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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老旧的收音机里传来滴滴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七点整。
如无意外,这个时间点阿爹正陪着县里来的调研组准备下山。他们已经来过好多回了,看村里大人们眉色紧张,恐怕又有新政策。
不过于我而言,调研组来干什么并不重要,他们离开村子的时机,才是重点。
趁着阿妈在刷碗,我把身份证贴身收好,揣上存了许久的花花绿绿纸币进口袋,写着“不要担心我,挣到钱寄回来”的字条用石头压在了枕头上。我轻轻地从床底拖出个行李包,想了想,我又把行李包推回床底。只身慢慢摸到后屋,爬过隔壁家的矮墙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厨房里昏黄的灯光,心里默默地说了声“阿妈,我走了。”
扣下卫衣帽子遮住眼眉,果断地穿过那条长满了青苔,侧身才仅仅通过的窄道,撒腿就往大湖方向跑去。五个小时前,我才和刚子哥约好今夜的出走计划。过了今日我就十八岁了,我要赶上最后一趟渡船,我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们村寨安在云贵高原的大山深处,是个交通、信息都十分闭塞的地方。至于为什么几代人会呆在这穷嘎啦的地方,听村里老人讲当初是为了躲避匪徒和战事,老老老村长仗着熟悉附近大山的地形,带着一众村民躲猫猫,才逃到这处“世外桃源”。于是定居下来,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靠山吃山,繁衍生息。
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外面的世界在飞快变化,山里的日子却没有变。直到外面的人带着各种好意闯了进来,为村寨接通了电,在大湖对岸建起了学校,还开了条从大湖边通向镇上的轱辘车道,才与外面的世界重新联系起来。至此,也才知道自己的村寨多么地贫穷和落后,渴望走出大山外面打工的人愈发多了起来,他们甚至不顾家人劝阻,半夜偷偷游过大湖出走。
天色越来越灰暗,不知道刚子哥顺利出门没?我磕磕绊绊地向山下跑着,凹凸不平的村路在零星灯火的照射下,更显得蜿蜒崎岖。
旁边岔道突然走出一个婆子,迎面擦身而过。“哎呦!哪个不长眼的!”那婆子看了我一眼,大叫:“是东子呀,帽子遮眼都看不到路啦,冲这么急,这是要上哪去啊?诶,你见过五婶家刚子没?”
我只听那大嗓门就知道是隔壁家五婶。心想难道刚子哥暴露了?五婶找的就是和我约好出走的刚子哥,刚子哥虽然只大我一岁,个头却比我高大半个脑袋,农活也干得比我利索,是村里的一把好手。眼见着村里不如他的那几个出去大半年就捎寄了大笔钱回来,任谁都心里不舒服,思前想后才下定了出去的决心。
“这孩子,收了工又上哪了……”原来五婶是出来找儿子的,听她这语气似乎还没有发现刚子哥离家出走。
五婶可是有一丁点事就能让全村人知道的大喇叭,被她绊住怎么走得了。“五婶啊,我从家出来,没见过刚子哥。”我顾不上应酬她了,“五婶,我阿妈让我去驼叔那儿……取东西呢……赶时间……”我没敢停下,只含糊地回话,话音未完人已经跑远了几十米。
02
山里的雾气升起很快,四周朦朦胧胧,下坡后我愈发跑得快了,眼里只盯着渡口那棵越来越近的老银杏树。
我们村就叫凉树脚,所谓“凉树”说的该是这棵老银杏树啦,即使爬满枯藤,仍像祖辈一般,屹立在湖边,日复一日地守护着渡口。
其实,要不是村里人总说“渡口的老银杏树”是谁谁谁种下的,曾经怎么福泽村民、怎么遮风挡雨……我还真不确定那是银杏树,因为这棵树自我懂事以来,就这半干半枯的模样,一年四季从未见过发芽长叶,更别说开花结果。
终于看到渡口了,渡船还停在岸边,看来调研组的人还有一会才到。
驼叔正弓着背坐在船头,手上的烟管随着他一吸一吐,烟头的火点也跟着一熄一亮。可能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他接连着吸吐几下后,敲了敲烟管放下,起身向着我这儿张望。我连忙跑前几步掀开帽子,憋着气小声喊道:“驼叔,是我是我,我要坐船!”
