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刺痛的青春
高二(七)班的空气永远带着粉笔灰和少年人蓬勃汗意的味道。林晚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自动铅笔的笔帽,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在身旁空着的座位上。桌面上摊开的数学练习册,字迹龙飞凤舞,带着主人一贯的张扬——江澈。
窗外篮球场传来喧嚣的拍球声和模糊的喝彩。林晚不用看也知道,那个穿着红色7号球衣的身影,一定又是场上最耀眼的焦点。阳光穿透玻璃,落在他空着的椅背上,林晚能想象出他打球时微汗的额发贴在饱满的额头,进球后扬起的、带着点漫不经心野性的笑容。她飞快地垂下眼,仿佛被那想象中的阳光灼了一下,心跳有些失序。
他的世界太大,太亮,而她只是角落里一片安静的影子。她习惯性地从桌肚里摸出一张被压得平整的草稿纸——那是上周物理课,江澈随手揉皱丢弃的。她悄悄抚平折痕,指尖划过上面他潦草写下的公式,像触摸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她收集着他无意间散落的痕迹:一支用尽的笔芯,一张画着潦草涂鸦的便利贴,甚至是他打完球后放在桌上、带着淡淡皂荚香气的汗湿发带。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被她珍而重之地收藏在一个铁皮糖盒里,是她沉默青春里唯一的甜。
下课的铃声尖锐地撕破空气。江澈带着一身蓬勃的热气和汗意,风一般刮回座位。几个男生围拢过来,嘻嘻哈哈地拍他的肩:“澈哥,刚才那三分绝了!” “晚上庆功,老地方?”
江澈随意地抓了抓汗湿的头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笑容恣意:“走着!” 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林晚摊在桌上的英语笔记页角。林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微不可察地向窗边缩了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汗味和阳光的气息,混杂着少年特有的蓬勃生命力,让她心跳如鼓,又莫名地感到一阵微小的窒息。
一个念头,像角落里顽强钻出的藤蔓,在她心底缠绕了无数个日夜,此刻终于疯长到无法抑制。下个月,是江澈的生日。她看着窗外梧桐树被风吹动的叶子,听着身旁少年们肆无忌惮的笑闹,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在胸腔里破土而出。就一次,哪怕一次,她想让他看见自己。不是那个永远沉默、可有可无的同桌林晚,而是那个,把他每一个不经意的回眸都刻在心底的林晚。
夜深人静。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书桌一角。林晚面前摊开一张崭新的、带着淡淡香气的信纸。笔尖悬停,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微小的黑点。她咬着下唇,眉头紧锁,仿佛在攻克世界上最难的谜题。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剥开自己最柔软的内里,暴露在不确定的风中。写写停停,揉皱的纸团在脚边堆成了小山。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更衬得夜寂静,心跳声如雷。
“……每一次看你打球,都觉得你在发光。……可能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同桌,但在我心里,你就像……” 笔尖顿住,林晚的脸颊在灯下烧得滚烫。不行,太肉麻了。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深吸一口气,重新落笔,字迹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她手腕内侧,一道细长的、颜色略深的旧疤痕,在灯光下若隐若现——那是去年冬天,她笨拙地想给他烤一盒姜饼人当作圣诞回礼,不小心被烤箱烫伤的印记。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摩挲了一下那道疤,仿佛能汲取一点勇气。终于,在窗外的天色泛起鱼肚白时,信纸上落下了她小心翼翼、倾注了全部心意的署名:林晚。
第二天午休,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阳光懒洋洋地洒进来。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捏着那封叠得方方正正的信,指尖冰凉,掌心却全是黏腻的汗。她飞快地扫视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她这边。江澈趴在桌上,似乎是睡着了,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机会!
她屏住呼吸,像执行一项关乎生死的秘密任务,颤抖着手,将那封信迅速夹进了江澈摊开在桌面的数学课本里。做完这一切,她像虚脱般靠回椅背,脸颊滚烫,几乎不敢呼吸。巨大的羞怯和隐秘的期待像藤蔓般缠绕着她。她刚想趴下假装休息——
“哟!澈哥,醒醒!看看这是什么?” 王浩那大嗓门如同惊雷般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开。他不知何时溜达过来,眼尖地发现了课本里露出的那点不同寻常的粉色边角,一把就抽了出来!
