?我怎么就看不到乡愁?但听那唢呐,看那花灯,我这心里,却满满的乡愁。

夏晓峰欲辩解,韩家川扯了扯他的衣角。

肖逸庶老人冲夏晓峰和韩家川笑了笑,抱歉说,我吹毛求疵了。我们不谈工作上的事了,给你们打听一个人,一个老人,他也是白鹤镇裤脚村人,名叫陈三娃。

夏晓峰说,陈三娃?没听说过这名字。

韩家川说,陈三爷呗。肖老先生,我认识他,你说的没错,他就是白鹤镇裤脚村人。

肖逸庶老人一听说韩家川认识陈三娃,就伸出手抓住韩家川的手说,那太好了,太好啦!你能带我去见见他吗?

你怎么会认识陈三爷?夏晓峰不可思议地问。

肖逸庶老人放开韩家川,看着夏晓峰说,夏先生,实不相瞒,我就是白鹤镇人。六十七年前,我离开白鹤镇去了香港。后来又从香港去了英国,再后来就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工作。退休后我在海外一直关心着家乡,搜集关于家乡的信息。家乡修水电站移民到新型社区的报道,我从报纸上看到后,报告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教科文组织请我带考察团,来考察你们社区,看能否将你们社区作为移民的样板进行世界性推介,这算是我此次之行的公干。最主要的,我有个私事,那就是找到六十七年前给我当背脚的陈三娃。

背脚?夏晓峰说,啥是背脚?

韩家川说,夏主任,那是老称呼,就是帮人背东西的人。

韩先生说的没错,肖逸庶老人点点头说,陈三娃当年就是给我们家背东西的长工。

夏晓峰和韩家川就领着肖逸庶老人去见陈三爷。他们来到陈三爷的住处,见刚才领着唢呐队吹唢呐的麻脸大正跟陈三爷红脸。

麻脸大说,三爷,你鼓励我去吹唢呐,你为啥却躲着不去吹箫呢?你咋说话不算数呢?

陈三爷说,你麻脸大真是死脑筋,我那箫吹出的都是怨曲,在那种欢迎场合合适吗?

两个老人见韩家川推门进来,止住了争吵。麻脸大上前,拉了韩家川的手说,韩助理,你主持一下公道,这三爷不像话。

韩家川笑了笑说,我来不是主持公道的,我是带客人来找三爷的。

客人?陈三爷有些茫然,指了指自己皱纹密布的额头说,找我?

夏晓峰接话说,没错,找的就是三爷你。

这时肖逸庶老人快步上前,张开双臂,去搂陈三爷,他嘴唇抖动着说,陈三娃,我可找到您了。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陈三爷不知所措,他原本就茫然的脸上,又添加了更为深重的迷茫——

我不认识你呀?三爷说。

肖逸庶老人摇了摇陈三爷的肩说,陈三娃,我是肖家公子呀!

陈三爷努力睁大眼睛,盯了肖逸庶看,当他确信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就是肖财主的那个傲慢的儿子的时候,他用力将他推一边说,你脸皮真厚,比城墙拐角还厚!你公然好意思来找我?

唉,唉,三爷,怎么说话的?夏晓峰厉声说,这是考察团的肖团长肖老先生,三爷,耍什么横呢?

肖逸庶赶紧制止夏晓峰说,夏先生,不关你的事,三娃子想骂,就让他骂。

陈三爷没再骂,径直把头扭向了一边。

肖逸庶不生气,赔了笑脸说,三娃子,我的箫呢?

陈三爷依然别了脸说,没长眼,墙上哩。

肖逸庶抬头,环顾了一圈墙上,看到了那支系了红绳的箫。

韩家川发现,这肖老先生看到箫的时候,没流露出欣喜,而是失望。

极度的失望!

韩家川还听见了肖老先生假牙得得打架的声音。

她没来?

她没来是不是?

肖逸庶像是在问陈三爷,又像是喃喃自语。

陈三爷听到了肖逸庶的问话,他转过身子,没牙的老嘴瘪得更加厉害,额头两旁太阳穴的青筋凸将起来,他瞬间变成了暴怒的狮子——

你给我滚出去!

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

他冲肖逸庶咆哮道。

肖逸庶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他不明白,这陈三娃为何要生那么大气,发如此大火。他摇摇头说,我走,我走。

但肖逸庶走出门后,又折了回来。他对陈三爷说,三娃子,我可以拿走我的箫吗?

