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无息

01

雪,总会以它无处不在的阴郁出现,迷蒙一片,万物同悲。

耳中的声音悠远飘忽,像在近前,也似在远方。

近了,隐约间已经看的见远处的营火,忽明忽暗,那里既是命运的终结,也是另一个世界的喧嚣。

而我,只剩身后的一片寂寥和黑暗。

当你执着的对抗着这个世界的恶意时,心中的绝望已经超越了恐惧,肉体成了最后的堡垒,孤立无援,所以无所畏惧。

我不喜欢用什么少不知事来归结我的决定,因为我确定,在做出那个决定之前,我已经不是个孩子。

稚气和成熟的界限,是当你不再喜形于色,稚气便离你远去。

是的,就是那时候,爹再没醒来。

一片无尽的黑暗过后,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了黑白。

02

我家守在这片山林已经很多年了,多到从我出生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遮天蔽日的林木,多到爷爷亲手栽的那株核桃树已经需要合抱了。

爷爷,爹,将来可能还有我,都是这里的追随者、守护者。

门后的土铳,木托已经被磨的发亮,爹每次上山,都会背上。

跟在他身后,我总会感觉无比安全,宽厚的背影,像不见尽头的高岭:厚重,踏实。

深山老林的雪总是让人那么喜欢,厚厚的,绵绵的。

山路难行,爹背着我,起伏中,从不觉一点颠簸。

老林里有的是野猪老虎熊瞎子,越是天寒地冻,越能看见那些饿红了眼的畜生四处寻觅:树下大大小小的脚印;被獠牙翻出的泥土和断裂的枝杈。

一家的生活全都靠着山林,每年雪天冬猎过后,便是一年中最忙碌也最悠闲的时候了。

猎来的野味扒皮洗净,肉放在院子中的雪窖,皮毛烘干,等到来年开山,从行脚的皮货商人那里换上几坛烈酒,抓上几把冰糖,扯上几尺花布。

那种热闹,就算过年,都不常见。

在附近砍上三两棵老树,就够我们整个冬天的用度,爹沉默寡言,但干起活来喜欢就着烧刀子唱上两嘴不知名字的小调。

什么时候那树被堆成了齐齐整整的一面墙,什么时候爹就能抱着我,坐在炉前说说山上的精怪传说了。

炉火一直很旺,爹的胡碴一如既往的渣人,感觉,那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

搓了搓动的僵硬的脸,林间的小道不好行人,即便是行猎的老手都难免迷失了方向,能到这里,是我的倔强,也是我的幸运。

拍了拍背后的猎枪,还在,那就不怕,枪是猎户的胆,凡是这林间的畜生,管它是两条腿还是四条腿的,全得服软。

这一天,终于到了。

03

当爹抱着我,摇摇晃晃地返回家中时,我昏迷不醒。

狗吠声,哭啼声,翻箱倒柜声,聚成一线,稍稍唤醒了我的意识,然后我便看见了娘红肿的双眼和爹忙碌的身影。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上山,像我这么大的时候,爹早就能扛着土铳带着狗漫山遍野的撵兔子了。

要不是我的坚持和爹的鼓励,娘绝对不会松口,只是没想到,这是噩梦的开始。

山林很大,独自走在路上,有些忐忑,也有些雀跃,四处一片静匿,似乎这个世界除了我和猎犬的脚步声和落雪声,再无他物,即便是冬日,心里却莫名冒出一阵暖意,痒痒的。

正当我有些沉醉时,身旁的猎犬忽然猛的咆哮开来。我急忙牵住它的绳子,生怕被窜出来的东西把它伤着。

也许是狗叫声太过明显,不久,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便从对面传来。

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是人,那就没什么危险。

林子里时不时会碰见出来猎山货的汉子,大家也都和和气气。都是本乡本土的,遇上点急事,也都好有个照应,所以,能在林中遇见他们,有时候也是件挺让人开心的事。

杂草被人扒拉开,两个身穿黄色大衣,头顶顶着一口小锅的人出现在眼前。

我有些想笑,这是什么装扮,土里土气,连猎犬看见他们都一时没了兴趣。

对面的人好像是在这林子里转悠了很久,看见有人,明显很兴奋,他们身后一人背着一杆长枪,和每年穿林过户收猎户税的那些个军爷们的有些像,油光铮亮,看着就霸气。

他们好像是从外地过来的,叽里哇啦,冲我又喊又叫。

我摇摇头,这十里八乡的猎户口音虽然有些差异,但还没到听不懂的地步,可这两人的口音也太外地了。

一顿交流无果之后,两人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交头接耳了一阵之后,悻悻然的想要离开。

猎狗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不时嗅着四周的味道,仿佛空气里充满了恶意。

正转身准备离开,忽然感觉身体一沉,猎犬把我拖倒在地上,然后是枪响,一声,两声,混合着一阵病态狂笑。

我艰难的拉过猎枪,想要反击,却只能用它支撑住身体,然后天旋地转。

爹是循着狗吠声和枪声赶来的,等找到的时候,林中的雪已经埋得我只剩半个身子。

当第一声枪响,他就已经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土铳的枪声沉闷,而刚才的两声枪响密集而清亮,那是仿佛是地狱的声响。

