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半世飘零半世殇

文/蝉十七

宋徽宗政和二年,春寒刚刚散去,杏花香味萦绕在宫廷,樱花还未寥落飞旋,清歌妙舞之声不时从宫宇深处传来。风雅的皇帝执笔墨绘丹青,只愿沉醉在诗词山水里,不问万里江山事,正欲给宣纸上那处山水人间再添一片落樱花影,曙红与钛白二色还未调匀,太监来报:贵妃王氏诞下一女。徽宗登时喜上眉头,女儿好,水做的骨肉,生于这世间不会受凡尘的政事和权力所污垢。伸手怀抱着小公主,他只觉这女儿生来便是肤若玉雪,软糯可人,将来只望她长得温柔秀美,福泽绵延,于是赐号柔福,小名嬛嬛。

嬛嬛生性活泼聪颖,可惜母亲早亡,徽宗怜她年小失母,将她交于皇后郑氏亲自抚养。在嬛嬛儿时的记忆里,宋朝的宫廷还是一派盛世景象。繁花灿然,碧水明媚,柔美的阳光抚过她俊俏的面颊,映出好看的笑容,格外甜美可人。寄居于皇后寝宫的嬛嬛机灵可爱,她对每个人笑,想要得到他们给予的温暖庇护,那是自母妃离世后她便一直渴望拥有的东西。还好,父王和同母哥哥赵楷一直对她非常怜爱。父王的疼爱,让皇后和其他嫔妃们也都对她爱护有加。楷哥哥是人人尽知的状元皇子,才名传遍大宋,嬛嬛自小在哥哥的耀眼光环和宠爱下长大,这世间万物于她而言,也都如哥哥笔下的诗句般美好。

后来,嬛嬛渐渐长大了。她常常在落樱花影里翩跹而舞,这时她的楷哥哥会吹一曲《相见欢》,应和她的舞步。她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常常想将来会遇到一个怎样的人为自己铺就十里红妆?她想象着那一日,自己穿上如火的嫁衣走向此生最爱的男人,周围是一片明媚春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兰花露重,落樱缤纷,嬛嬛执笔学父王的样子在茜纱窗下绘丹青,勾勒命里良人的模样。他应如楷哥哥那样,脸部有着利落明朗的棱角,眼睛里透着被无限温柔包裹着的肆意才华,风流优雅,潇洒无羁。他的文采武功,可能更盛她的状元皇子哥哥一筹。他会给予自己最温暖的庇护,就如很多年前,母妃给予自己的那般,而她只需在这繁花盛世里,享受流年安稳。

此时的宋宫,姹紫嫣红盛放,似是要将这世间的美好尽数开遍。

求一世的安稳,是嬛嬛最简单的心愿。愿她不受苦难与污垢,以温婉的姿态活在在尘世,看杏花伴春雨绽芳菲,与落樱起舞共欢欣,从此福泽绵延一生长,这也本是父王和哥哥对她最美好的希求。可这一切,终究还是被一场战乱打破了。靖康元年的冬天,冷得让人感到绝望。再没有春花秋月相伴,荣华俱成往事。北方剽悍凶猛的金人踏破了开封的城门,直逼宫廷。只一夜间,父王和已登基的大哥钦宗皇帝都成了金人的阶下囚,皇城的软香温玉也变成了他们肆意凌辱的玩物。

那一年的柔福,只有二八年华。芳华最是明艳时,她本应在闺阁深处静等那个为她铺就十里红妆的人接她,带她看遍这尘世的万里繁华,享受流年的幸福安稳。可她等来的,却是金人的铁蹄和那一张张凶悍残暴的脸。他们就这样闯进她的人生,带着北方刺骨而凛冽的寒风,带着野蛮而凶悍的气息。她怕极了,用力喊着救命,喊得声音都嘶哑了,却听不到一声回应。兵荒马乱的年月,山河破碎,风雨飘摇,连太上皇和皇帝都坐上了金人的囚车,哪里还有人保护她?朝廷里那些渴望偏安一隅的权贵们用她抵了一千锭金银的折岁费,把她送给了金人。于是,柔福与三千大宋皇族贵戚一起,以无比羞辱的姿态被金人押送北上,去往他们的国都五国城。