不!陈三爷大声地冲肖逸庶说,这不是你的箫!

肖逸庶摊了摊手,苦笑着说,这怎么不是我的箫?六十七年前,在江边码头,我亲手放你手上的,难道你忘了?

我忘了,忘了的是你!陈三爷像峡谷中的怒涛咆哮说,这不是你的箫,是我的!

十三

六十七年前的春天,白鹤镇的木棉跟任何春天一样,盛开得喧嚣和热闹。金沙江峡谷里,温暖的河水像街上那群撒野的孩子,到处乱窜。在镇上的肖家大院里,春天仿佛没有叩开这深宅大院的门。主人肖财主的心里,到处都是冰凌,他背了手,像只无头苍蝇,在院子里无目的地乱走。肖财主早已让仆人收拾好能带走的东西,现在焦急地等待儿子肖逸庶回来,举家坐船去宜宾,然后再从宜宾到成都。在成都,他也托人买到了全家去香港的机票。

肖逸庶不明白父亲为何左一封右一封电报催他回家,在省城里念书的他,正沉浸在灯红酒绿的温柔乡中。泡吧、逛戏院、进歌厅,这公子哥对时局的动荡似乎充耳不闻,照例挥金如土,潇洒放任,照例跟他的相好,霓裳歌剧院的歌女那娅缠绵悱恻。

也好,他这样对那娅说,我正好这次回去让家父同意我们的婚事。

你父亲这么急急地催你回家,不会是催你回家相亲吧?那娅的话里,肖逸庶嗅到了醋意和忧虑。

怎么可能呢?肖逸庶故作轻松说,新生活运动都搞了,还包办婚烟?那娅,我前脚走,你后脚跟来。我做通家父工作,就热热闹闹,在白鹤镇敲锣打鼓,唢呐高奏娶你。

你说的是真心话?那娅严肃而认真地问。

谁说假话谁被江河水淹死!肖逸庶的语气里全是发誓的味道。

不准说不吉利话,那娅伸出软绵的纤手,去捂肖逸庶的嘴,然后又说,那我们拉勾。

于是俩人就拉了勾……

外表有精无彩,内心里极不情愿的肖逸庶坐了汽车又骑了马回到了白鹤镇家中,父亲的话仿佛是晴天霹雳——

父亲肖财主用手指着院子划了一个圈说,从明天开始,这家没啦!孩子,从明天始,你和爹一样,都是丧家犬!

父亲肖财主拿出船票和机票后对愣在一旁的肖逸庶说,去你房间看一看,还有什么你认为值得带走的东西。

肖逸庶说,爹,能不能缓几天再走?

肖财主觉得儿子提的这要求既幼稚又无礼,他生气地把手中的船票机票扬得哗哗作响说,你缓几天干啥?这是能缓的吗?

但……肖逸庶迟疑了一下说,但是,爹,我得等一个人。

肖财主瞪一眼肖逸庶说,你想等谁?

肖逸庶低了头说,我要等我的未婚妻那娅。

你说的是霓裳歌剧院的歌女吧?肖财主盯着儿子,目光如刺,突然,他嗓门提高了八度说,不要脸!真不要脸!

肖财主拍了拍衣袖,仿佛要拍去羞耻,转身自个儿回了自己房里。

第二天一早,背脚陈三娃就来到了肖家大院,进门看见肖家大院里阴风惨惨,乱作一团。肖财主斥责陈三娃来得太晚,陈三娃只好点头哈腰赔不是。

你去给公子背行李。肖财主吩咐陈三娃。

陈三娃就径直去肖逸庶住处。但肖逸庶赖在屋子里不开门,他冲屋外敲门的陈三娃说,急什么?催命呀?

肖财主过来,站在门口干咳了两声。陈三娃听出了这咳声中的威严和警告,他小心的催促说,肖公子,该走了,要不,老爷生气了。

肖逸庶拉开门,手里握着一支箫。哭丧了脸,看都不看陈三娃一眼,昂了个公鸡头清冷高傲地大步流星往外走。陈三娃赶忙背上行李,小跑着去追。

离别充满了伤感,屋前响起嘤嘤的女人压抑的哭声,一步三回头的肖家人,让街坊们生怜又叹息,唯有肖家公子肖逸庶,头也没回一个。晨风撩动他的长发和衣襟,从后面看去,竟有了份飘逸和潇洒了。

