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知似海情可深

0.

我曾无意间见过这样的一个女人。她身着素白色棉麻材质的衬衫,下身穿着素蓝色的牛仔宽裤。安静地坐在床沿边的一角,望着“沙沙”作响的劣质窗玻璃,头发是凌乱不常打理的,袖子也只挽了左手;偶尔我会听到她突然地发声哼唱几句,但大都是没听过的调子。她瘦削的身子透露着颓靡又孤独的气息。我站在离她不远的一米外,看着这个出奇安静的女人;我试图隔开人与人之间的骨架,进入她的骨髓,了解她的失温的灵魂。

她在呼吸,又好像没有呼吸。

1.

苏辛遇见司康明的时候,她正在路边的一家夜宵摊解饿,桌上只有一碟花生米和两三瓶清酒。取了放在中央的瓷杯,倒了一小杯准备嘬饮一口,她瞧见正眼前正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身高约莫一七八左右,留着干净利索的板寸头,与此之外,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手礼袋。

“嗨。”苏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点酒的原因,借着稀弱涣散的破旧的路灯,与那个男人打了声招呼。

司康明望着她,眼前的苏辛对自己嫣然微笑。她的笑不惨杂任何世俗的物质,她的脸在灯光下除了苍白还剩下无力。“这是我第三次在这儿看见你,今晚却是第一次打招呼。”

“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会答应的,你得尊重我们的遇见。”

苏辛收起笑容,起身走到司康明的面前,自顾自地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功能。顷刻间光照亮了彼此的黑白。她发现在突然闪现的灯光,这个男子的眼睛没有挣扎一下,眼眸平静得似一汪清泉,同自己站在那里。苏辛看清了他的模样,是她喜欢的男人模样。

她找不出男人容貌上有何瑕疵,相较之下,有瑕疵的人是自己苍老的倦容,而自己不过才过完23岁的生日。

收起手机,她低头轻视一笑。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回到位子上继续喝着小杯的清酒。

酒,是个好东西。愁得时候拿来买醉,却反而令人更加记忆焦灼。

以至于醒来时不会懊丧自己想要忘记的一切行为。

苏辛曾对康明说,我们都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我的停留只是有点儿贪恋你所给予我的温暖。仅仅是这样的贪恋,你已是我所遇见的人当中最有分量的,亦是一生。

你能给我带来安稳的生活,但你无法给我爱情。所以我们在这条路上到达一个需要分道扬镳的路标,现在我准备好离开你了。所以你也可以开始有一个心理准备,以免防线崩塌。

2.

苏辛出现在清吧的时候,司康明大抵已经登记上了前往巴莱的飞机。

在清吧的77号包厢房内那张黑色圆台桌上,放着一只以粉白色主题色的生日蛋糕,插了一根还没点燃的蜡烛。苏辛记得,是司康明的生日。

她打开自己手机里的播放器,点了一首“生日快乐歌”,放在蛋糕旁边。坐在沙发上轻轻哼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她是故意迟到了两个小时,为的是让他顺利死心,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司康明坐在机场时,他的脸上被疲惫贯穿得很彻底。他早早地把手机关了机,大概也是知道不会再见了。他在77号房等待苏辛的出现,亦是求宽恕,亦是求留下。他把头埋得很低,浅蓝色的地砖并不能使他紧张的心放松。

苏辛。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我这些天的行为。你应该知道我是在乎你的,特别在乎。你知道的我动手的时候,我的心也是跟着痛的,只是你从来不肯认输。

苏辛说,感谢你在乎,但你从未爱我。我也是如此。

如果你想要,我一定可以给你。你想要安稳,我们会有家;你想要流浪,我不阻拦你;你想要爱情,我一定可以给。只要你肯留下,肯原谅我。司康明刚结束一场动手,他不记得这是这个星期里第几次动手打她。他躺在床上,胸口起伏得厉害。

他的身边是上身衣物毁坏严重,近于赤裸的苏辛。

康明,这不是爱情游戏。我们两个人只是互相取暖的陌生动物。现在冬天走了,我们该松开了。苏辛抚摸过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有些已经化了脓,有些是一块一块的紫黑色淤青。她不曾觉得这些伤痕有多疼,她也试图离开苏康明,但她一星期后还是回到他的身边。

只是这一次。她又该去流浪了。

一段生活的结束,是感情从未正式开始。

“康明,我觉得我很幸运。因为我们的告别从来不需要收拾行李,我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所以走的时候我也一件都不带走。”

司康明拥抱着背对自己的人,他能感受到在苏辛的躯体上自己留下的印记,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来自于自己。“苏辛,明天我生日。如果你来我就不去巴黎,我们两个就好好过日子。我等你。”

苏辛掰开了那双手,只是回应,睡吧。

司康明从第一次和苏辛搭上话的那天,就预感到这场人与人的追逐,实质上就是彼此精神的折磨。他被她独有的孤独吸引。每日清晨刷牙面对镜中的自己,他的眼眸里充斥着愤怒,他警告自己是让苏辛去幸福,而不是动手。

他登上飞机在自己的号码位上坐下。司康明瞥见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子手里摊开的书籍是来自于法国的亚历山大·小仲马的《茶花女》。

“这是本好书。”司康明说道,“一个爱情的悲剧。”

女人微微一笑,没有看司康明。只是轻轻地合上书,说,里面说你想给我制造的痛苦只是你对我爱情的证明。你觉得呢?