北上途中,寒意逼人,风雨凄凄,南国的温润越来越遥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昔日的帝姬妃妾们也都再无尊荣可言,绝望与凄苦成为他们唯一能感知的味道,凌辱与迫害变成生命的主旋律。当命运变身魔鬼血口大张时,果然无人能够幸免。

柔福生来貌美倾城,如花颜色此时却已成招致祸患的源头。北上途中,她先后成为好几位金国大将的暖床玩物。只是,没有人能真正占有她。柔福虽娇弱,性情却是尊贵坚贞,她不会在残暴的金人面前低头,因她始终记得自己是大宋的女儿,是自小受尽父王与哥哥们宠爱的帝姬,纵是国破家亡,纵是身世飘零,纵是此生安稳无望,她仍是大宋骄傲的帝姬。她相信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比这些北方蛮夷高贵得多,又怎可以轻易受这些北方蛮夷凌辱践踏?于是柔福将冷漠与高傲写在脸上,以自己的方式轻视着身边那些来往而去的敌国大将,不屈从他们任何一个人。抵达五国城后,她以宋室宫廷年龄最长的未嫁帝姬的身份入了金国皇帝的后宫。

落难公主和敌国的王,若是有一方肯屈就,或许也能成其一段乱世佳话。像是唐太宗和她的杨妃,到底也是一对英雄美人。可是柔福和金国皇帝不行。柔福想要的,是故土上繁花盛世里的流年安稳,这个敌国权倾天下的王,给不了她。于是她抗拒,冷漠,排斥着这北方之地的一切。她是最骄傲的帝姬。而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送她去了这里最不堪的洗衣院。

洗衣院名为金国宫室洗衣房,实为娼妓院。宋朝北上的帝姬妃妾、贵族女眷们若没有被某一金国王侯占有,便都统统安置在洗衣院为婢。而金国上至王室男子,下至普通士兵,都可以到洗衣院寻欢作乐,蹂躏宋朝女人。此时,金国的皇帝将柔福送至这里。生逢乱世,沦落敌国,即使曾有帝姬的高贵身份,如今也只能任人摆布。甚至这些金国的贵胄兵士,还以占有宋朝帝姬的一夜春宵为荣。肮脏的身体和金人可憎的面孔充斥着每个夜晚,逃不开,躲不掉……这感觉像是身体被藤蔓层层捆住,丢在街头受人嘲笑,反抗无力,挣脱不得,她只能让自己变得越来越麻木,甚至忘了该怎么哭……只是每到夜深人静时,母亲的声音总是出现在她耳边,声音遥远,像是来自天际,语调里却是无尽温柔,那声音唤她:“嬛嬛,嬛嬛……”

白日里,洗衣院的活计粗使繁重,柔福以前从未做过,如今却要一步步学起。北方之地,寒气入骨。浆洗衣物时,手浸在冰冷的水里,从刺骨到麻木,她不能有怨言……偶有闲暇,柔福喜欢一个人坐着,望向南方,那安静的身影里写着的,不知是落寞、是凄苦、还是无奈……南国宫廷里的杏花春雨,落樱花舞总是那般轻易地浮现在她眼前。她笑,眼睛里却是深深的绝望。

偶然的一次,她见到了同是落难的父王,悲苦与欣喜一齐从心间袭来,她想唤一声:“爹爹。”声音哽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半世风雅的徽宗皇帝也见到了她,却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似是不敢看她一眼。不过几年而已,他却是骤然苍苍老去,尘满面,鬓如霜,眼含泪,再见只当不见吧……