到码头的一路上他都这样走,不顾家人,也不看陈三娃。在肖逸庶的心里,现在只有那娅。他心里不明白,为何提到那娅,父亲就要斥骂他不要脸。在肖逸庶心中,那娅那么美丽、活泼、温柔,美得就像这河边的青青苇草,好得就像这江岸上痒痒春风。喜欢那么美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要脸呢?肖逸庶真是恨透了持偏见的父亲,走在这左边是流水,右边是高山的肖逸庶,有了一种刻骨的孤独,一种不被理解的孤独。

谁知道我内心的苦楚和痛苦,恐怕就这高山和流水。

于是,他停住,站在江边,仰望了一下山,端详了一阵水,然后把嘴凑到箫边。

一江都是流动的忧伤,遍山都是静默的哀愁。

箫声停处,有掌声响起。肖逸庶转身,看着身上负重了行李,敞了怀喘着气的陈三娃,站在他身后拍响了巴掌。

你听懂了?肖逸庶手握长箫扬了扬手说。

陈三娃点点头。

你不懂!肖逸庶冷冷地说,白鹤这地方没人懂我。

我懂。陈三娃说。

他继而指了指自己赤裸而汗湿的胸口对肖逸庶说,我晓得你这里面痛得很。

肖逸庶盯着陈三娃看,陈三娃瞥见,肖逸庶的眼中,渐渐有温暖的亮光了。

肖逸庶冲陈三娃点点头,转过身继续沉默了往前走。陈三娃背着行李,也沉默着跟在后面。

到码头后,陈三娃放下行李,准备离开时,肖逸庶突然唤住了陈三娃。

肖逸庶将手中的箫塞进陈三娃手里说,三娃子,如果有人来镇上找我,请你把这个给她。

陈三娃说,有要捎的话吗?

肖逸庶咬了咬嘴唇,看着江水说,那你告诉她,我被江水淹死了。

这时,江轮上响起了汽笛声。肖逸庶扔下这句话,上了江轮。

汽笛,长一声,短一声。

江涛,高一声,低一声。

在后来的六十七年的光阴里,那长一声短一声的汽笛,那高一声低一声的涛声,总会在他的梦境中响起。那仿佛不是告别的声音,而是一种呼唤。六十七年里,他从这艘汽轮开始,成了断了线的风筝。从宜宾去了成都,又从成都仓惶去往香港,然后从香港去了英国,直到后来进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为一名工作人员,退休后又回到英国。六十七年里,故乡渺无音讯,而他却被这梦境的汽笛和涛声一次又一次带回到白鹤码头。她来了吗?她想,她如果像自己一样失约该会让他少一些内疚;但她又希望她如约而至,相信她来过,因为他相信爱情。如果她来了,拿走了那支长箫,她会吹奏出什么样的箫声?

长歌当哭!

肖逸庶想着这些,就像断了肝肠。

肖逸庶不明白陈三爷为何要冲他咆哮,为何不愿意让长箫物归原主,但他终于明白的是,那娅没有来。

站在肖逸庶身旁的夏晓峰,根本搞不清在肖逸庶和陈三爷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认为这陈三爷失了礼数,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在他心中德高望重、身份显赫的贵宾。

肖先生,我们走。夏晓峰说。

肖逸庶向陈三爷鞠了一躬说,打扰了!唉,三娃子,说真心话,如果知道那娅没来,我也不会来打扰您。

夏晓峰上前,搀扶了肖逸庶,往屋外走。

谁说她没有来?陈三爷的话,惊得刚欲出门的肖逸庶电击了似的颤抖了一下,止步在了门口。

她来了?肖逸庶急切问说,那娅真的来了?

你问的是那妖精吗?麻脸大插话说,你肖家人前脚一走,她后脚就来了。你跑了,把我们三爷害惨了。

麻脸大!陈三爷提高嗓门喝斥说,你瞎说啥?

肖逸庶挣脱夏晓峰的搀扶,奔到麻脸大面前,握了麻脸大的手说,你说,你说呀!

