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影片《八月》,我想起《比海更深》海报上的一句话,“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
这是一个孩子,站在成人世界门前,学会的第一句话。
长大,是要伴随着面对和接受现实的。
就像是片中小雷的梦境,无论是女神姐姐的轻轻一吻,还是偶像三哥从羊肚子里掏出碎石,一切都是要醒的。
只是,时间的早晚。
《八月》是一部“以孩子的眼睛看成人世界”的电影。最终,成人的世界崩塌,孩子长大成人。
而孩子的眼睛,又是一双不被成人世界发现的眼睛,没有人在意,更没有人以为孩子看得懂。
其实,他都看得懂。
也正是在那些无人知晓的角落,孩子获得了一生难忘的经验。没有人故意教他,但每天发生的事,又是最生动的课程。
那是1994年的8月,小雷12岁。这是他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
在内蒙古电影制片厂大院温热的空气里,小雷的童年记忆是灰色的。于是夏天也被削去了明亮,被捂进了被窝里,越发令人消沉。
那是一个正在褪色的时代,隐隐地,小雷感觉到生活在一点点变化。没有天翻地覆,却于无声处见惊雷。
最明显的,父母变得爱争吵了,而争吵的话题,也不再是柴米油盐,而是一些更宏大的课题。
在一次争吵过后,母亲躲进屋里,父亲对一旁的小雷说,“孩子,记住,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颅。”
屋里的母亲隔墙补枪,“那你就抬着吧。”
小雷笑了。
就在那一年,中国迎来了一场国企改制的浪潮。
一家家国企被私人买断,铁饭碗被打破,工人阶级的优越感荡然无存,而“向钱看”成了潮水的方向。
小雷父亲所在的内蒙古电影制片厂,也面临着解体。
就在解体的前一天,在工厂外燥热的操场上,一场拔河比赛正在进行。
只见工人们分成两拨,从相反的方向拽紧绳子,为那一分一毫的挪动,用尽浑身的力气。
可吊诡的是,时间流逝,绳子却始终僵在半空,丝毫未动。
这不就是那个亢奋的时代,最真实的写照吗。所有人都卯足干劲,一心一意,过着被浪费的时间。
而这时,突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大喊一声:放下吧,都过去了,你们要迎接新的考验。
就像歌中唱的那样,“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国家曾经的承诺破产了,乌托邦式的大院生活终于难堪重负,土崩瓦解,所有曾经被体制豢养的人通通被甩了出去,不得已重新面对一个陌生的商业社会。
这是一种残忍的放逐,不是一句“从头再来”就可以掩盖的。
如果你对这段历史感兴趣,不妨看看黄建新导演的《站直喽,别趴下》。
影片通过发生在一个工厂宿舍楼里的邻里纠纷,刻画了一个工厂领导、一个作家文人和一个下海经商的混混之间的故事,为我们展现了那个时代特别典型的一幕。最终,领导为钱折腰,文人斯文扫地,只有那个会挣钱的混混,成了时代的弄潮儿。
面对这样的大势所趋,一句“站直喽,别趴下”,成了体面人无法兑现的挣扎。
《八月》中小雷的父亲,同样生活在这种挣扎里。
他是一个对电影有追求的人。在所有工人都在拔河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暗室里,为影片《悲情布鲁克》做着剪辑。
这是一种沉默的“拒绝”。
两岸城市都已背信弃义,我不会上岸,加入他们的万家灯火。
父亲的“拒绝”,源自骨子里的文青气质。而当文青最大的赌注,是相信这世界到最后拼的是“才华”。
儿子小升初考试不利,他拒绝走后门,给儿子涨分。
下岗失业,面对妻子的冷眼,他拒绝向韩胖子低三下四地讨出路。
他最爱说的话是,“不怕,有能力的人总能吃上饭,这是好事。”而每次说完,又会心虚冒汗。
他最爱看的电影是《出租车司机》,而片中罗伯特·德尼罗饰演的特拉维斯,他的孤独和愤世嫉俗,又是父亲内心的写照。
这一切,儿子小雷都看在眼里。
而影片最让我感到惊喜的,是对这对父子关系的呈现。
那之中没有代际的裂痕,父亲也没有因个人遭遇而丧失对儿子的关注,反倒在他们之间,更多的是理解、纵容以及静静流淌的温暖注视。
在片中,小雷有一副双截棍,那是父亲锯掉家里的墩布杆儿,为小雷做的。
