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悲剧还是死了,无论是在书中,还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它都不可回避地走向了命定的死亡。尼采将这归咎于苏格拉底的逻辑论与科学主义世界观,他说古希腊悲剧死于“理解然后美”的原则。因为苏格拉底理论的核心是用逻辑否定本能,而古希腊悲剧的灵魂正是酒神的“本能”。
当然,对于悲剧的死亡,苏格拉底不可能负全责,因为他的盟友——欧里庇得斯同样也“功不可没”。虽然在历史上(至少是历史课本上)他与他的两位前辈(索福克勒斯&埃斯库罗斯)比肩而立,但是在尼采眼中,却把他们彻底分离开来,欧里庇得斯不是英雄而是凶手,但尼采表达地也挺委婉:不能说是他杀死了悲剧,只是悲剧死在了他手上。但很可惜,他不是今天的主角,因为他对于历史的“贡献”也仅在于此了——在特定的时刻去充当历史的刽子手,非常有限。他只是杀死了悲剧,但苏格拉底不同,他的出现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他彻底改变了人们看待事物的方式……
苏格拉底其人颇具传奇色彩,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公民家庭,学习过雕塑,后来通过阅读荷马和其他古希腊诗人的诗,仅靠自学就成了一名很有学问的人。他以传授知识为生,30多岁时做了一名不取报酬也不设馆的社会道德教师。40岁时他已经在雅典远近闻名了。苏格拉底无疑是西方哲学的分水岭,在他之前的时代被称作“前苏格拉底时代”。是的他开创了一个时代,不依靠军事或是政治,而仅是透过思想——极端理性的思想。
但不幸的是尼采正是一个非理性派的哲学家,所以,自然首当其冲地要去收拾苏格拉底。他在自己的著作《快乐的科学》《朝霞》中都曾强烈抨击苏格拉底,把苏格拉底称作“乐观主义的科学精神”的“始祖”。而在《悲剧的诞生中》自然也不例外,尼采的每一笔仿佛都是在对苏格拉底写着一个大写的“讨厌”。其实这从某种程度而言也是尼采对于苏格拉底影响力的认可。尼采认为,苏格拉底的影响笼罩着世世代代,直至今日。自苏格拉底世代以来,人们相信科学至上,知识万能,思维能洞悉事物的本质。这种理念是“一种专横的,绝对的信念”,因而也就是信仰。
但是尼采并不认同关于这种极端的理性的价值,他抨击这种信仰,他认为,科学和理性只是将人们领向可控和可知的狭隘范围,而将不可知的部分弃之不顾,所以在这本书中通过放大悲剧中感性的那部分来振臂疾呼,其实艺术的灵魂源于本能!
不得不说,我非常敬佩苏格拉底,甚至作为我,一个现代人,所有的知识结构与思维方式,说是源自于他,也并不过分。但这次,我毫不犹豫地就选择站在了尼采这一边。因为艺术的灵魂就是如此的形而上,那是人类灵魂燃烧的结晶,那源于本能,自然也只能用本能的部分去体会。
虽然现在艺术评论处处皆是,但是艺术的鉴赏从来都不是源于分析,而是源于体会!(无论任何艺术形式)而这件事,现代人似乎已经忽略太久了。人们变得太过执着于,可控和可解释的部分,什么技巧,什么派别,什么主义,似乎搞懂了这些,就读懂了艺术,而关于一位艺术家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他的思考,他的视角,他的表达,似乎并不重要。人们更倾向于相信语言文字抽象的描述,而非自己的直观感受。分析源于科学精神,它显得更为可信,因为它符合,苏格拉底以来人们主流思维方式和价值观。但艺术的本质是沟通,个体与世界的沟通以及世界与个体的沟通。
我这样说,并非是要去否定理性的价值。相反,毫无疑问的,最优秀的作品需要绝对的理性控制!因为,灵魂也好,感情也罢,都是形而上的,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完整的“形”去承载。这个形就是艺术作品,各种形式的作品,以不同的方式去呈现和表达。而理性地训练与克制的情感,造就娴熟的技艺,这样燃烧的灵魂和情感才有处安放。但技术是可以练习的,情感与世界观,才是区分艺术家真正的标识。不同的人画出不同的笔触;不同的人运用不同的词句;不同的人刻出不同的线条;不同的人会将取景框放在不同的位置,会在相同的暗房用相同的底片冲洗出截然不同的照片,应为他们看见的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人是如此的受限,无法理解自己世界以外的世界,理解的界限至多不过是与自己有交集的彼此世界的公共部分,世界对于我们,永远都只意味着“自己的世界”。而那些独特的,私人的见解与感受,是无法通过正常的交流去传递的。而这就是我们之所以需要艺术的原因。
在同一片星空下的每一双眼睛都能看见不同的光景,正是艺术让我们看见了自己以外的世界。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站在梵高的《星月夜》前,忽然就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因为我看见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旋转的世界,他的世界,只有他能看见的世界,还有一个极端痛苦的灵魂。梵高将它们用超高的技巧穿越时空如此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他的每一个笔触,是每一个,都是渐变的,所有的旋转,空间的扭曲感,强烈地像是要把你吸入画中一样!那样的张力,每个方向的延伸感,色彩与色彩之间关系的处理(色彩的复杂程度其实超乎人的想象,学美术的童鞋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是怎样一种灵与肉的高度统一,才能做到这个地步。他是用他的全部在呐喊,在质问,在表达……然而摒弃本能,拒绝感受的人们却什么也听不到……
梵高是疯子,但他首先是个天才,如果没有绘画这个窗口,我们根本看不见他的世界,感受不到在这个世界上曾有这样一个人,如此去燃烧过自己的生命以及灵魂。我仿佛可以亲耳听到了他在问“提奥,我在多数人心中究竟是什么?”他说得很轻,却包含了对生活全部的痛苦与绝望和对生命所有的热诚与激情,穿越时空,震荡了我的心灵。
正如同赫尔曼黑塞说的那样,“阐释”是理性的游戏,也经常是有趣的游戏,对没有艺术感受力的聪明人,这种游戏再好不过了,他们能够阅读,也能写作关于非洲艺术和十二音体系音乐的书籍,但他们永远找不到通往艺术核心的道路,因为他们站在大门口,用上百把钥匙试图打开门上的锁,但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扇大门一直敞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