迷蒙当中,我听见爹嘴里的只言片语:日本人······大帅······搜山······

等我清醒的时候,只有娘守在床头。

爹说要上山找些草药,便独自一人进了老林。

腿还疼着,只是身体已经逐渐习惯了那种感觉,我只觉得一片黑暗,我这辈子,毁了。

天色灰暗,大概是白天的枪声吓走了附近的鸟兽,寂静无声。

夜色仿佛是从天穹垂下来的幕布,等待着好戏的开场。

陡然间,远处,一声沉闷的枪响,然后是两声三声直至密密麻麻,好一阵过后,才渐渐舒缓下来,看着娘白的吓人的脸色,我嗓子里仿佛被吊上了一块巨石,揪得难过。

天色渐渐泛了白,爹就是那时候被几个附近的猎户抬了回来,土铳还紧紧的握在他手里,怀里揣着止血的草药。

只是那上面,血流不止。

爹就那样看看我,看看娘,留恋,无奈,直到最后。

娘扑在爹身上,想用自己的温度,暖和起来爹那冰冷的身体。我看着她哭喊和撕扯,那画面渐渐模糊,声音渐渐褪去,心中有些东西,被一点点冻住。

那片火焰已经看得清晰,它四周的身影也隐约可见,夜已经很深了,那几个暗黄色的身影互相靠着,似睡非睡。

抬头看了看夜空,星光寂寥,西方天际还有几颗闪着微光,不愿退去,像是打定主意要守着这片宁静。

那夜的枪声大作,它们大概也是这样看过。

04

孤儿寡母,已经无法在这片林间活的自在了,将爹送回来的猎户说:大帅败了北,东北军没守住关口,日本人管了片山岭,没日没夜的搜山,以后的日子,恐怕会活得艰难。

山脚下的村子还有几个远方亲戚,娘收拾好家当,扶着我,磕磕绊绊的下了山。

门口的核桃树叉着枝桠,如同伸开的双手,努力的想要留住什么,无声无息。

仿佛所有的好运都随着那次灾祸远离人间。经历过荼毒的村庄同样伤痕累累,人们都像是被命运掐住了喉咙,默默的收拾着伤痛,只是活着。

附近受难的人们衣衫褴褛,像是受到召唤,从四面八方往这个小村落聚集。沉默,呆滞,依然是笼罩生活的旋律。

我们寄居在远房亲戚家的偏房,山里人的善良让我们安定下来。

日本人时不时会出现在四周,有时一两个人,有时成群结队,恐慌,凝固了整个村庄的天地。

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帐篷出现在远处山坳里,冒着黑烟的铁皮马车运来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听那些闯过世面的汉子说,这是日本人的弹药物资,娇贵的狠,不能碰水火,就像土铳的火药,见着火星就是天崩地裂。

我腿上的窟窿在满山开遍迎春花后已经愈合的七七八八,那扭曲在一起的伤口,像是无声愤怒,狰狞地笑着,如此深刻。

娘来到村子不久,便已经有些疯疯癫癫了,每到天光刚亮,她就守在门口,好像只要她站在那,爹便能笑呵呵地提着山鸡野兔,从山上归来。

而我,睁着眼,泪水,早就伴着那夜的风雪,冻在心底。

出门的时候,娘刚刚睡下。但愿长夜够长,那样,娘便能守得到我归来的身影了,那是我归家唯一的念想。

山前的大道两旁架着日本人的长明灯,还拴了几条猎犬,进出的路口被封的严严实实,只剩下后山这条蜿蜒小路。

常年的荒芜,落得满是荆棘和积雪,我几次跌进雪窝,那条好腿也被坚冰利石割得血肉模糊。

腰间的兽皮兜囊里面装着满满的火药,土铳里已经提前塞好了铁砂,扒开胸口衣衫,火绒也还干燥。

大概他们觉得老实憨厚的山里人不值得防备,哨兵们都已经睡去,白茫茫一片,只剩喘息声和自己的影子。

忍着麻木,咬着牙,我轻手轻脚的靠近最大的帐篷。

大大小小的箱子,有的还裹着铁皮,靠近门边的是铁马喝的火油。

我把火药倒在各处,哆嗦着从怀中摸索出火镰,笨拙的划擦着。

微微的火星引燃火绒,然后掉落在火药的边缘。

我筋疲力尽,软趴趴的倒在一旁。

娘,等着我,我和爹一块回家。

绚丽的火光冲天而起,打碎了宁静的夜空。雪,带着无边的萧杀纷纷落下。

声声爆鸣声中,这个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下来。

冲天火光中隐隐绰绰的影子,呐喊、挣扎,鲜活动人。

我能看见,在世界彻底黑暗之前的绚烂。

剩下的,便是无边无际的寂静黑暗。

无声无息。

岁月拾遗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社区内容提示】社区部分内容疑似由AI辅助生成,浏览时请结合常识与多方信息审慎甄别。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相关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友情链接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