驼叔本家姓骆,据说年轻时当过几年兵,还上过前线开过枪,还在一次过于激烈的战事中不小心伤了腰背,后来伤病好了,可背却再也直不起来,只好退伍回了大山。村里为了照顾他生计,才安排了摆渡这个活。也正因为他拱起的背像极了图画上骆驼的驼峰,“骆叔”被调皮的娃娃们叫成了“驼叔”,叫得多了,久而久之大伙也都忘了他本名。
“啥,还以为调研组的人下来了。这不是东子吗,盖着帽子没认出来啊。”驼叔凑近见到是我,勉强挺起的背又驼下去了。“去干啥子嘞?叔今儿个最后一趟船等着要送调研组的人呢,晓得不晓得。”
驼叔可是出过远门的人,在村里也算是有见识、能出个主意的,我可不敢露了马脚。“晓得晓得。驼叔,我有急事要回学校……”农忙假学校都停课,哪会有什么事,我发现自己编谎言越说越顺溜了。
“又一个有急事的。哼!”驼叔把竹竿重新插到水中,指了指船尾。“你们这些娃啊……都说有急事,两眼鬼鬼祟祟的,哪像是有急事啊?别说叔不懂,我看……都是想跑出去打工吧。”
我顺着驼叔手指方向望去,船尾篷檐下站起来个人影朝我招手,我一看原来刚子哥早在船上了,在他脚下还放了个大包裹。我心想真是搭了个猪队友,扛这么大包行李怕人不知嘛。驼叔虽然腰弯背驼,眼力劲却是厉害得紧。脑里来回几个思量后,我打定主意要跟刚子哥拆伙。
我快步跳上船,摊开双手向着驼叔,“叔,我和他不是一伙的。我是真的学校有事,你看,我两手空空,一个包袱也没有。“
“混小子!叔也有过你们这么个年纪的时候,还不晓得你们咋想的?”驼叔看了看我和刚子哥,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大山,长叹一声:“唉!大山里的娃,是该出去,早就该出去呀……”
原来驼叔他心里什么都清楚,听他的意思也是赞成我们离开大山。这一声认同,就像迷雾中的灯塔,让我更坚定了走出大山的斗志。
“驼叔,我哥俩就窝在船尾,保证不出声,行不?”驼叔很有默契地没有回话,我和刚子哥对望了一眼,会心一笑。
顾虑解除后,坐到了刚子哥旁边,“哥,你阿妈在四处找你。”赶紧把路上撞见五婶的情况告诉刚子。
刚子哥的表情有点紧张,“东子,你啥都没跟她说吧?”
“放心吧,我嘴严实着呢。” 险情解除,我看着脚下的行李,想起自己啥都没有带。
“哥,为了完成计划,我可啥都没带,到城里只能跟着你啦。“
03
刚子哥没有吭声,他只定定地望着湖水。月亮还没升起的山坳,缺了光照的大湖此时望去只一片暗黑,深幽莫测得就像这次出走即将要面对的一切,未知的一切。
相比有个做村长的阿爹,学习一般般还勉强进了县里高中念书的我,刚子哥家的情况是真的艰难。他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没了,五婶一个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也没有改嫁,着实不容易才把儿子拉扯长大。刚子哥是村里有名的孝子,自小就会学着帮家里干农活,其实他书也念得不错,可初中念完后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去上学了,只每天早出晚归在地里干活。虽说五婶是村里的大喇叭,可心地却是好的,村里人念着寡母带儿不容易,即使她平日里爱聊些家长里短,大伙也只当作是玩笑话,都没太往心里去。
刚子哥失神的模样,估摸着他心里也是七上八落,怕还有些舍不得离开五婶。
驼叔把点燃的油灯挂在了船头。油灯发出的光晕,无缝衔接了白日里最后一丝光亮,也让四周显得更暗了,什么也看不清了,只听见山林间归巢的鸟儿传来几声呜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船上的三个人就这么坐着,静静地等候着。
“啪!”寂静突然被我发出的声响打破了。夜里水边的蚊虫太多了,我实在忍不住耳边的嗡嗡作响,挥手拍了自己一个耳光。“这蚊虫太毒了,哎呀,痒死我啦……”我只觉得被蚊虫叮得浑身都痒,从蹲坐的船尾“嗖”地站起来,掀开帽子透气,挠完胳膊又挠腿。
