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当年读王小波，最喜欢他“时代”系列之一的《青铜时代》，《青铜时代》由《万寿寺》、《红拂夜奔》、《寻找无双》三部以唐朝为背景的小说构成。那么多年过去，都难忘王小波笔下的尘土飞扬的长安城：卫国公李靖在发迹之前还是一个小混混，大腿内侧刺有飞燕，踩着高跷疾步如飞地走过纵横交错的街道，而伎女红拂站在楼上凭栏远望，顶着她沉重如山的头发。

红拂本是唐代杜光庭所写传奇小说《虬髯客传》里的女主人公，姓张，江南人氏，父亲为陈朝大将张忠肃，被隋将史万岁所杀，被隋帝杨坚赏赐给杨素。红拂女从小在杨素府长大，后成为杨素府歌伎。因手执红色拂尘，故称作红拂女。红拂天生丽质，敢爱敢恨，慧眼识人，看不起位高权重的杨素，却对布衣李靖青眼有加，认为李靖将是大有作为的豪杰，于是夜奔李靖，吐露芳心，识其英雄才略，私奔相从。

风尘路上，红拂与李靖遇到虬髯客，这个霸气而英武的男人对红拂一见钟情，然而红拂女四两拔千金，就断了虬髯客的无端念想，三人义结金兰。更不可思议的是，虬髯客非要把全部家产送给他们，自己仅带一个行囊远走他方。二人目送虬髯客远去，回去以后，清点他家中之物，竟发现还有兵书数册，李靖日夜研究，兵法韬略大大增长。红拂环顾天下，四方鼎沸，群雄蜂起，她主动“教婿封侯”，告诉李靖“试看龙虎纷争日，岂是鸳鸯稳睡时”，让李靖建功立业，出展经纶。李渊父子起兵后，李靖显示了他的军事才能，帮李渊父子平定江南，建立了大唐。并攻打突厥，活捉颉利可汗，被封为卫国公，红拂自然成了一品夫人。而虬髯客据说组织了一队兵马，杀入海中扶余国（今朝鲜），灭其政权而自立为帝。

红衣拂麈耻尸居，力扫烽烟勇有余。

身拟丝萝托乔木，情同华棣契虬须。

龙腾九域风云际，虎跃三江气势殊。

仕女雄才行剑侠，明眸远旷识穷途。

李靖、红拂女、虬髯客，风尘三侠的江湖传奇中，侠女红拂，是其中最耀眼的主导者。李靖和虬髯客，在红拂的介绍下相知相识，共同谋划李世民安定大唐之策，直接参与了更朝换代的覆国大计。她以不容置疑的决绝姿态，使男人走到了她设计的道路上，牢牢地把握住自己人生的方向。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借林黛玉“悲题五美吟”咏红拂女云：“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多情公子人笑痴，非是红拂谁能识。相识原在相逢前，娇躯羁縻芳心炽。”红拂女的私奔可谓千古第一人，在她之前或之后即使有，也大为逊色。因为惟有那样的夜晚与境遇，那样意气相投的一见如故，风流绝决的美女子，顾盼炜如的少年英雄，慷慨悲凉的没落侠士，才配有那样荡气回肠的爱情传奇。如果说爱情是一种赌注，那么私奔，就是一场豪赌，在历史上那两场著名的豪赌中，红拂绝对比卓文君赢得漂亮。

出身风尘，却身居一品诰命，这般的直上青云，恐怕泱泱数千年，只有红拂一人做到了。一个女人，既美丽又聪明仍然不够，像柳如是，那么的人秀于群，还是不得善终。她也曾像红拂那样大胆追求真爱，走到钱谦益面前去，得到了爱却最终还是命运不济，死于非命。一个有智慧的美女，如果不想下半辈子太凄凉，那么，她的最大任务就是找到心目中的那棵树。仅有一双妙目是不够的，须得像红拂那样，目光如矩，一抬眼就能识辨庸才与英雄。千百年来，《虬髯客传》让红拂女的形象深入人心，金庸更称赞这篇小说是“我国武侠小说的鼻祖”。 但是，小说只写了红拂的性格，却没有具体描写她的外貌。小说作者只讲了红拂女“有殊色”、“乃十八九佳丽人”，又借着李靖来称赞她“真天人也”；然而，整篇小说对红拂最可视化的描写，也就只有一句“发长委地”而已。整篇小说不以文字细述美人的外表，却让观众得到最圆满的想象。红拂能以一介女子在众多英雄中争得锋头，除了外表芳华绝代之外，更应归功于她辐射出的侠女气质。