麻脸大用征询的目光看着陈三爷。陈三爷翻了一下眼皮,瞅一眼麻脸大,不关你的事,要说,我自己来说。

十四

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往事嘛,就该烂在肚子里。可今天肖大公子回来了,他曾经又是我主人家少爷,现在又是啥联合国的大官,都到我的门上了,这样的贵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是我这样的寒舍?对了,今天还来了社区的两位领导,我三爷也不知是那辈子修来的福分,这般的高朋满座。你们二位是忙人,想听就听,不听自便。

肖大公子,麻脸大说的没错,你前脚刚走,那娅后脚就来到了白鹤镇上了。她穿了一身红,提了个柳条箱子,一出现在镇上,镇子就炸了。说实话,白鹤镇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如此光鲜扎眼的女人。她在镇子上,到处打探你的住处,有好心人就把她引到了你家的大院里。那时你肖家大院人去楼空,院子乱得像个巨大的狗窝。当她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站在你家院子门口,呆呆的,像截木桩,在那里立了半个时辰。她没哭,也没叫,连眼泪都没流,最后,她将风吹乱的头发用手理了一下,提着箱子大步走进了院子。

她把自己关在了你家院子里足足三天。如果不是我去敲门,她不知还会把自己关多久。我敲开门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她已经把一个院子打理得清清爽爽,规规矩矩,就像从前的肖家大院一样。她看见我,有些茫然,但当她看清我手上握着你给我的那支长箫时,我看见她眼眶一下子潮湿了,但她克制住了自己,没让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进来吧,她平静地对我说。

我进了院子,把箫给她,她没接。我说,肖少爷让我把它给你。她说,你放在石凳上吧。我听了她的,把箫放在了石凳上。

我想我也完成了你的托付,该离开了。我就低了头往院门方向走。但她唤住了我。她说,我还没感谢你哩。我转身说,不用谢的。她说那怎么行?可我什么也没有。

我于是又说,真不用谢的。

她将石凳上的长箫拿起来说,我给你吹个曲儿吧。

她竟然吹的是你离开那天在江边吹的同样的曲子,只是,她吹得比你还好,听起来还刺心。

我是个粗人,一个背脚,自以为是铁石心肠,但她把我的心吹软了,我心中,好像有东西在那柔软处长了出来。我听她吹完,离去时对她说,今后有啥要帮忙的,你就吩咐一声。

嗯。她冲我点点头,并在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她笑起来真好看。那天从镇上回到裤脚村,夜里躺着,不怕你们笑话,我满脑子都是她的那笑容。

于是我就成天往镇上去,在街子上闲逛,心里巴望着能碰上她。但足足有一周,你家那院子的大门都紧闭着,我连她影子都没看见。我以为她离开了,就回了裤脚村。大概又过了一周,我砍了河滩地上的甘蔗,去镇子上卖,我把甘蔗捆成人字形,双肩扛了,在街子上边走边吆喝。这时我听见后面有人喊我,我回头,竟然是她。

看见她,我有些不知所措,人也很不自然了。我把甘蔗放下来立住,努力掩盖内心的慌乱说,你要买甘蔗?

她冲我摆摆手说,不买的,啃甘蔗会坏了牙的。我是想请你帮个忙,我这几天烦死啦。

她请我帮她赶蜜蜂。自从你们举家走后,你家院子的那棵缅桂花树上,不知什么时候迁来了一群蜜蜂,在树丫处筑了巢。

它们成天嗡嗡地叫个不停。她说。

我没有按她的请求把那群蜜蜂赶走,而是找来了一个蜂桶,将树上的蜜蜂引进了蜂桶里。在引蜜蜂的时候,我被蜜蜂在额上剌了一下,额上就鼓起包来了。我泡眉肿眼将蜂桶在后院安顿好,来到前边院子时,她已经给我泡好了茶。看着我被蜜蜂剌得变了形的额头,她有些过意不去。我端茶喝了一口对她说,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吃上蜂蜜了,这土蜂子的蜜,可是又鲜又甜。

她说,真的?

我点了点头。

她就笑了,不是我见的嘴角露一丝的那种笑,是聋五在日记写的那种笑,就像花开的那种笑。

她说,我拿啥谢你呢?

我说,不用不用。

客气!她说,头都肿了,哪能不谢?我再给你吹个曲儿吧。

她于是就端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给我吹箫。但这次吹得不是听来让人心碎的曲子,而是那种水在慢慢流,风在轻轻吹的那种让人舒心的曲子。

你吹得真好听。我听完这样对她说。

喜欢听你就常过来。她说。

(肖逸庶插话:你后来就经常去是不是?)

没有的事!我那天离开的时候,大军就进了白鹤镇,后来就占了你家院子。你家那院子就成了剿匪指挥部。我想去也进不去了。

(肖逸庶又插话:那娅呢?那娅去哪里了?)