“浑小子!你是女娃娃的细皮嫩肉撒,被虫子咬一下都受不了,还学人出去打工?”驼叔在船头骂咧咧,“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个……”
驼叔这么一说,我看了看没事人一样的刚子哥,脸刷一下地红了。“驼叔,都啥时候了,怎么调研组的人还不走呀?”既然话扯开了,我赶紧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我怕再次安静下来会招来更多的蚊虫,其实,更怕调研组临时改主意,今儿个他们要是留在山里不走,那我和刚子哥也走不了。
“叔,是哪里来调研呀?今儿早调研组的人到过地里,好像是头回来的人,以前都没见过。”刚子哥问起的,也的确是村里人担心的事。
这几年打着调研扶贫的旗号,从外面来村里的人一拔又一拔。起初那一两回,村里特别重视,拿出了过年庆的规格迎接来慰问、关怀山里人的贵客,领着看山、看水、看庄稼,又进农家访谈、忆苦思甜、合影纪念……可调研组在田间屋前描绘的致富计划,人送出村后却没了下文。后来,又陆续有调研组过来,见得多了,村里人只当是城里人闲来无事到山里一日游,没有了当初的热情,也没有了八卦的兴致。
我俩不由看向驼叔,作为进出村子唯一捷径的大湖渡船,很多信息都汇集在这艘船上,驼叔掌握了渡船,就如同掌握了世间万象的智者。只见他淡定地往烟管里添了一小撮烟丝,猛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烟从他的口鼻弥漫到头顶。“听介绍说,这回同县调研组一起来的人,是省里来的地质专家,带了红头文件来的。”
04
“地质专家?还带了红头文件,难不成咱们这深山里有矿?”这个信息让我感到惊讶。因为在我过去十几年的认知中,专家象征着某种学术的专业性和权威性,现在地质专家都来了,若真的发现了矿产,那我们村岂不是要发大财啦。
驼叔唧吧两声,在船边敲了敲烟管,“你个高中生,怎么还弄不明白呐。咱们这大山百十年都没有听说过有矿,地质专家一来就有啦?石头旮旯的大山能开出什么矿?还有啊……要真发现有矿,那也是国家的,咋能给咱们村。“
“驼叔,是真的吗?要是地质专家找到矿,是不是还要找人挖矿?能挣钱的活,我去。”沉默的刚子哥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几句话的功夫,刚子哥已经想到怎么去矿场打工挣钱了。“哥,挖矿可不是种地,种地你是能手,挖矿你会吗?”
“挖矿不就是挖吗,我有的是气力,再说,我不会可以学啊。这多好的事啊,不用离开凉树脚,还能照顾阿妈。”刚子哥前一刻的愁眉苦脸一扫而尽。
“哈哈……”我拍了拍刚子哥,取笑道:“说这么多,大孝子原来是不想离开阿妈呀。”
“你可别笑我,要不是为了钱,哪个愿意出去打工。”刚子哥说的正是山里人的现状。祖祖辈辈习惯了在山里早耕晚作的日子,生活虽然贫穷,也能悠闲自在,并自给自足,可见识过外面世界的繁华,有了对比后,这些安逸和平稳被打破了,对金钱的欲望才愈发强烈。
“哥,那说好啦,到时咱哥俩一块去挖矿。额……村里能去的都去,挣大钱了眼红死那些出去了打工的。哈哈哈……”
驼叔任由我和刚子哥胡言乱语,又往烟管添了撮烟丝,猛吸了一口,笑了笑:“瞎扯啥子呢……”
这时,半山腰上一道灯火快速移动,似乎有人打着手电筒往渡口走来,见状我和刚子哥忙缩回身子,窝回到船尾篷檐下隐住身形。
“驼叔,调研组今晚不走啦……”走过来的人影一边大声地喊着。
驼叔起身把烟管往腰带上一插,朝那人问:“咋又不走啦?”
“都在晒谷坪……村长说……今晚要宣讲政策……要搞大事啦……让全村人都去听……驼叔……村长叫你去呢……”站在老树脚的那人边喘气边喊话,听来断断续续的。
“哥,这可咋办?”
“东子,这可咋办?”