在中国古代的侠女中，代父从军花木兰、战死沙场窦线娘、慧眼识珠红拂女、精通忍术红线女、女中丈夫梁红玉、明末女侠秦良玉、入宫弑帝吕四娘、与敌同眠谢小娥、奇女剑侠聂隐娘等等，我最喜欢的是风尘三侠中的红拂。我喜欢这个义薄云天、侠气浩然的女子，一扫中国传统女性“终日厌厌倦梳裹”的香腻漶漫，尘埋深闺，这个有主意又有行动力的奇女子，江湖辽阔，策马狂奔，不再剑老燕山、珠沉沧海。隋唐英雄红拂女——这样充满激情和张力的女性，在中国古代社会中是何等稀缺。

行侠本是男人的专属，战国秦汉之时，“侠客的世界”多为男性，《史记》专设《游侠列传》、《刺客列传》，里面讲的都是男侠，曹沫劫桓公以事庄公，专诸为公子光刺王僚，豫让酬智伯刺襄子，聂政杀严仲子仇人挟累，荆轲刺秦王以谢燕太子丹，无一不是男人所为。男人带利剑，执匕首，挎宝刀，纵横江湖，使酒任性，为知己者死，并无女子一席之地。

在唐朝以前，描写女侠的作品很少，东汉范晔《吴越春秋》之《越女试剑》，记载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女侠越处女。东晋干宝《搜神记》中的《李寄斩蛇》，描写女剑侠李寄为民除害的事。直到唐朝，写女侠的传奇小说才突然多起来，如李公佐的《谢小娥传》，裴铏的《昆仑奴》、《聂隐娘》、袁郊的《红线传》、薛用弱《贾人妻》，薛调的《无双传》、杜光庭的《虬髯客传》等等，可谓繁盛一时，对后世影响巨大。

为什么到唐朝会突然涌现出一大批描写女侠的传奇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唐人尚武”。李唐王朝是一个胡、汉民族大融合的时代，李唐皇族本身有北方少数民族血统，他们长期与北方少数民族混居生活，“胡化”很深。唐统一天下后，将游牧文化融汇入农耕文化，将胡文化融汇于汉文化，将一股边塞豪强侠爽之气融汇于中原温贞娴雅之中，使得唐文化里有一种“胡风”，一种豪爽刚健、无所顾忌的兼容并包大气派，迥异于中原文化的温良恭俭让。唐朝前期府兵制的盛行，武举制的开创，则进一步孕育了唐帝国全民尚武的国风，玄宗时期募兵制的实行，边地幕府蕃镇的大量设置，以及唐王朝积极的拓边政策和对外战争无不助长了尚武风气的流行。。以至于唐初四杰之一的杨炯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连李贺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也慷慨激昴地写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样仗剑从戎、立功塞外的豪迈诗篇。

唐朝女人活得很女权，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男权的束缚，在人格上获得了非自觉的平等和自由，大有“女汉子”的味道，像男人一样从家庭走向社会，担当起男人担当的社会角色。这与严格要求妇女“遵守礼法，恪守妇道”，不许稍有逾矩，要把女人培养成贤淑温婉，明礼识书的淑女的朝代大有不同。我喜欢这个现代辣妹一样的红拂，追求个性、热爱自由，想按自己的价值观念和精神信条生活，如此自由旷达，一身我行我素的侠气。辣妹红拂之所以千古稀缺，反映出唐朝的开放自由和后世礼教束缚之严。说到底，是礼教在重新塑造女性的思想言行，只要礼教禁严，就不复有唐朝女人的豪放彪悍、无所顾忌，而没有了那种豪放彪悍、无所顾忌，就不会有唐代传奇女侠们的潇洒倜傥、自成风流之态。

与古代社会大多数神色恬然、鞋小足弓、从容娴雅绣花、草草了此一生的女子相比，我更喜欢唐传奇里那些野百合一样生机勃勃的侠女，行事做派有着浓厚的个人色彩，随心而行，随意而动，如同长安城外干涸的河床渴盼着上游的激流一样，渴盼着呼啸而来的飞扬与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