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一个财经科的学生去参加了学校文学大赛,意外得获得了一等奖。之后,我开始觉得我能写作,也应该去写作,不为什么追求,仅仅是记录我的生活。小说中的人物是真实的,他是我童年生活里一个无法抹去的人物。
《嘲弄》
沙家坝子原本是种早竹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起,那地方就改成了墓地。于是,平平的坝子就隆起了一座座山坡。当年的早竹还依稀残留着,每到春天出早笋时坝子的山坡处便有寻笋的人。当然大部分是小孩,大人们是瞧不起那点小便宜,几斤早笋几块钱就能在市场上买到,犯不着干那等劳累事,老人则是怕沾了晦气,毕竟那是死人的地盘,在他们认为难免会有些阴气。坝子的后面是条江,每当小孩寻笋寻得累了就到江里游上一会儿,这不免是个消磨时光的法子。江和坝子之间是排芦苇荡子,每年出早笋的时节芦苇就长穗了,那些穗是粉红色的,等一大片的芦苇都长了穗,风一吹,芦苇的上层就如缠了条粉红的绸带,飘逸在半空,格外引人注目。小孩子并不对风景感兴趣,他们喜欢用小刀割下穗的茎,再随手划上一刀就成了笛子,轻轻一吹,便发出清脆的声音。孩子们的另一件趣事就是看墓碑上的名字,然后竭力回忆墓里人是怎样的容貌,又曾在何时何地留下过笑料。再是寻找死人的家属名单,看看是否有自己熟识的人如果找到了便同玩伴们说曾何时何地与墓里死人的某某某在何地玩过。
自然,这也是我的童年。我对琐屑的事的记忆并不多,尤其是对小时侯的记忆。而隐隐晃现脑海的只有一个人,大人们说那个人原来叫张X良,后来不知为什么就改名叫了原良,至今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含义,也没有人去关心过。
我时常将他与契诃夫小说里的“套中人”联系起来,因为他总是穿着雨鞋,不管晴天还是雨天,似乎天气跟他无关。他有些疯癫,这点是公认的。据一些跟他差不多年龄的人说,几十年前他的女人弃他去了远方,他就一夜之间变疯了,还平白无故地骂人。但他是村子里少有的不相信鬼神的老人。因此,他也经常去坝子上寻笋,村里的其他老人说,他迟早会被那些鬼魂招进坝子里去的。正因为寻笋,他与村子里的小孩打得熟,但孩子们不懂得他的心意,不理解他的疯癫,常常编些奇怪的曲子嘲讽他,每次在坝子上遇上了他就指着一块空地对他说:“原良,这块地是鬼魂留给你用的。”他并不生气,只是严肃的说,一个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他确实孤单太久了,自从他疯癫了以后就没人理睬他了。村子里虽然还有个表弟(他表弟已有了三代人),这仿佛跟他没有关系,没有人去关心他,也没有人寒暄他。他就这么一个人过了几十年,负心的女人并没有给他留下后代,我想即使有也应该早已一同带到了远方。
这一天他又骂上了,原因是有人占用了他晒谷子的地,却没跟他打声招呼。
那边的女人双手插在腰上,叽叽喳喳地骂道:“老疯子,你有没谷子晒,用一下你的空地湖年死啊!你这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吗?”
“乱弹情”这是他骂人惯用的手段,“没规矩,军人有军人的规矩,占用我的地就得向我报告,乱弹情。”
他的确是军人,听一些老人说,他曾经是附近一带炮兵团的团长,战争结束了,他就退伍了。他的门上原来还有一块军属牌,后来不知被哪个调皮鬼拿去换白棉糖了。
那边的男人显出一副汉子的模养,仗着扁担,愤愤地说:“你个老不死的,欠揍了是吧。那些鬼魂没把你招去,是不是想老子一扁担打死你?”
他一边在空地上徘徊,一边唠叨着那句“乱弹情”,对眼前的一切置若罔闻。那边的男人举起扁担要打他,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惊叹,他女人把他拉了回来,劝道:“别跟那老不死计较,他正愁死了没人给他买棺材,你要一扁担打死了他,我们还得给他买口棺材,这不便宜了他。”
男人似乎认为他女人说的有理,把扁担往底墒一仍,说:“别理他,晒谷子。”
围观的人一阵唏嘘。
他还还是保持着原先的状态,他的表弟和他表弟的家人夹杂在围观人群里,时不时发出讥讽的笑,小孩子唱起了他们新编的曲子:
原良哥/买汤锅/汤锅里面有堆屎……
当然,我也夹杂在其中,和那些小孩一起唱曲子,唱了一半有做起哄来。那场面犹如过年看大戏,不管老的少的都搀和几句,或者煽风点火,或者嬉笑嘲弄,晒都想看到炮兵团长真正的身手。那场戏上演了半个下午,但后半场的沉寂着实让围观的人扫兴,有些人认为戏已经结束了,便搭讪几句走了,替代他们的是不知发生什么的过路人,他们拼命挤上一个还位置,然后向周围的人打听戏的经过,听得起劲就闹几下哄。
那边的男人和女人还是占用了他的地,他也无奈地走了,嘴里唠叨着“乱弹情”。
“乱弹情,霸占别人的地,地主!乱弹情!”
“……”
“我被鬼招去,乱弹情,日本人的炮弹也招不去我,被鬼招去?乱弹情!”
据说他真的吃过日本人的炮弹,但那炮弹没把他带走,而且一留就是几十年。那场唇枪舌战一直持续到黄昏,西山的顶上只剩下半轮红日,四周飘散着如红棉糖似的云朵,芦苇荡子的粉红绸带已经浸润成了红色,芦苇中间传来一声声清脆悦耳的笛子声。“舌战”的双方收场了,那对男女收拾了谷子,带着胜利的果实“凯旋而归”。而他把一天的精力都放在了这场“战争”上,连寻笋的时间都搭上了,这一仗他输了,我记忆里他第一次输。
夜色开始降临,远处传来可怕的乌鸦的叫声,嘶哑的惨叫,仿佛今夜会带走什么。村里的老人说,沙坝的鬼魂要招人了。当夜色彻底笼罩大地时,天下起了雨,滂沱的雨,掩盖了乌鸦的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