我和刚子哥两眼望着两眼。
调研组不走船也走不了,我和刚子哥怎么走?全村人总共就老弱几十人,不出现在晒谷坪指定被阿爹和五婶发现,还有刚子哥偷偷收拾的行李,枕头上石头压着的告别字条……这些可都是私自离家出走的证据。
“驼叔,收船喽,我等你一起上去。”那人还在岸边喊话,又举着手电筒往渡船边走近了几步,想要过来搀扶驼叔。
我和刚子哥窝在暗处,也不敢探出身子去确认来的是谁,只能着急地向驼叔摆手示意保密。
“你不用过来,我自个可以走。”就在我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时,眼前一黑。原来驼叔说话间同时熄灭了挂在船头的油灯,弓着背下船的笨重身形成功地转移了那人的注意力。
眼见手电筒的光线越走越远,我放心地挠了挠被蚊虫咬过的几处疙瘩,希望比我年长一岁的刚子有好提议。“哥,渡船不走了咱们还走吗?要走的话就只能游过去了。”
没有了油灯和手电筒的光照,才感受到月亮已升至半空,朦胧的月光下,大湖水面微微泛起波光。坦白来讲,我并没有勇气跳进大湖,也没有安全游到对岸的自信。是因为湖水连接着大山底下的地下河,白日里在湖里嬉闹稍不留神都会被卷入湖底,更何况是月黑风高之夜。
刚子哥踢了踢脚下的行李,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东子,今晚走不了,我觉得是天意。既然是天意,咱们回吧。”
“行,哥,我听你的。”就着月光,我先一步扛起刚子哥的行李跳上岸。
05
我和刚子哥摸黑回到了村子,把行李藏好才若无其事地向晒谷坪走去。晒谷坪是村子里唯一比较宽敞的一块空地,平日里主要用于收粮、晒谷,但凡村里有什么大事要办,大伙就会从各自家中带着凳子聚集在这儿。
此时的晒谷坪被临时拉的电灯照得亮堂,诺大的坪子早已聚满了人,他们围成一个圈,有坐有站,七嘴八舌地聊着八卦。
我第一时间朝人群中央望去,两三张条凳空在那儿,也没有看见阿爹,看来政策宣讲会的主角还没过来。我不由心里一松,小心扒开人群往里面挤。按过往无数次应对阿爹责骂的经验,我很清楚在这个时候要主动出现在他眼皮子下,后面再追究起预谋出走的事时,才有圆过去的可能。
村里有威望的几个长辈坐在了里圈,驼叔也在其中正相互比划着,激动地不知在聊什么,驼着的背随着他的比划,似乎也比平日挺得笔直些。五婶和阿妈坐在不远处,不时和身边的几个婶母小声讨论着,她们一改平日的嬉笑打趣,神色间少有的紧张让我心里一紧:难不成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我扯了扯旁边的刚子哥,俩人猫下身子在人前跑过去,找了个靠近他们的地儿随意坐下。
“几代人住着的地方,怎么能说搬就搬呢?太气人了!”
“农村户口变城镇户口,我要这城里户口做啥子么,又不能变出钱来。”
“去城里做什么啊,我只会种地,不种地靠什么活呀,这不是要人命根子嘛。哪个王八羔子想出来的呀。”
“要走你们走,三哥我走不动啦,我就守在这儿,死也要死在这山里。”
“我地里刚堆着肥呢,今年的收成要是没了,谁养我呀。”
“政策不会不顾老百姓的呀,到底是怎么讲的呀。“
……
长辈们激动的话语虽然听得零零碎碎,却抓取到了“城镇户口……搬迁……去城里……不再种地“等关键信息,如惊雷般刺激着我的大脑神经。如果村子搬迁到城里,有了城镇户口,那我们就是城里人啦,还不用种地,岂不是打工也变得名正言顺啦,这么听下来,似乎是件好事呀。不过,为什么长辈们忧心忡忡,反应这么大?