那娅?那娅没去哪里,她还住在你家院子的厢房里。大军解放了白鹤镇,走了,你家那院子成了土改工作队的队部。土改了,你家院子也就没收充公了,那娅也就被赶了出来。走投无路的她来裤脚村找我,她说,那桶蜜蜂不是肖家的,我想把它带走。

我于是就约了村里的许老四,去你家院子里,把蜂桶背到裤脚村来了。

她根本没能力带走那桶蜜蜂,事实上,她也没地方可去。还是许老四有办法,想到了江边废弃的河神庙。我们于是就把她和那桶蜜蜂一起带进了庙里。安顿好她后,我和许老四各自回家。那已是傍晚,河岸上起了风,呜呜地响,让我总觉得身后面有人在哭,但回转身去,却只有岸边的苇花和野草起起伏伏。

那夜,我睡在床上,耳畔总是想着这呜呜声,我辨不清它到底是风声还是人的哭声。想着她一个女人家住在河神庙里,我就睡不踏实,胸膛里的那颗心总是悬着。于是,我就起床提了马灯,口袋里装了两个煮熟的红薯,往河神庙去。至今我都后悔,那夜我就不该去河神庙。真的不该去,不该去......

陈三爷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就把头垂下来,试图掩盖痛苦的表情。

让韩家川和夏晓峰没想到的是,在他们心目中谈吐优雅举止得体的肖逸庶,此时竟然鲁莽地起身,扑向了陈三爷——

三娃子,你后悔啥?你是不是对那娅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边说边剧烈地摇晃着陈三爷的肩膀。

看着近乎失态的肖逸庶,韩家川和夏晓峰赶忙上前解围。陈三爷厌恶地推开了肖逸庶,痛苦的表情瞬间就被愤怒覆盖了。

肖家大公子,你心里脏着哩!一直安坐着的麻脸大鄙夷地看一眼肖逸庶说,你把三爷当什么人啦?三爷不想往下说,是他不想揭心上的伤疤,他遭的那些罪,我们都亲眼见着的。三爷不想说,我来替他说。

麻脸大!三爷喝斥一声说,我说过不关你的事,我自己会说。肖家大公子既然想听,我就痛痛快快给他说。

肖逸庶赶忙弯腰鞠躬说,三娃子,对不起。

陈三爷说,把你的腰直起来吧,这我可受用不起,你用不着对我这样,小心折了你的骄傲。

韩家川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说,三爷,消消气,消消气。

十五

消消气?这么多年了,我哪还有什么气?肖家公子,你把那箫给我做甚?你不给我那箫,我就不会给那娅这个女人有瓜葛,就不会这样倒霉。我虽然过去只是一个背脚,辛苦,但并不痛苦。而墙上这支箫,让我痛苦了几十年,而现在你却要把它拿走。我问问你,你能拿走我心中那些痛和苦吗?

我说这些做啥?像要你同情似的。唉,还是言归正传吧。

那天夜里,我提着马灯赶到河神庙时,听到了箫声。都说箫声是哀怨的,我听到的却是胆颤心惊。这分明是一个孤独的女子,在用箫声驱赶内心的恐惧和害怕。我提着马灯推开庙门的时候,我听到了她的惊叫。在惊叫声中,她手中的箫掉在了地上,人也随及瘫在了地上。我手中的马灯的灯光,映照着一张惊恐的脸,一张面如死灰的脸。我把马灯放在神龛上,拾了箫,然后把她扶了起来。当她确认来人是我时,她身子抽搐了几下,一头扑到我怀里,就嚎啕开来。

但她的嚎啕,马上被一群嘈杂声淹没了。小小的河神庙里,冲进了一大群持刀弄棒的人。这些人都是我裤脚村的乡亲。他们把那娅从我怀里拖拽开,我就听见有人喊,打死这个妖精。于是,就真的有人举起了木棍、竹竿往那娅身上劈头盖脸一通乱打。我听见了那娅的惨叫声,就赶紧冲过去,护住了她。有乡亲试图将我拉开,还开导说,三娃子,你这是被妖孽蒙了心,你让开,打死了这妖精,你还是从前那个三娃子。

但我不听他的开导,依旧死死地护住那娅,这时,一个穿中山装,肩挎驳壳枪的干部模样的人在两个民兵护卫下,分开众人来到了神龛前,我借助马灯的亮光看清了他那张刻意板着的脸,知道他就是进驻我们裤脚村的土改工作队队长。他看着我说,陈三娃,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这是在庇护阶级敌人。阶级敌人化妆成美女蛇,要祸害你这农夫,而你,却要护着她。她要咬你一口,你知道什么后果?

