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妈在1980年5月11日相遇,于2010年11月11日突然被迫告别,我们在一起的那30年,始终感觉有那么点生分,不像是至亲的母女。在我妈离开后的最初日子里,我总是有点迷糊,在黑黑的下班路上,看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以为回家就能看到妈笑脸相迎,然而心头一酸就会泪眼模糊。有一个普通的夜晚,突然回忆翻滚,关于我妈的过往特别清晰如电影般一帧帧的过,眼泪止不住的湿了枕头,久久不能入睡。原来我有很多关于我妈的回忆,我和我妈有很多细小的日常,以前认为的平淡如今温暖,以前的介怀如今早已释然。写下这些细碎的回忆,以此做个长长的有准备的告别。。。。。。
我妈生于长于靠山临海的小村庄,普通农民家庭的长女,底下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严重重男轻女的母亲和总是笑眯眯的老好人父亲。妈是一家里的壮劳力,长姐如母,妈是弟弟妹妹的好姐姐。家境贫寒,小学只能随便读了两年,然后辍学回家撑起这一大家子。10来岁开始到离开时57岁,差不多做了40多年的一家的脊柱。妈年轻时候是个漂亮的姑娘,鹅蛋脸,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也挺高挑,有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她继承了外公的好脾气,性格外向,待人热情,村里的老老少少她都笑脸相迎,从来没有听说她与人争吵交恶。妈非常要强,做什么都是一把好手,当年响当当的九峰山铁姑娘队队长,四里八乡无人不知。妈代表村里,县里去领了不少荣誉,露了不少脸。但是因为是长女,因为小学两年的文化水平,因为贫寒的家庭,错过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她当年的队友就从山上下来被提拔去了城里,读了大学,做了国家干部。妈只是被提拔入了党,下山后嫁人生孩子,做了村里的妇女主任,连任了10来年。
妈当年没有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应该也有我爸的关系,究其根本其实是我外婆的安排。妈鲜少和我们姐妹谈起她的过往,依稀记得只有一次,也只有简单的几句。我妈和我爸不是自由恋爱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外婆安排并决定把我妈嫁给我爸,同村同样普通农民家庭出身。我爸是长子,底下四个妹妹,单传的爸爸在那个年代很难得的一直读到初中,直到文化大革命,我爸作为红小兵,扒上免费的火车去了遥远的首都,遥远的瞻仰了伟大主席的模糊面目。如此经历可能足可以使这小村庄的人为之景仰,虽然我爸首都回来还是下地做了个和爷爷一样的泥腿子。我妈结婚前和我爸不熟,知道外婆的安排之后,生气的在床上躺了三天,我想妈那个时候作为铁姑娘队队长,见过点外面的小市面,是有走出小村庄的梦想吧。可是总归还是接受了安排,嫁人,生孩子,也顺带替我爸撑起来小家和大家。妈对自己的婚姻很是感慨,感慨和性格差之千里的父亲难以沟通,难以相处,有悔不当初的潜在表露。我记得太多父母间的争吵,冷战,怨恨,但是和大多数的普通农村家庭一样,还是继续粗糙地过着,我妈尽力地操持着大家和小家,还有同村的外婆家。所以,当我妈骤然离开,三个家的脊柱轰然倒塌,三个家几十口人可想而知的惶然。
我爸是单传,深得我清朝遗老小脚太婆的喜爱,因而对于我妈也爱屋及乌,当然我妈也对太婆敬爱有加。我姐姐出生时候,一家人肯定是欢喜的,姐姐遗传了爸妈外貌上的优点,除了有点黑,但是真的漂亮。爸妈喜欢抱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门,拍照,姐姐的聪颖,活泼,好看一直是妈的骄傲。太婆对我妈再次鼓起的肚皮寄予了厚望,因为计划生育,这是最后的延续香火的机会。可是,1980年5月11日我破灭了多少人的美好梦想,不合时宜地和我妈在家里相遇了。我的小脚太婆承受不住这个打击,立马退还了我妈孝敬她的一把大藤椅,以此表明立场。当时场面应该是慌乱的吧,我想,否则我落地的时辰怎么也没人记得,体重是大家目测的九斤多。很多年里我唯一被提及的优点就是胖,壮,吃了睡,睡了吃,好养。我的小名由此得来,至今未被人忘怀,大有叫一辈子的势头。我小时候是真的难看,只有唯一一张小时候的姐妹合影,我,大饼脸,塌鼻,黄毛稀疏,小眼睛,嘟嘴,如果我带把,这样的容貌也就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小男孩。可是我作为一个女孩站在灵秀的姐姐旁边,可以想像妈当初对我的不热衷。她在我长的稍微像个女孩子的时候跟我说,小时候,我都不敢抱你出去,怎么长的这么难看。我有点忘记了我当时听这个话时候的心情,是在感伤自己难看的小时候,还是庆幸那时候长的还可以的自己。但是我的自卑其实从小就种下了。