“三叔公,驼叔,发生啥事啦?不是挖矿吗?我怎么……没听明白。”我朝驼叔这边又挪了几个身位,忍不住插嘴问道。
“唉——”三叔公按着胸口长叹了一声。
驼叔忙伸手帮三叔公顺气,“这不都在猜嘛,我觉得吧,是好事,尤其是对年轻的一辈更是好事。等你爹他们来了,大伙就都晓得啦。”
我转头看向阿妈,只接收到她无奈的眼神,这似乎是不太好的信号。
晒谷坪不远处的那间桐油漆木楼,早些年用作了村委会的办公室,此时正门窗紧闭。如果真如几位长辈所说,里面恐怕也正商议着要如何宣讲即将引起轰然变动的政策。
时间又过去了一阵,少有的是,这一回的集会,到场的人都没有提前离开。随着木楼那扇门的推开,晒谷坪的吵杂声顿时停了下来,大家的眼光全部望向了从木楼里出来的几个人。只见阿爹习惯性地用手抓了抓头发,拉了拉外套,阔步走在了前面,跟着的是镇里派下来的李书记和三个中年男人。
06
很显然,与李书记一起的中年男人,就是带着红头文件来村里的调研组成员。
他们走到光亮处,我才看见此时阿爹的神情很亢奋,双颊少有地透出像在太阳下曝晒后的红晕。站在熟悉的人前,他似乎还有些手足无措,后面的李书记见状,忙有礼地请那三个人坐下,走到阿爹身旁。
在阿爹结结巴巴的开场白后,李书记和县调研组领导足足花了个多小时,对政策的轮番介绍才告一段落,最后亮出了那份严肃的文件。
确凿的信息让所有人都懵住了。原来这片大山的独特地理位置,已被国家选定用来建设科研基地,世界上最大、最先进的射电望远镜也将落在这个群山围抱的山坳中。而我们这些生活在大山里的人家,需要按政策指引尽快搬出大山,迁移到30公里以外的安置社区生活。
我快速在脑海把接受到的信息又过了一轮,如果按已有的迁移计划和安置方案,我们全村人将住上砖瓦小楼,户口也会从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还有城里的工作和迁移的补偿款。这不正好成全了离家出走去城里打工挣钱的念想么,还附赠了望而不及的城镇户口。
这“天意”也太让人激动啦!我转头想找旁边的刚子哥说道说道,眼神掠过几位长辈和婶母,却见他们都失神地呆坐着,我忙又转回身,假装低头思考。
李书记等了会,看大家仍旧不出声,又再说了句:“这是关乎国家发展的大事,希望乡亲们能理解和支持。这么大的事,相信大家还要回去消化消化。政策内容有没有不清楚?正好专家都在,可以给大伙解答。有困难也可以说,我记下来向上级部门反馈。”
呆滞的人群这才反应过来,像烧热了的油锅突然炸开了,情绪也激动起来。
“这是祖山啊,我们在山里生活了几代人,不能走啊。”
“这啥么子望远镜,山这么大,你能占完吗?”
“对呀!你搞你的科研,又不影响我种我的地,咋一定要我们搬走呢。”
“东子他爹,你是村长,也是自己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要帮咱们讨个公道呀。”
“这里就是我家,说啥都没用,不搬,不搬……走,回家去。”
以三叔公为首的有威望的几个长辈,异口同声地反对迁移,还对着阿爹他们骂了几句,起身甩手就要走,几个跟着的晚辈也不敢吭声,扛了竹椅上前扶着要一起走。
“三叔,别忙着走啊,这事我觉得是对村里好的。省里的专家这不还在吗,大家再商议商议。”阿爹急急拉住三叔公,几个调研专家也跟着劝说:“老人家,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呀,有话好好说,咱们先别气。”
“对对对!别急坏了身子。”李书记也上前安抚。“三大爷,各位叔,咱们不是整天指望着日子能越来越好吗,依我看这事要成了,大伙今后可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各位叔,要不咱也听听村里年轻一辈的想法。”李书记扫了眼还留在原地的人。
我和刚子哥本就犹豫着去留,自是不好说什么,周围一直没敢吭声的年轻一辈,刚刚估计还处在震惊、兴奋、不知所措的复杂情绪中,不敢说出有违长辈的话,这时终于听到书记出声了,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我只会种地,城里的活不会干怎么办?”
“这也太急了吧,地里还堆着肥呢,等着下种呢,哪能说搬就搬。”
“是啊是啊,人搬走了,那地呢,也能搬走吗?”
“那个政策说的安置房,我现在有两幢木楼,迁出去能给我几个房子呀?”
“后面没有了生计怎么活,怎么补偿我们呐?”
“那个科研基地,用不完的地,我们是不是可以回来接着种?”