我说不晓得。

他说,你就会死!

我说,你说的啥昏说?

他说,真正昏了头的是你!你不要护着她,我要问她话,问她为何要勾引你。

我说,她没勾引我。

他说,她没勾引你?那你半夜三更跑这河神庙来干什么?

我被他这样一问,顿时哑了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急得满脸通红,突然蹦出了一句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的话——

是我勾引的她。

我也不晓得我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也许只想为她开脱,但这句话招来的后果,却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

我和那娅被当成道德败坏的典型被连夜五花大绑押到了裤脚村里,被连批了三天三夜。我的父亲,在批斗会的第二天跳上台子,扬手就给了我两个脆脆的耳光,他打完我就跪在地上一顿哭天恸地——

我前世作了啥子孽呀?三娃子,你这狗日的三娃子,你这天打雷轰的三娃子,你羞死先人了呀!你看看这骚货,腰是腰腿是腿的,一看就是狐狸精,你狗日眼瞎了,咋还要去招惹呢?

打斗了三天,批斗的人累了,做看客的人也累了,土改工作队队长自作主张把那娅和我放了。那娅回了河神庙,我在村子外的江边坐了两个时辰,厚了脸皮回家。但我刚迈进屋,就被我妈泼了一身脏水。那是洗菜的水,几片黄菜叶沾在了我的脸上和衣服上。我从脸上揭下一片菜叶,皱了眉瞪着我妈。我妈厌恶地瞅了我两眼,突然将洗菜盆一丢,就大放悲声——

你羞死个先人呀!

我知道这个家不能呆了,我已让它蒙羞。我爹妈虽然一生贫贱,但一生都恪守着做人的本分,内心里有着一份正直人的骄傲。但这骄傲也被我这做儿子的给毁了。我深知自己也没脸再呆在家中,我将手中那片发黄的脏菜叶往地上一扔,转身走了。

我去找许老四,托他傍晚给那娅送点吃的。许老四没有接受我的请托。他说,他们抓我来斗咋办,我可是有老婆的人?

我看许老四不情愿,也不好强人所难,就只好转身离开。许老四也许是看着我这只丧家犬动了恻隐之心,也许是拒绝了我不够朋友让他心里纠结,于是,他在身后唤了我一声说,都这样了,你还不如娶了她。

我站住了,说真的,许老四的话吓住了我,娶那娅,这想法大胆得离谱,我从来没动过这样的心思。

许老四!我重重地叫了他一声说,成心拿我寻开心呀?人家啥?我啥?

许老四走近我,把手按在我肩上说,什么啥不啥的?落草的凤凰不如鸡!你娶她,是救她。要不,你跟她这坐实的狗男女名声,这辈子也洗刷不掉。

我得说实话,许老四的话诱感了我,我心中,就像江水一样变得澎湃起来了。我向许老四要了两个红薯面窝头,就大步流星奔了河神庙。

河神庙里,那娅面无表呆坐在旧长凳上。看见我,她说,你还来干啥?

我说,我来娶你。

我的话让她的没有表情的脸,呈现出了惊异。

我愣在她面前,不知所措。

她咬了一下嘴唇,脸上的惊异褪去,从长凳上站起来,突然就张开双臂说,你还愣着干什么?有这样对新娘子的吗?

我张开双手,将她紧紧抱住。我伸头过去亲她时,才发现她脸上一脸泪水。我说,你咋啦?她说,我高兴哩。

我晓得她说的是假话,但我宁愿假话当真。

没有仪式,没有庆典,那娅成了我的妻,我成了她的郎。

我在长满了苇草的河滩上放了一把火,烧出了几亩荒地,将多年没人祭拜的河神泥塑搬出了河神庙,将河神庙变成了我们的家。

河滩地下面少的是泥,多的是沙,肥力弱。种的庄稼像没有饱饭吃的孩子,枯而瘦。但就这几亩薄地,还是让那娅欢喜不已。她对我说,她记事以来就没家园,没故乡,像浮萍,像断线风筝,现在她有了家园了,心里也踏实了。

但我知道她心里不踏实,常常会看着身旁的江水发呆,夜里,我醒来,看见她半卧的身子靠了墙,手中握着箫,在黑夜叹息。我晓得她在想你,想你肖家公子。这让我心里很不满。那娅试图改变我,她教我吹箫,有时还教我识字,但我装木讷,成心对抗她对我的改变。我不改变,她却想改变。大夏天,在金沙江干热的河谷里,她连笠帽都不戴,想把自己晒得跟裤脚村的妇女一样的黑。但奇怪的是,任阳光如何灼她,她还是那个那娅。

她总是乘我夜里睡熟了,一个人出去,在江边独坐。后来有一天我跟踪了她,看着她独自坐在岸边的巨石上,就冲她粗脖大嗓说,你是人还是鬼?半夜三更发什么疯呀?