作为老二,我一直觉得自己是默默的存在,幸而爷爷奶奶没有特别的重男轻女,我也没有遭受太多的白眼和冷遇。至于小脚太婆,她也是有理由不喜欢我的。但是似乎从小能感受到的妈的那种疼爱,呵护,如今闭上眼睛深深地去努力回想,也不太有记忆。7岁以前的记忆一片混沌,想不起来有没有在妈的怀里撒过娇,有没有在学会了长大的时候被夸赞过。唯一的亲密记忆,夜晚总随着妈去外婆家串门,在她们的家长里短下,我无聊的趴在妈的腿上昏昏欲睡,妈缓缓的抚摸我的后背一遍遍,我安然的睡到妈起身告辞,然后又被妈背回家。记得那时候村子里的路很黑,几乎没有路灯,夏夜反而很明亮,有光洁的月光,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我的后背埋藏着温暖的记忆,也是我变柔软的开关,这是我成年以后的发现的,也成了自己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7岁似乎是条明显的分割线,我的记忆似乎也从7岁开始有点丰满起来。妈后来跟我的表弟表妹,和我外甥,和我儿子说起来,我是在那时候开始自己洗衣服,跟着家人一起去田里农忙,能做很多自己的事情,话音里我似乎听出了隐含的夸赞和骄傲。我也依稀记起来,烧饭点不着火,被烟呛的一脸泪。大太阳底下,地里刨番薯,挖土豆,望不到边的田埂。烂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来回捧着稻穗,天都黑了,月亮都出来了,却还不能回家。那时候我是沉默而内心怨我妈的,一样年纪的小伙伴,没有几个像我一样在干农活,总感觉这苦日子熬不到头,总想快快长大,跳出农门,寻找我的光明未来。
乡下的小学7周岁的孩子才能上学,妈却带着7虚岁的我去学校报名,老师怀疑的看着娃娃脸的我,说我太小了,我害怕的不敢进教室,想躲回家。妈带着我回了家,关上了门,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狠狠的打了我,我声嘶力竭的哭着,躲着。忘记了之后有没有被妈安慰,被劝解。然后第二天,我去上学了。我成了班级里最小的学生,这个年龄差一直伴着我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后来总是有点暗暗窃喜,幸亏那时候我妈的那顿打,逼着我提早迈进了学校,而我也并没有因为年龄小而比别人学的差。
我家就是个特别普通的农民家庭,爸就是一纯正的农民,我妈虽然是一小村官,但是也没工资可领,基本也是一个农民的妻子。我家的生活条件很一般,我们姐妹俩没有享受过什么公主的待遇,从小也没有过什么洋娃娃,也没吃过什么高级的东西。在那物质条件匮乏的年代,我们对于一块小饼,一粒弹子糖,一支2分钱的白糖棒冰就很满足。妈有一段时间在老家村里的饭店里上班,夏天,饭店里会自制汽水,又红又绿的加了不少颜色粉。妈会偷偷舀一勺给我喝,那个透心凉的味道,真是难忘。还是夏天,我们在妈的带领下在家里做点小活:劈毛桃,做线圈,炎热的午后有人骑着自行车叫卖:棒冰,奶油大雪糕好买类。手里虽然活没停,可是这心早就被卖棒冰的给叫走了。这种时候妈一般都会慷慨的叫住卖家,买两支最普通的白糖棒冰,我似乎总是记得那冰凉甜爽的味道,如此清晰。
我家这样的农民家庭的小孩子是没有零花钱的,所有的吃用都是我妈安排好的,很普通但是也不会饿着。但是小孩子的嘴馋啊,学校门口卖茶叶鸡蛋的,豆腐串的,小店里各色糖果,饼干,在我的小学时期,哪一样都足够征服我,并诱惑我铤而走险把手伸向我妈的钱布袋。那种拿之前和之后都胆战心惊的经历,也就这么两次,就被我妈给撞上了。那个害怕啊,接下来的会是痛骂或是痛打。可是妈只是用严厉的眼神看着我,并严厉的告诫我:想要用钱就跟妈要,但是不能自己拿,那就是偷。小孩子是绝对不能偷钱的。只是这么简单几句,我就深深的记住了这样的告诫,现在我又这样告诫了我的儿子。偷,是不可为的恶劣的行径,不管偷什么!