……
“能不能想搬的搬,不搬的留下来呀?” 不知哪个嘀咕了一句。没走成的三叔公,听到这句话也不走了,暴躁地大叫:“这话是哪个混小子说的?你到前面来,看我不揍……”
07
李书记与调研组的专家对望了几眼,这边老一辈的抗拒,和那边年轻的想搬不搬,不知该从哪个问题开始解答。这时,调研组中稍年长的一人站上了条凳,他提高音量反复喊道:“乡亲们,请静一静,请听我说。”
可能是大家刚发泄完一轮情绪,又看到省里来的领导站上了条凳,人群慢慢散开,平静下来。
“各位大爷,乡亲们,我是这个科研项目的杨组长,请大家听我说几句。”
“大家的心情我很理解。我晓得,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大山就是我们的家,现在突然说要搬走了,还要搬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肯定是不舍得的。还有,新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不知道,新地方习不习惯,也不知道,所以也会有担心。我也是为了工作离开了自己的家乡,长期在外地的生活也很不习惯,也不舍得家里,大家的心情和担心我都晓得。“
“当然,我也晓得山里日子的苦,试问问,哪个不想过好日子?我们都想过上好日子,只有国家发展了、强大了,快一些追赶上发达国家的经济水平和科技水平……乡亲们,请相信我和我的团队,不久的将来,这片大山中间落成的那个望远镜,绝对不是普通的望远镜,而是直径500米的超大型望远镜,是能帮助我们人类观测浩瀚宇宙的科研平台……”
“乡亲们,现在咱们的好日子来了。请相信政府,你们对未来生活的担心,我们全知道,也帮大伙安排好了……今日你们搬离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园,会有不舍,会有乡愁,也会拥有全新的美好生活。而你们告别故土的大义,更是推动国家重大建设项目的最强动力,国家会记住你们,全国人民也会感谢你们……”
杨组长话语中的铿锵有力,激昂的情怀在山间回响,又落入到我的心田。似乎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知识领域和世界,我不由想用粗浅的物理知识去想像那震撼世界的超大望远镜和天文科研基地,内心更升起对美好新生活的向往和期待,还有对宇宙和外太空的好奇。
一纸文件、一场搬迁动员会,自此改变了大山深处人家的命运。
月上中天,久久不能平静的人群慢慢散去,尽管大多数人还有很多疑虑,不过李书记说天亮后随着工作组入驻将会一一得到解决。
而此刻在回家路上还激动雀跃的,莫过于心潮澎湃的我。想起几个小时前的出走,谋划了许久又没走成的遗憾早已消失云外,这回终于不需要冒险了……哼着小曲的我突然想起压在枕头上的字条,也顾不上刚子哥那头要怎么应对五婶,赶忙迈开腿飞奔回家。
“阿妈,我错了,再也不走了……”在拿到物证的阿妈跟前,我恨不能把时间倒回五个小时。
“你这孩子,书念得好好的,阿妈还等着你考大学,你可好,学人私自离家出走,在外头要遇到不好的事,可怎么好……等你阿爹回来,看不揍你……”
“阿妈,今儿个的政策我可听明白了,那个超级望远镜超厉害的,我打定主意了,我会好好学习,会考上大学,等着吧,科研基地建好后,我还要回来这儿工作。”杨组长在晒谷坪站 在高高的条凳上描绘的科研基地,已在我心里种下了未来工作的理想和愿景。
08
告别大山的这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听说动员会那夜,驼叔是最后离开的,他像一个现役战士,在李书记和调研组面前立下了坚决执行的誓言。过后还和工作组的同志一起,挨家挨户去做沟通,讲国情说道理,还通知外出打工的人回来签字办手续,直至所有人都接受并同意这个变化。
赶在这一天前,村里陆续卖掉了家里养的牲畜和家禽,采摘下最近一季的蔬果,收割最后一茬稻子……水田、土地和林地的征收文件陆续签好,新家也相互收拾好了。
临行前,村寨隆重的祭祀照旧在靠近山顶的拜祭台进行,阿爹与三叔公大早就领着大伙上山,人人都换上了节日的盛装,准备妥当的三牲、五谷、水果、茶酒等祭品一应摆上。当晨光在林间升起时,古老的歌谣缓缓穿过叶茂草深的林地,飘过整个山林,在群山间荡漾,余音回响间似乎接收到祖上的祝福,融进呼呼的山风中,在林间缭绕翻转。
领了通讯员任务的我背着相机跑前跑后,想用胶片记录下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迁徙。
