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玉栓熬了半辈子,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发财?
“嗨,醒醒,醒醒……”
“哎呀……你推我干什么?”睡梦中的白玉栓翻了个身,不耐烦的嘟囔着。
“你做梦了,笑的怪吓人的。”他的媳妇巧岚说道。
“正梦见数钱呢,被你推醒。”白玉栓转过身迷糊着不高兴的说道。
巧岚也困,就没接话,白玉栓迷迷糊糊在枕头边摸到了手电。“啪”一声,手电的一束光辐射到墙面上,墙上的石英钟指针在一和二中间。他自言自语道:“还不到两点。”接着手电筒的光束转到巧岚的身上,巧岚捂着被子,把头蒙在被子里。
玉栓关了手电,屋子里有微亮的朦胧的清光,月亮正明晃晃的水一样荡漾着。他有一点清醒,刚才的倦意褪却了不少。
“巧岚……”玉栓喊道。
“嗯,还早呢?睡吧!”
“你说那修路能是真的不?咱那沙土地真的能占?”
巧岚一听玉栓在琢磨地,她顿时睡意全无,“腾”的坐了起来。她拉开窗帘的一角,如水的月光就白花花的照了进来,屋子里的一切都披上了月色,朦胧里的亮金色打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一切都像上了釉的彩陶,有暗实的镀着瓷的景象。
巧岚望着窗外隆重的夜色,她激动的说:“我去问过了,确实要修路,就在咱那沙土地上。”
玉栓点了一支烟,也挪过去趴在玻璃上张望,两个人定定的在黑暗里望着,前面是黑压压的群山,隐没在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到。但他们夫妻俩心里都想着他们那二十亩沙土地,三十年了,每年收的都是次瘪的粮食。将够能填饱肚子,其他的生活来源,要不是靠玉栓放羊,巧岚挖药材,几个孩子哪有指望读书。
两个人在夜色里兴奋的聊到天亮,打着哈欠穿衣服。晨雾还未退去,门前的山峦在雾里蒸腾巍然,早春的寒气还是刺骨的。玉栓开始打扫院子,喂羊饮羊还要给骡驹备料,活多着呢。他弓着腰低着头,扫的有力而稳当。
大门开了,急匆匆的跑进来一个人,他慌张的喊:“玉栓,别扫了,快去书记家,上面来人了,说要占地,晌午之前要丈量。”
玉栓手里拿着扫把,杵在原地,他惊讶的问:“这么快?”
“是的,快去快去,我还得去别家呢?”说完就颠着小跑出了门。
玉栓扔下扫把回屋拉着巧岚说:“赶快去书记家,刚才小注来通知,说要丈量土地,占地的来了。”
巧岚慌张的扔下手里的家拾跟在玉栓后面,她一边疾步走一边喘着气问道:“怎么这么快?说来就来了。”
玉栓的外套在风里呼啦呼啦的张着,鼓振的烈烈生风,他顾不上接话,迈着大步一个劲的走。
玉栓和巧岚赶到的时候,曹书记的院里已经来了好多人,穿蓝色制服的建筑施工队正在整理丈量土地的工具。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和曹书记说话。
玉栓两口子站在院子中间,村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到的差不多了。
只见曹书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说一下,国家要修公路,正好经过咱们村的叉子山,咱们叉子山那边不是有地吗?要占地了,这是好事。大家都知道,那些个瘦脊的薄地打不下多少粮食,如今要占了,我们可以拿到一些补贴款,还不少哩,希望大家积极响应,叉子山有地的今天上午都去丈量,丈量完登记后就领钱。”
曹书记话音刚落,人群里就沸腾了,大家挣着问,占地怎么给钱?什么时候给?一大串的问题像沸腾的蒸气一样漫过头顶四处扩散。
曹书记抬起两只手在空中上下摆,边摆边喊:“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人们不吵了,曹书记慢腾腾的地说:“每亩地十万,开工前一起算清,大家听清楚了吗?”