她没有理会我的愤怒,而是回过头来,借着月光,我看见了她脸上若隐若现的笑容。

过来,她冲我勾勾手说,过来一起听风。

听风?半夜三更听风?发什么神经呀?我心里嘀咕着,阴沉了脸坐在了她身边。

三娃子,她叫我说,把耳朵竖起来,你左边的沙丘,在唱歌哩。

我还就真听到了像音乐一样的沙子的响声。是的,音乐,你甚至可以和着它的音调唱歌。这些在风中流动的沙子太奇妙了,我说,我听到了,沙子在唱歌。

她笑了说,这风好听吧?不只是沙子会唱歌,那岸边山上的山毛榉和白蜡树也会唱歌。山毛榉的响声像沙捶,白蜡树的响声像口哨。

我竖了耳朵再听,冲她点了点头。

我把她从石头上扶起来说,那娅,你说的没错,这夜里的河谷,所有的东西都在风中唱歌。我们回去吧,月亮都要睡觉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用手捶了一下我的胸膛说,你骗人,月亮精神着哩。

我说,回去吧,那娅。

她说,我偏不。

我晓得你睡不着,我正色说,我晓得你在想肖家公子。

我的话说到了要害,她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阵后说,三娃子,对不起,我确实想他了,我总想不明白,他怎么能说走就走了,他怎么说忘约定就忘了。

我说,谁说他走了?

她说,他没走?那你告诉我他在哪?

我说,他死了。

她说,死了?怎么死的?

我犹豫了一下,说投江了,被江水淹死了。

三娃子!她突然冲我咆哮起来,你这挨千刀的,你为何早不告诉我?

肖家公子,你给我做了个局,你为何要告诉我,如果她问我,就让我告诉她,说你死了,被江水淹死了?你好阴险,你分明是不想承认自己是个背叛者,不想让那娅把你当成感情的背叛者。

肖家公子,你让我帮你说出了谎言,但你想过没有,谎言是有代价的。谎言掩盖了你的背叛,那娅就成了背叛者。这是她无法接受的。

肖逸庶老人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陈三爷的话,像刀刃一样扎得他内心生痛。他感到胸膛里闷得慌,呼吸急促而困难,人不自觉地昏厥了过去。

这可吓坏了夏晓峰和韩家川,他们赶忙上前,将肖逸庶老人架起来,送社区的医务室。

没走出陈三爷屋外多远,肖逸庶老人苏醒了过来,他挣扎着要夏晓峰和韩家川放开他。夏晓峰说,肖老先生,你必须去看医生。

肖逸庶说,陈三娃还没告诉我,那娅后来怎么样了。夏晓峰说,肖老先生,我让韩助理去问陈三爷,你必须去看医生。

夏晓峰边说边示意韩家川,让他回去找陈三爷。

夏主任,韩家川说,要不你去问三爷,我送肖老先生。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着急的夏晓峰带了火气说,我去三爷会告诉我?还不快把肖老先生扶到我背上。

夏晓峰背了肖逸庶老人,急急地赶往医务室。韩家川送他们走远,就扭头回去找陈三爷。

在陈三爷家里,麻脸大老人正在数落陈三爷,见韩家川又赶回来,麻脸大老人摊了摊手说,三爷,你今天咋啦?嘴像关不上闸门的水似的,你的话要淹死肖家公子,那不是给天捅个大窟窿?看看,社区的领导杀回马枪兴师问罪来了。

不是兴师问罪,韩家川喘着气说,三爷,请你告诉我,那娅后来怎么了?

陈本爷低垂了头坐着,没回答韩家川的问话。

还能怎样?麻脸大说,你没看三爷现在老光棍一个。那娅后来失踪了,也有人说,她跳了江。三爷当年带着我和许老四,沿江找了七天七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离开之前,将蜂桶里的蜜取了出来,将一个桶的蜜蜂放走了,唯一给三爷留下的就是这个。

麻脸大用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系了红绳的箫。

麻脸大接着对韩家川说,从那以后,三爷就一直住在河神庙里,我们劝他搬回村子来,可他谁的话也不听。他夜夜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吹箫,听风,这一听一吹,一晃就一个多甲子的光阴过去了。

麻脸大!陈三爷站起身来说,你废话真多!