小雷整日带着它,想象自己是李小龙,把双截棍挥向所有猖狂的恶势力。
在学校里,他用双截棍打了因家中有权有钱而格外嚣张的同学。
在办公室,他用双截棍打了态度恶劣并拒绝给学生涨分的老师。
在电影院门口,当韩胖子试图向父亲施舍饭碗时,小雷二话不说,挥舞着双截棍,追打韩胖子的儿子。
可让人惊讶的是,那一刻,父亲并未出手阻拦,而只是远远地看着儿子,嘴角还藏着一丝笑意。
在每一次父亲不便出手的时刻,儿子都心领神会地站了出来,完成了父亲无力完成的反抗。
这一份来自儿子的“拒绝”,让父亲感到欣慰。
就像是在田野里,别人摘了西瓜拿到大院里卖,而这对父子却坐在田间,自己吃个痛快。
这是父子俩,在时代的浪潮底下达成的默契。
正如影片开头,父亲站在泳池边教导儿子,“你要夹住双臂,记着,一定要使劲夹住”,这样才不至于被潮水吞没。
可是,和所有“透过小人物反应大时代变迁”的电影一样,人终究是拗不过时代的。
在深夜,小雷推开门,看见父亲正对着空气,挥舞着双拳。
那种心怀愤满,却无处发泄的无力感,正在一点点蚕食这个中年男人。
于是我们看到,父亲原本的“拒绝”,到最后,通通成了妥协。
在饭桌上,为了儿子能顺利考入三中,父亲赔笑陪酒,而当对方说出“您放心,孩子的事包在我身上”的时候,父亲看向小雷,露出了特别让人心疼的笑容。
那笑容里面,有得偿所愿,有如释重负,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放弃坚持的人在尝到甜头后的一种无奈的沦陷。
之后,父亲加入了韩胖子的剧组,成了一名场工。
他要随剧组离开家乡,去远方,为自己的家庭打拼。
和这个短暂的八月一样,离别也显得格外匆忙。仿佛昨天还是炎炎夏日,而今天已是惶惶深秋。
看着父亲远去的汽车,小雷愣在原地,母亲也拽不走。
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已无法回到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也随着父亲远去了。
本片的原名是《昙花》,英文名是“The summer is gone”——夏天已逝。
这两个名字,显然比“八月”要更为直接。正如一股浓浓的缅怀情绪,始终飘荡在这部电影的呼吸里。
父辈们,缅怀的是一个逝去的时代。
在父亲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和几个制片厂的老朋友聚在一起,大家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彼此说着“我们的未来都会很好的”,然后一起陷入沉默。
后来不知是谁唱起了歌,引得大家也跟着唱了起来,蒙语,只听得出那是段哀伤的旋律。
仿佛是他们,为一个时代唱起的挽歌。
小雷缅怀的,是一段无法追回的童年记忆。
这段童年的结尾,永远留在了两张照片里。
第一张,是在自家的门前,母亲养的昙花终于开放。小雷站在昙花旁,合影留念。
他笑得很开心,仿佛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种方式,留住了一段转瞬即逝的时间。
这让我想起周云蓬在《空水杯》中唱的:“长出来又衰败,花开过,成尘埃。”
第二张,是一张残缺的全家福。
那里面,有年迈的姥姥、姥爷,有买断工龄只换回了一屋毛线的舅舅,有早早干上个体户发家的舅妈,还有小雷的母亲。
不见的,是刚刚过世的太姥姥,她的空床,还在屋里安静地睡着。
另一位不见的,是已经远走的父亲。
3,2,1……就在按下快门的最后一刻,小雷猛地抬起右手,揽着空气,仿佛是搂着父亲的腰。
他用这个动作,给这位无奈缺席的父亲,保留了一个温暖的位置。
这也是《八月》最动人的地方。
面对一个时代伤痕的故事,它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戾气,而是始终以温暖的调子,去抒发悲凉的情感。
它就像是一首散文诗,淡淡的,一点一点铺陈,直到最后,也只是小小的爆发。
可这一切,又恰到好处。
如温柔一刀,令人猝不及防,却只轻轻地刺在心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疤。
不疼,但是印象深刻。比起痛彻心扉,更让人愿意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