也或许,在某个风清月明的晚上,月光清长,不能带她归故乡,却给她带来了最爱她的楷哥哥。他瘦了很多,却仍是那般优雅清逸。他对她笑,眼睛里,尽是沧桑。她心疼地流下泪,面前的人,原是大宋朝最潇洒俊逸的三皇子,天下人都知他才华横溢,赞他状元皇子。他本应在温润的南国,白袖长剑,抚琴泼墨,潇洒一世,占尽这世间的风流。如今,却在北方苦寒之地受人折磨,只是他的笑还是那样温暖,他说:“嬛嬛,若是可以,就忘了过去,忘了故国。在这里为自己谋一个安稳的去处罢。”

怎能不痛,怎能忘记,楷哥哥,你能忘记吗?风雪在身上摧残,故园的清风花香那般遥不可及,却始终在心间徘徊不去,楷哥哥,你能再为嬛嬛吹一曲《相见欢》吗?

几年之后,许是金国皇帝又想起了柔福,觉得不应让一位帝姬在如此肮脏的地方受尽蹂躏,于是下旨允她离开洗衣院,将她随意分配给了一位金国王爷去做次妃。只是,柔福的冷漠依旧写在脸上,眼睛里浸着的是满满的沧桑。于她而言,给敌国王爷做次妃和在洗衣院为婢无甚分别。战乱年月,沦落敌国,不论身份如何,都是受尽凌辱。而她唯一能做的,是用同一张冷淡的脸面对身边来往而去的敌国男人。面对那些对她充满渴望的北国男人,她不能躲避,不能逃离,可至少,她还可以选择不接受。

有时,看到那些为了一时安好委身于金国男人,勉力承欢的昔日姐妹,柔福心中更是凄苦难耐。她想劝阻,劝她们保守贞洁,可那些劝阻的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太过单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她这般骄傲。靖康年的寒冬,三千宋朝贵族的妇女妻妾被逼北上,总有人要甘愿忍辱蒙尘,总有人要守贞自尽,总有人要被蹂躏至死,总有人要被反复折磨。靖康一难,留在史书上不过短短几行文字,而在真实的时空里,却是无数受尽凄惨凌辱的鲜活生命。

柔福也想过,余生就这样了断了罢。身在敌国,心系故园,她不对敌王屈就顺从,她心念家乡的莺歌燕舞,春和景明。生命,在怀念中慢慢走向落幕。她是不向金国低头的落难公主,柔弱却高贵,骄傲一世。求不得她要的安稳,却也可以坦然面对世间烟云。北方的风在她生命中呼啸而过,她的心也和这风一般的冷,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窖,冻住了她所有的感情,那些莺歌燕舞的过往年华,那些受尽宠爱的昔日岁月,远得像是前世……

可是有一天,他出现了。他说他是金国八太子,完颜宗隽,他要她做他的女人。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爱上她,究竟是因为这女人的绝代容颜还是因为她不肯低头屈就的骄傲性子,像极了他自己。他要得到她,不计手段后果。或许他还利用了下早已沦落地不成人形的二圣,毕竟,他们便是柔福最为挂念的家国。于是,昔日的徽宗皇帝以囚徒的身份见到了他最宠爱的女儿嬛嬛,求她委身完颜宗隽。柔福从未想过,再见父王竟是此种景象。垂垂老矣的昔日皇帝,面上尽是沧桑,如今被迫来求自己的女儿,求她委身于一个敌国男子。柔福的眼睛酸涩得难以忍受,这一次,纵是她仍想保持高傲的姿态,也已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完颜宗隽,他是如此耀眼的男子啊,俊逸英武,身手超群,文采卓绝,潇洒不羁,待她又极尽温柔。他似是占尽了哥哥的优点,又带着北方之地特有的霸气明朗。他是金国八太子,有着最尊贵的身份,可以护她一世安稳。