麻脸大有些尴尬说,三爷,你不说,我才帮你说的。

三爷走到墙边,将系了红绳的长箫取了下来,伸手递给韩家川说,请将它还给肖家公子。

十六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考察团的人走了,但给夏晓峰主任留下了建设样板移民社区的信心。但让他不满意的是,交给韩家川查的那学公鸡叫的人迟迟未查出来。社区里的人,背地里还在议论着钟汉老人那只会显灵的头鸡。

他决定亲自出马。

夏晓峰主任蹲守了三天,只在第一天碰上过韩家川,他说,韩助理,你那么早来社区做甚?不是不用教跳广场舞了吗?

韩家川说,夏主任,你不是要我来查那只会显灵的公鸡吗?

夏晓峰说,我是要你把那学鸡叫的人给找出来,什么公鸡显灵,唯物主义者还信那样的鬼话?

夏晓峰蹲守了三天,那三天,社区的人没听见公鸡的打鸣声。

夏晓峰不能天天蹲守下去。他知道,要逮住那个学鸡叫的人,破除这社区甚器尘上的迷信,还得发动群众。

于是他找了豆腐西施宫桂花。

宫桂花深信那是钟汉老人死去的头鸡打的鸣,他告诉夏晓峰,这三天公鸡没打鸣,钟汉老人失眠了三天,人变得烦躁不安,在家里摔碗扔盆,搞得连住在楼下的她家也不得安宁。

但夏晓峰还是坚持认为,破除迷信比钟汉老人睡好觉要重要得多。

宫桂花说,夏主任,我倒是有个让那只报恩的头鸡现原形的办法。

夏晓峰说,什么原形?原形就是那学鸡叫的人。

宫桂花告诉夏晓峰,这魂灵最怕脏物,她在娘家时,听她娘说过,只要弄些妇女洗身子的脏水,再加一些屎尿,就能让魂灵现出原形。

夏晓峰当然不信,但他同意宫桂花试试看。

宫桂花回到家,首先洗身子,把洗身子的水用塑料盆装好,然后,她要公公疤老二上卫生间别把尿撒马桶里,要他撒盆里。疤老二问清原由后,气得指了宫桂花骂——

你会遭雷劈的!

宫桂花只好亲自为之。

一切准备就绪。第二天凌晨,宫桂花没等天边放亮就起了床,将塑料盆端到阳台上,竖了双耳,静候鸡鸣。晨风将塑料盆里的难闻的味道送进她的鼻孔,搞得她多次直犯恶心。

但她强忍着恶劣气息的骚扰,想着让一只报恩的头鸡现原形,她就控制不住心中那份激动。她的一对肥硕的耳朵早已竖起来,像雷达一样,要准确捕捉鸡鸣声的方位。

站在阳台上的她看见了东边天空中出现一抹亮色。就在此时,公鸡的叫声响了起来——

噶——歌——噶——

宫桂花的左耳率先捕捉到这声音,她敏捷地弯腰端起塑料盆,将一盆的脏水从阳台的左边泼了下去——

现形的不是一只鸡,而是像落汤鸡一样的一个人。

那人竟然是社区的主任助理韩家川。

这最后的一声鸡叫,钟汉老人并没有听见,他永远睡去了。但他家的人认为,老人是听见了那声鸡叫的,因为,长眠的钟汉老人的表情显得幸福而满足。

最早赶到钟汉老人家的是楼下的疤老二老人,接着是陈三爷,聋五和麻脸大,后来,许老四老人也来了。

陈三爷见了许老四说,许老四,你不是去给你邻县乡下的姑娘家守鱼塘了吗?钟汉老人家寿终正寝,你有心灵感应,提前赶回来了?

许老四摇头说,三爷,什么心灵感应?我是去守了几天鱼塘,但说句真心的不爱听的话,乡下那日子,再去过,就不习惯了。特别是在这社区坐惯了马桶,现在蹲那蹲坑,不仅脚受不了,鼻子也受不了,梆臭②!

要在平日,几位老人听了这话,说不定会笑上一阵子的,但在今天,几位老人心里,也不是滋味了。

作者简介

潘 灵 云南巧家人,生于1966年7月,毕业于云南省师范大学教育系。            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云南省作协副主席,《边疆文学》总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八部,在全国报到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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