人们顿时炸开了锅,有的兴奋,有的嫌少,都沸沸扬扬吵嚷着。
曹书记再一次喊道:“大伙听好了,这是国家的政策,十万不少了,不要闹,今天争取把地丈量完。”
大伙一听是国家政策,都挣着往门外涌,曹书记跟在后面,陪着领导一起走。
他一边走一边朝着从身边擦过的一个人喊:“白玉良,你跟着干什么?你叉子山没地吧?”
白玉良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道:“我去看看热闹。”
曹书记“哦”了一声就随着领导向前走了。
二
土地很快就丈量完了,玉栓家的最多,二十亩全占了。玉栓和巧岚高兴的热泪盈眶,村里的人有的半亩有的二亩最多的也不过占了五亩地,他们家竟然二十亩都占了。真是老天开眼,他白玉栓也有翻身的时候,他做梦都没有想到。
就在玉栓两口子高兴的时候,麻烦来了。
曹书记通知领钱的前一晚,玉栓刚把羊拦在圈里,就看见他的母亲和父亲来了,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佝偻着腰,但眼神都是锐利的。
玉栓喊了声:“爸妈······”就迎了上去。
老两口没应声,径直就回屋了,玉栓妈往炕上一坐,就开腔了。她摇着头哆嗦着嘴问道:“玉栓,你叉子山那二十亩地都占了,一下得了二百万,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妈,你放心,我们拿了钱一定会孝敬你们的。”巧岚在一旁边和面边说。
“你不要插嘴,我和我儿子玉栓说呢?”说完扭回头朝着玉栓说:“玉栓,我和你爸不要你们的钱,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可是你兄弟玉良你不能不管吧,你得了二百万,你得给你兄弟分一半。”
“妈,这不可能,我们都分门立户小三十年了,各家的娃都快成家了,我的钱怎么能分给玉良一半呢?”玉栓说的很坚定。
“怎么不能分?他是你的兄弟,我们是一家人。”
“妈,如果真是一家人,当年我们另立门户分家的时候,你们也不会把二十亩水浇地都分给玉良,叉子山的二十亩沙土地都分给我。这些年,我那地里什么情况,怕是没人不知道吧,玉良十年前就在县里买了房,而我糊个口都难,我们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你们又不是不清楚,全村都机械化了,我还指着那骡驹种地。如今,赶上修路,当年人人都不想要的沙土地值了钱,你又想着来给玉良要钱,这钱我不能给,一分都不给。”
“当年那不是玉良媳妇闹的不行吗?我们也想一家一半水浇地分,不是不行嘛。玉栓,妈求你,要不你明天就和玉良说叫他把那十亩水浇地给你,你看行不行。”玉栓妈软硬兼施。
“妈,不要说了,不可能。”说着玉栓就蹲下来烧火。
两个老人见谈不拢,就下地了,走的时候玉栓妈扔下话,玉栓,你这钱必须得给玉良分一半,否则这路不能修。
说完乘着夜色佝偻着腰蹒跚而去。
留下玉栓和巧岚,巧岚愤恨的说道:“你的父母怎么这样偏心,当年把富足的水浇地都分给玉良,把那薄脊的沙土地分给我们。现在看见占地有钱了,又来要,这是什么理?我告诉你啊,这次你别拦着我,这次我就是死我也不能叫他们拿走一分钱。”
“你少说两句吧······”玉栓烦恨的说道。
巧岚不说话了,她的擀面杖不停的轱辘轱辘,她的心也烦着呢!
