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刚进七月,天气就火烧火燎的让人无法喘气。我的人生第一次高考,毫无意外落榜了。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失落的情绪还是是羞于言表。从教育局门口出来,慌不择路的我,废然而返,摇摇晃晃骑着自行车,差点撞了路边的行人。
“嘎吱,嘎吱”自行车有气无力地前行着,路边草丛里不知疲倦的虫叫蝉鸣则仿佛故意提高了几个音节,此起彼伏,似嘲笑,一波高过一波。我紧瞪了几下脚蹬,聒噪之声紧紧尾随其后。
以前车轮刚一驶入巷子,我家小狗早早就出来迎接,跑前跃后,摇尾乞怜,尽显谄媚。今天我进院了,它居然还爬在树荫下,头也没抬,狗眼的余光慵懒地瞥了一眼,无聊地扑扇了一下耳朵,估计还是驱赶苍蝇。
急切的母亲亏欠似的询问我,还是希望我再复读一年。我赧赧说“到时候再说吧”。就自觉拿上锄头往地里走,路俩边的庄稼蔫头耷脑,它们多么希望刮过一片乌云,哪怕是一阵风,太热了。
父亲赤脚爬在谷子地垄上,左右手来回倒换着小锄,熟练地薅苗拔草,薅掉的小苗和杂草刹那间就蔫了,后背上蒸发掉的汗渍,一道道,一层层,黄色的短袖染成了斑驳迷彩,裤子也看不出是啥颜色,草帽下面红颈赤,汗珠顺着眉毛、鼻尖、下巴滴落在黄土上,砸起了一缕缕白气。
我也脱掉鞋袜,缩手缩脚,跪趴在滚烫的黄土地上,犹如遭受“炮烙之刑”。笨拙地挥弄着锄头,小心翼翼地分辨着秧苗和杂草,父亲一趟可以锄俩个垄背三个垄沟,垄背上就留下俩行浅浅的脚印,我一趟锄俩个垄背一个垄沟,一会眼花缭乱的就分不清秧苗和杂草,腰困腿麻,不是锄断谷苗就是踩倒了谷苗,垄背像是猪拱过一样,不堪回眸。
吃饭时,满手血泡卷曲着手指,抓不住筷子端不住碗,浑身关节疼的上不了炕。最难熬的是晚上,心累身乏,久久不能入睡。从破窗棂纸的缝隙,一束淡淡忧忧的光斑依偎在身边的墙画上,那么无力那么苍白。
想起了励志的孙少平,高加林,我根本不敢和他们比,他们至少还有一个文学梦,而我,那个梦太浅了,浅的都不好意思往心里装。虽然在高中时和同学们负责办过校刊,自费参加过文学社学习班,但悄悄投给杂志社的稿,永远杳无音信。
我猛然一激灵,“你考不上大学就准备盖房娶媳妇呀么?”这是高考前村里一个媒人给我介绍对象见面时,那个女孩对我说的一句话。上学时,她学习比我好,就是家里姊妹多,就早早回家干了农活。她其实心有不甘。必经村里早已辍学比我还小几岁的年轻人,有结婚的了。现在想起,心里一阵烦乱,以后少不了要应付媒人们吧。
一天,父亲下班回来说,他们养路工区正需要大批的临时工。想让我去。铁路上的管理是半军事化,早点名晚总结,迟到早退是不允许的,任务也是每人每天定量。
这个养路工区是京原(北京—太原)线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站,紧紧偎依在巍山脚下。快车基本都是轰鸣而过,平时就经停一些慢车、区间车和货车。
养路工的工作,除了换道钉,拧螺丝换卡扣一个人完成。其它的都是在多人配合下才能完成,尤其是换枕木,换道渣,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不能影响火车的正常通行,夯道渣也是在俩人口号的配合下,砸的次数也必须一样多,不能多一下也不能少一下,每天接触的工具不是道镐,就是叉,钯,撬杠,丁子套筒扳手等。
没几天,手上的血泡就蜕变成了老茧,高温下,枕木上的沥青、铁轨、道渣泛着青烟,烘烤着脸颊,脸皮褪了一层又一层,比干农活还要累。
一天工地休息时,铁路一侧的便道,蓦地传来一声“卖凉粉来——”,给这个沉闷炎热的工地带来一丝丝凉意,躺在阴凉处的班长一下跃起说:“谁能吃下二十个凉粉(苦荞面),我请客,明天再休息半天”,我们十几个临时工互相看了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后生站起来要挑战。开始,他把凉粉和那一碗碗酸爽的盐水都能狼吞虎咽的喝下,还要拌好多油香油香的油炸辣椒、翠绿的葱花。我们围着一圈,个个蠕动着喉结,除了班长,估计大家都没装钱,有也舍不得。吃到十个凉粉的时候他就只能喝刚淹过凉粉小半碗的盐水了,吃到十五个的时候,腆起了肚,脖子也梗直了,十七个的时候,腮帮子就鼓成了土拨鼠,紧紧闭着嘴,瞪着眼珠子,第十九个刚塞进嘴,猛然一股绿色喷涌而出。大家慌忙躲闪着,一哄而散。
又开学了,母亲给我拿上补习费,我去学校转了好几天,装在口袋里的钱始终没有拿出来。一是没有信心,其次也没有勇气。高三第一学期刚开学那年,因母亲生病住院半年没去学校,好多同学都以为我从此告别了校园,本来各门功课都不扎实,又落下了那么多课程,我清楚靠一年的补习也改变不了什么。
有一天,在上班的路上碰见了一位高中同学,简单寒暄了几句离开校园后的生活。他说准备冬天去当兵。他的想法似一缕凉风,把我的内心深处吹拂得涟漪波澜。
累并快乐着,是那段时间最真实的写照。失落、迷茫每天也暂时顺着那俩股永远平行、纤细铮亮的钢轨,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伸向褶褶皱皱的群山,穿入幽暗深邃的山洞,延伸至神秘的远方。
目送着一列列飞驰而过的火车,浏览着匆匆而过的旅客,有的凭窗远眺,有的依窗凝望,有的伏几盹睡,有的掩面沉思,有的手不释卷,有的喝酒聊天。
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这样离去,携带着内心深处一隅之地——那个浅浅的梦,不管那里是星辰大海,还是荆棘遍野,也许就在这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