司康明没有回答。他觉得这个女人说的没错。

他对苏辛的,是苏辛不认可的爱情;或者是他自己一味想要她爱自己而已的一厢情愿。

3.

苏辛决定重新开始流浪,这一次从北京开始。

在离开前她曾回到那个地方,自己和司康明度过的短暂岁月。那时候司康明已去巴黎半月久,时间一点儿也不长。

她打开门的时候,注意到留在门边鞋柜上的信。信封很皱,也没有用胶水封口,上面没有地址也没有署名。苏辛知道,这是给自己的一封信。

信上写。

你好吗。

你得和我有一个家。

只是你执意要离开我,我发现我没有正当理由留下你。

我们是无法拥有爱情。

不说再见,也不离别。

苏辛坐在那张曾经两个相拥而眠的床上,她不意外地还能发现几根自己的头发。她把信放在床头,用水杯压住,微笑地看着那张信纸许久。

是的,我们不会离别。

她在那儿睡了一晚,梦里她似乎感觉到有人为她轻轻地盖上了被子,一只手温柔地抚过她的脸庞,顺过她的头发,落在额头的吻很温暖。她第一次没有主动地醒来叫醒这个梦,她知道醒来即是再也不会见面。哪里是梦境,哪里又是生活,梦境即是生活,生活即是梦境。

真真假假。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苏辛离开的时候。床头的信已不知所踪。她知道,是他回来过。

或者他只是又上车,又下车。

4.

三年后清吧77号。

苏辛穿着素色的衣裙,坐在77号房内。

在来这之前她曾向吧台的服务生借了一只公共电话,拨了一串号码。苏辛说,康明,我回来了。

你在哪儿。苏辛。我过去找你。

我在77号房间。

苏辛记得和司康明度过的每一天。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着黑色西装的,身高约莫一七八左右,留着干净利索的板寸头,手里还提着一个手礼袋。只是她到现在也不知晓那个手礼袋装着的究竟是什么。

你变老了,康明。苏辛说,岁月催人老啊。

是吗?我还能见到你,觉得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年轻。

她和孩子好吗?

康明望着她,他知道苏辛口中的她是指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女儿。大约是回国后的第二年,他就应允了家里安排好一门亲事,草草地成了家,也因这个一个孩子家庭到现在都很和睦温馨。只是心里还是遗憾太多。

都好。如果是你会更好。

康明,我们在一起会没有这个福分的。可以给我看看孩子长什么样么。

苏辛接过康明递来的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孩子。突然觉得原来有些东西是会产生共鸣的。譬如手机存下的照片和她自己的孩子竟有八分相似。孩子的眼眸里装满类似澈蓝色的纯净。偏黄色的头发,发尾都是微微卷的。左眼下都有一颗黑色小痣。

孩子叫什么名字。

司康明的眼睛从未离开过苏辛的身躯,他望着苏辛的眼睛,说,念苏,司念苏。苏辛,那你呢,有出现让你安定下来的人吗。

有。出现了。

那。他给你一个安稳的家了吗。

苏辛慢慢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康明,你知道你在去巴黎的那天我迟到两个小时后,对着你的生日蛋糕许了什么愿望吗?我许愿,司康明要生生世世平安。我知道你后来回来过,也取走了那封信。你一定是看了那封信,所以你也知道我的答案了是吗?

我知道,所以我如今更加后悔。

苏辛再一次远走,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任何告别。

这一年春,所有的困顿都将云散,所有的遇见都不会再久别重逢。苏辛带走了所有,带走了司康明最后的希望。

司康明还记得和苏辛在一起的那些个岁月。她坐在超市购物车里像个孩子一样,车里装满了她爱吃的零食;她不爱自己下厨做饭,但会乖乖地吃完他做的每一道菜;她会在自己的怀里撒娇,让他帮她吹干湿漉漉的头发。后来,她总会偷偷在阳台吹夜风,拥抱她的时候会颤抖,莫名其妙地离家三四天。

苏辛总会在梦里呢喃,然后摇醒自己,“康明,怎么办,我把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后来,他才知道她的焦虑,他才知道是他自己把她的孤独弄丢了。炽热的温暖烫伤了她的皮肤,一日一日地无限地侵蚀着她。

她没有家,因为内心无比孤独。

5.

司康明会固定地给苏辛写信,写没有地址的信,全部留在那个曾经两个人共同生活过的家,放在那个床头柜上。日积月累,已是厚厚地一沓。

信还是习惯不封口。

他在信的结尾总是这样写。他写,苏辛,我还是会想你。请原谅我这样顽固地去想你。无数次想舍弃一切去找寻你,来你的身边。可是我嘲笑自己的怯懦,一如当初。苏辛。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走后,夜风似乎都不再吹了。而我对你,是关于爱情。请你相信我。

自始至终,我都想要给你一个家。

苏辛身着素白色棉麻材质的衬衫,素蓝色的牛仔宽裤。安静地坐在床沿边的一角,望着“沙沙”作响的劣质窗玻璃,头发凌乱,袖子挽了一只左手。她望着窗外,不时哼唱着几句不知名的调子。

我悄然退去,不再打扰。司康明告诉我时,嘱咐我,不要好奇她的孤独。

我知道。她终究会回来。

毕竟,她也曾为爱扑灭了自己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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