老树脚的大湖渡口是离开故土的最后一站,三叔公的竹椅早早就安在了老树头,他坐在树下,时不时挥手示意,一路望着老老少少依依不舍地从村里出来,再聚拢在老树前。
驼叔来回在船头船尾忙碌着,黝黑的脸庞不时扬起笑容。他拒绝了年轻人帮忙的好意,执意要自己坚守最后一班岗,连日不停歇的摆渡让他原本就拱起的背压得更低了。
“三叔公、叔、婶,咱们人齐了,在渡口拍张大合照好不好啊?驼叔,歇一会呀!”难得的人齐,又是在特别有意义的老树渡口,我举起手上的相机,大声地召集。
看大家都回应说好,我忙跑上一处高起的土坡,“叔、婶,看我啊看我这边,笑一个。一、二、三!”镜头下有笑有愁,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太一样,唯眼中满载着相同的内容,是对这片大山的依恋和不舍之情。
驼叔把渡船一趟又一趟地送过大湖对岸,就这样,平静的湖面随着驼叔接连挥起的竿子,荡起圈圈涟漪,直到最后一趟结束,才慢慢平息,又复平静。
“天眼”项目正式动工,为支持工程建设,核心区及30公里范围内的电磁波宁静区,共有1500多户近7000名村民告别故土,先后搬出了大山。
三年后。
一段笔直的柏油路上,两旁银杏树已经穿上金黄色的礼服,沿线错落有致的红顶白墙独栋小楼整齐排列,一直蜿蜒到远处的山脚。
再走近些,就能看到这群小楼的入口处,有一棵特别高大的银杏树,树下竖着块大大的石头,石头状如大山,上面刻着三个红漆大字——凉树脚。没错,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园,在征询社区名称时,一致商议后保留了这个早已铭刻在骨血中的家乡地名。
“天眼”科研基地完全建好的这一年,我也如愿考上了心仪大学的天文学专业。今年国庆,我应了三叔公的提议,要带几位长辈回山里走一走、看一看。
因为科研基地的落成,大山周边新增了许多科技研学和文化旅游的项目,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游客,大家放下了种地的工具后,开始学习农产品加工、民宿和农家乐管理,渐渐适应了大山外面的生活。
刚子哥搬离大山后,想着要照顾五婶也放下了外出打工的念想,后来去城里考了驾照,买了一辆二手的面包车在几个安置社区之间跑短途运输,上年娶了媳妇,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这回听说要去山里,第一时间就答应说用他的小面包来接送。
科研基地专设了对外接待参观的区域,坐着观光车进入天眼景区游览了一圈后,搀扶着又爬上700多级台阶,才来到了最高处的观景台。
站在几乎与山同高的观景台,能360度无死角观赏“天眼”。一众长辈目瞪口呆地望着镶嵌在几座大山中间的巨型“大锅”,三叔公颤颤巍巍地问:“这个……这个……就是……当初说的……望远镜?这锅太大了!太大了!”
“是啊,这就是天眼,球面射电望远镜。是世界上最大、最先进的射电望远镜呢。”我忙在一旁补充介绍。
没再做摆渡撑船的驼叔,脸色养得白皙了不少,刚爬过台阶红光满面的气色越来越像城里人,背也似乎没有那么拱了,他指着眼前的巨型设施,感慨道:“这大锅,不是,这天眼,真能看见天上的样样东西?太厉害啦!这辈子我还有幸能看到,不遗憾,不遗憾啊。”
“东子,咱们凉树脚在哪啊?站在这儿都认不到了。”阿爹左顾右盼,在几座大山间比划来比划去,还是没能确定是哪个山头。
这一呼喊,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一边喊着“我看看”一边找寻那熟悉的大山。
“那儿,看!那一弯水,是咱们村的大湖吧,水边是不是有棵老树?是不是那儿?老树好像长出叶子了。”刚子哥眼力十分好,居然在大锅边边的阴暗处,发现了一弯水路,顺着水路,果然看见了那棵标志性的老树,那树身隐隐好像还长出了几簇绿色。
三叔公眯着眼细细地辨认了一会,激动地挥起胳膊,指向“锅底”的那一角,大声喊道:“是那儿,凉树脚还在。好,好啊!还在,咱们的老家……就在那儿。”
看着白晃晃的“天眼”,还有依稀可见的大湖一角,不由又想起三年前让一切发生改变的那夜。一行热泪不由从我的眼角落下,又停在了扬起的嘴角上。“天意”果真是好的,为大山人家带来了日新月异的变化,相信未来也一定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