可是她不能啊。她是宋朝的帝姬,她的父兄在这里受苦,她的九哥高宗皇帝登基后在南国辛苦收拾残局,他们的岳飞将军还在拼死抗争,若是此时屈从这个敌国男人,待到宋军北伐攻下这金国的五国城那日,她应以何面目面对她的故国家人?心被撕裂,她到底应该作何抉择?她恨,恨自己为何国破家亡,无依无靠。是上天让她落难蒙尘,不堪重负的吗?不,上天只是给了她骄傲的性格和美丽的容颜,致她沦落他乡,岁月零落的是这些北方蛮夷!有那么多机会,她都可以杀掉她身边这个男人,这个如此耀眼,却又让她恨之入骨的男人。杀了他,是不是也可以大宋重整破碎河山尽一份力?

他嘲笑她,嘲笑她的父兄家国。“你们的男人,早已在南国的香玉温软里消磨了那份阳刚气概,而我们的儿郎生如猛虎,势如破竹,又怎是你们可能抵挡的?不要想了,你们的皇帝赵构,永远都不会打过黄河来救你。”这是完颜宗隽为让她顺从说予她听的,而他说的,又何尝不是事实。

一众如她一般娇柔的南国女子却要为男人们的懦弱承担罪责,而那些男人,是她最亲近的父兄家国。这一世,注定不能爱,不能恨,不得安稳……

终于,她受不了内心的百般煎熬,被爱与恨撕扯着,一病不起。她还想如当初那般,怀念着故国,麻木地活在这北方之地,了此余生。可是如今,痛苦驱散了麻木。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交付了一个人,一个无比耀眼的人,他的光芒,没有人能够抵挡。那份心心念念的安稳,终是求不到了呵。也或许,它曾经出现过,却让自己固执地躲开了。如今想来,到底是谁辜负了谁?还是这乱世,辜负了他们?若是生逢盛世,他是北国的耀眼太子,她是南国的娇美帝姬,结连理做一对鸳鸯仙眷,岂不羡煞世人。可惜,不能啊……

她看着五国城里生活富足勇猛健壮的金国子民,想着家乡因战乱而四处飘零的百姓,还有从靖康年间就与自己一起受尽凌辱折磨的族人们,泪止不住落下来。她是最尊贵的帝姬,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不能解救百姓臣民,不能保护族人姐妹,不能为自己求一世安稳,不能爱上那个敌国的男人,可她也不能让自己恨他。身边,已没有人宠她怜她。她躺在床上,一声声地咳嗽着,直到咳出血来。那血,鲜艳得像是那年的落樱花雨,她看着那明艳的颜色,静静地笑了。身体越来越沉重,眼睛越来越沉,终于可以睡了呵……窗外,北风朔朔,吹走了柔福身上最后一点温度。

一代帝姬,半世飘零半世殇,在未到三十年华时,客死异乡。孤单死去,是悲凉,也是解脱。

也有传说,柔福后来从金国逃回南宋,她的九哥赵构封她福国长公主。后来,韦太后怕柔福将自己在金国蒙尘的事情说出,于是指认柔福为假,令赵构赐死柔福。我宁愿相信,以柔福的娇弱身躯无法度过这山河万里逃回南宋,南宋早已没有她的父王母后,没有宠爱她的楷哥哥,也没有她祈求的盛世安稳了。物与人俱非,这应是一种怎样的绝望。若是身死他乡,至少在临死前,心里还残存着对故土美好的思恋。

眼睛闭上的那一刻,漾过眼眸的,大概是她儿时在宋宫里穿梭而舞的那片落樱花影吧。那时,她的父王与母后都在,楷哥哥在不远处看她跳舞,对她微微一笑,抚琴弹一曲《相见欢》。慢慢长大后,有一个貌如完颜宗隽的耀眼男子为她铺就十里红妆,给予她这世间最温柔的庇护。

那是她想要的,繁花盛世,流年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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