三
白玉栓合计了一夜,他打定主意,不管父母怎么央求,都不能松口答应。这些年,巧岚和孩子们跟着他吃了不少苦,村里的好多人都陆续进城了,巧岚还跟着他在村里养羊受苦。玉良的媳妇也早就进城了,他们都是春天回来种秋天回来收,一年有半年都住在县城里,日子过的滋润着呢!他想起三十多年前,他和玉良要分门立户时,父母亲给他们分地的情景,好地都给了玉良,赖地都分给了他,他当时站在父母兄弟的一边,逼的巧岚一场大病生了一个月。对于庄稼人来说,土地就是命,谁说不是呢?这些年过下来,玉良的日子早就翻身了,他还是穷巴巴的,他现在回过味了,他不能动摇,孩子们还等着钱用呢?再说,这钱本来就是他的,谁也别想要。
玉栓这样想着,就往书记家走,巧岚跟在后面。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父母早就站在书记家的院子里了,院子里都是前来领钱的村民。
轮到玉栓的时候,她的母亲冲上来,拦在玉栓面前,她哭喊着,拽着玉栓,玉栓只好退后了。巧岚乘机排上去,只听见她的婆婆说:“你要敢领,我就撞死在曹书记的院子里。”
巧岚吓了一跳,她看看玉栓,玉栓不说话,曹书记摆摆手说道:“你们商量好再领,不要影响工作。”
巧岚也退了出来,他们在院子里吵起来了,主要是巧岚和婆婆吵。巧岚诉说着这些年婆婆对他们的偏心,想着又要来分钱,婆婆则骂巧岚是个不明事理的泼妇。
吵嚷在激烈的争斗,要不是看婆婆已经年近七十,巧岚就差点动手。
领完钱的人站在旁边看热闹,大家都纷纷议论,地道的人都在为玉栓抱不平,眼红的人都在看笑话。
玉栓实在受不了了,拉着巧岚朝院子外面走。
玉栓的钱还没有领到,都放在曹书记家里。公路就开工了,各种大车和机械都轰隆隆的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沙石在飞扬。那些贫瘠的土地还没有撒下种子,就在铲车的轰鸣下一段一段被夷平。
玉栓赶到的时候,她的母亲正躺在一辆铲车前面,说是不给玉良分钱她就死在铲车下面。玉栓苦苦哀求,她的母亲就是不起来。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施工队不能进行作业,队长和书记严厉的和玉栓说,叫他赶紧安抚自己的母亲,再这样耽搁下去误了工期,所有的损失都要玉栓承担。
玉栓一听慌了,他和巧岚商量怎么办?巧岚像个发疯的母牛一样,瞪着眼踢打着玉栓,她哭着喊着,叫玉栓赶紧把他妈弄走。
玉栓跪下来求她妈,她妈就是不起来,玉栓实在没办法就冲着他妈吼:“你起来吧,钱我给玉良,你别闹了。”
他妈看看人群,踉跄着爬起来,边起边说:“早这样不就完了。”
就在玉栓无奈的挣扎的时候,众人却听见“砰”的一声,一个重物撞击的声音沉闷的穿透每个人的耳膜直击心脏。与此同时他们还听见女人尖利的哭喊声:“白玉栓,和你过日子真窝囊。”
众人转回头,看见披着头发的巧岚一头撞在了铲车上,血顺着脑门喷溢而出,身体像一条蚯蚓一样软塌塌的陷了下去。
人们在一刹那都惊呆了,他们没有丝毫的反应,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撞裂吓傻了,尤其是玉栓,他站在原地傻愣愣的,像定住了一样。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施工队的队长,他一步上前抱着巧岚大声喊:“快去开车,送医院。”人们似乎才缓过劲来,都七手八脚争着往车上扶,血流的到处都是,巧岚已经昏迷。
车子在颠簸的山路上一路颠颠撞撞,冲锋一样的驶进了医院的大门,在医生极力的抢救下,巧岚终于脱离了危险。
下午的病房很安静,阳光打进来,窗帘在微风下抖动,消毒水的味道在鼻子下面飘荡,玉栓坐在巧岚的身边。他说:“巧岚,你那样傻,要钱不要命。”
“我就是不要命,我都穷了半辈子,我穷怕了。”
“你万一真要死了,你不后悔?”
“顾不了那么多,我不想再受这窝囊气,我就是死也不能把钱给他们。”
“人都死了,要钱做什么?”
“我不要,给孩子们,不能再让他们像我们这样苦了。”
玉栓捂着脸,泪溢在指缝间,他低声的抽泣,窗外的风似乎大了,窗帘哗啦啦扑扇着。
巧岚闭上眼,她真的有些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