我妈是一个特别合格的家庭妇女,她勤俭持家,同样的钱,她能比别人买到更多的东西,也会比别人买的更好。妈让我们不富裕的家,比别人家的温饱看起来多了点特别。朋友们总是说我总能买到价廉物美的东西,我知道那是和妈在一起的那么多年里耳濡目染而养成的。让我学会了货比三家,也学会了在便宜货里买到相对质优的,学会了如何把钱花在该花的值得的地方。这是我一生受用的技能,成年后也依靠这个技能过的挺好。
妈的勤俭持家也更多的体现在勤。相比于我爸的安分守己做农民,我妈总是在不安的骚动,想要改善我家的条件,也是为了缓解两个孩子的生活压力吧。她做过太多的工作,饭店里掌勺,在市场摆摊卖鱼,推着板车去邻村卖西瓜,接一些可以在家做的零工:劈毛桃,做线圈,去村里的五金厂做工,去学校门口卖早点,卖夜宵,开装潢材料店, 开快餐店, 给公司食堂做饭,送盒饭,最后她就来了宁波,做了她最后的工作:我们的保姆,孩子的外婆。她就像个陀螺一样每天转着,没有停歇之日,直到悲剧发生的那天,直到她毫无知觉的在ICU躺了一星期,直到她离开,终于停歇了下来,什么也都不用做了,哪里也不用去了,只是在高处每天望着村子,望着家。
妈的手很巧,她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家里的活更是不在话下。尤其是她的厨艺,虽然只是普通的自家蔬菜,我妈总能做出特别的美味。所有吃过我妈做的菜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不说好,也都特别愿意到我家吃饭,我们姐妹俩的嘴由此也被养叼,妈妈的味道从此无人能超越。可是妈为什么从来没有教过我们做菜,小时候烧饭洗碗洗衣服都让我们做,唯独没有教我们做菜,而我们也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一餐餐的美食,以为可以吃一辈子。所以,当我妈戛然离去,我们的生活慌乱了好久,妈妈的味道从此成了可忆不可得的梦了。
没有一个长辈是我妈不尊敬的,也没有一个小辈是她不疼爱的。妈对孩子是严厉严格的,但也是关心照顾无微不至的。尤其是对亲戚家的弟弟妹妹们,他们都喜欢来我家,同时也对我妈又敬又怕。弟弟妹妹们被送来我家借住,让我妈管教,在我妈的威严和爱护下,都在学校里学的很好。我小时候甚至讨厌,我都没有怎么得到过的疼爱,他们都能在我家轻易获得。所以我妈的太早离去,也是他们内心真正的心痛。
妈是很开明,很民主的。从小到大,我的学习她没有干预过,记忆中,从来没有因为学习的事情打骂过我。我小时候应该是乖巧的,会读书的,不需要父母操心的。初二时,觉得自己偏科的厉害,又觉得自己年纪比同学们小,自己就做了主张去留级一年。妈也只是帮我去找了亲戚帮忙,没有多言语。初三毕业了,同学们都去考幼师,我也自作主张去考,家人也没有反对过,其实我根本不适合做幼师,也幸而没有考上。现在想来,高中的学习甚是散漫不刻苦,有时候想,如果妈在我的学习上多加严格要求的话,我可能就考上了好的大学,走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路。但是人生路,应该是生来就安排好的,而且我自己一路的选择造就了我现在的人生,全在于我自己。
也是因为妈对我的从小不干预,培养了我凡事自己做主,自己做决定,不依靠谁。也是因为爸的弱势,我们姐妹都承袭了妈独立自主的大女人个性,它是把双刃剑,它助我坚强地工作生活,也导致我的婚姻失败。从小我好像就没怎么认为自己是个女孩,是千娇百柔的女孩,是该被呵护万千的女孩。我即使是个女孩,我也只是个女汉子。我自己选的学校,自己读书,自己打工,自己找的男朋友,自己找的工作,自己买的房子,自己装修,自己安排了自己的婚礼,自己决定生下儿子,自己承受了被背叛的太多痛苦。自己决定离婚。。。。。。。所有的选择都是我自己做的,妈只是被通知,我习惯了不商量,事后通知。妈习惯了不干涉,事事支持。记得我决定离婚的那个晚上,我跟我妈睡一个被窝,我跟她说,我决定离婚了,他出轨很久了。妈震惊的半晌没反应,然后把我冰凉的双脚抱在她的手中温暖,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默默地流泪,理解了妈对我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