江澈被吵醒,皱着眉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被打扰的烦躁和不耐。
“情书啊澈哥!”王浩夸张地挥舞着那封信,像发现了新大陆,声音带着促狭的兴奋,“看看谁这么大胆子,敢给我们校草递情书?” 他的声音立刻引来了周围几个还没走的同学,好奇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
林晚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她想冲过去夺回来,但双腿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江澈的目光懒懒地扫过王浩手里的信封,最后落在了林晚那张惊惶失措、惨白如纸的脸上。他好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林晚从未见过的、混合着轻蔑和一丝厌烦的弧度。那眼神,像看一件不小心沾染上的脏东西。
“无聊。”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江澈慢条斯理地伸出手,从王浩手里拿过那封信。他甚至没有拆开看一眼,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几下就将那封承载着少女所有孤勇和心意的信纸,折成了一架棱角分明的纸飞机。
林晚死死地盯着他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世界在她眼前褪色,只剩下那架逐渐成型的纸飞机,和江澈脸上那冰冷刺骨的漠然。
“你也配?” 冰冷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居高临下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的耳朵,贯穿了她摇摇欲坠的尊严。
话音未落,他手腕随意地一扬。那架粉色的纸飞机,划出一道轻飘飘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线,在众人或惊讶、或戏谑、或同情的目光中,稳稳地飞出了敞开的窗户,消失在楼下浓密的梧桐枝叶间。
教室里爆发出短暂的哄笑和口哨声。
林晚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得她头晕目眩。脸颊上的滚烫早已被冰冷的麻木取代。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周围人的表情,巨大的羞耻感像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窒息感扼住了喉咙。她猛地低下头,长发狼狈地遮住脸,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下午最后一节课,天色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着,闷雷在远处滚动。林晚坐在新换的、离江澈最远的座位上,背脊挺得笔直,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板。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手腕内侧那道旧疤,此刻隐隐作痛,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愚蠢。
下课铃终于响了。几乎是同时,酝酿了一下午的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瞬间在玻璃上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同学们惊呼着,纷纷拿出雨伞或顶着书包冲进雨里。
林晚抓起自己空荡荡的书包,像一道影子,在喧闹的人群中逆流而出,一头扎进了冰冷的雨幕。
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单薄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让她牙齿打颤。但她毫不在意,只是凭着记忆,疯狂地冲向教学楼后方那片长满杂草和灌木丛的空地——纸飞机坠落的大致方向。
视野被密集的雨帘模糊。泥水溅脏了她的裤脚和鞋袜,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不断流下,模糊了视线。她不顾一切地在湿滑泥泞的草丛中翻找,手指被带刺的植物划破也浑然不觉。雨水冲刷着她,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目光扫过墙角一个积满浑浊雨水的小水洼。一抹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已经破损的粉色,静静地躺在浑浊的水底。
林晚踉跄着扑过去,跪倒在泥水里,颤抖着伸出冰冷僵硬的手,将那团湿透、软烂、几乎看不出原型的纸团小心翼翼地捞了起来。
粉色的信纸早已糊成一团,墨蓝色的字迹被雨水无情地洇开、晕染,像一团团丑陋的墨渍,模糊不清,再也拼凑不出当初那小心翼翼斟酌的心意。只有角落那个“晚”字,还勉强残留着一点模糊的轮廓,在浑浊的雨水中显得无比凄凉。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这团残骸,也冲刷着她最后一点温度。她紧紧攥着这团冰冷的、代表着她全部自尊被碾碎的废纸,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了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将她彻底冻结。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随即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她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像个被世界遗弃的破布娃娃,任由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无尽的屈辱和心死。
纸飞机飞走了。
连同她卑微的、孤注一掷的暗恋,和她仅剩的自尊,一起被这场冰冷的暴雨,彻底埋葬在了十七岁的泥泞里。
雨,还在下。越来越大。
第二章:十年荏苒,女王归来
十年光阴,足以将一座城市彻底改头换面,也足以将一个人从内到外淬炼成另一副模样。
“云顶”酒店的包厢里,“十年聚首·青春不散场”的横幅鲜艳得有些刺眼。水晶吊灯的光线折射在锃亮的餐具和酒杯上,晃动着嘈杂的人声和刻意营造的怀旧氛围。空气里弥漫着菜肴的香气、酒精的微醺,以及一种微妙的、打量与比较的暗流。
曾经的少年少女们,早已褪去青涩校服,换上了社会人的身份标签。有人发福,有人秃顶,有人意气风发,有人则眉宇间添了抹不去的疲惫。
角落的阴影里,江澈独自占据着一张单人沙发。曾经挺拔如小白杨的背脊微微佝偻着,陷在柔软的皮质里,像一尊蒙尘的雕像。他指间夹着的烟快要燃尽,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面前的桌上,空了的和半满的威士忌杯排成一列,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状态。昂贵的定制西装穿在他身上,依旧能看出昔日的底子,但领带扯得有些松垮,袖口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油渍,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颓唐和一种被生活重锤后的麻木。偶尔有老同学端着酒杯过来打招呼,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唏嘘:“澈哥,最近怎么样?”“听说你家公司那边……”
江澈只是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带着酒气的笑,含糊地应着:“还行,瞎混。” 目光却空洞地越过人群,落在包厢那扇紧闭的、雕花的厚重木门上。十年了,他以为有些东西早已被酒精和现实冲淡,可当“林晚”这个名字在聚会名单上被李薇不经意地提起时,心口那块沉寂了许久的、被刻意遗忘的角落,还是猛地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而陌生的钝痛。
王浩端着一杯啤酒凑过来,一屁股坐在沙发扶手上,带着点微醺的熟稔拍了拍江澈的肩膀:“澈哥,别光喝闷酒啊!看这排场,咱班混得好的不少!对了,你猜我刚才听李薇说谁要来?林晚!啧啧,当年那个闷葫芦同桌,现在可是大律师了,听说在‘鼎盛’律所,牛得很!真特么女大十八变……”
“林晚?” 江澈夹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积攒的烟灰终于断裂,簌簌落在深色的裤子上。他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声音因为酒精和某种突如其来的紧绷而显得沙哑,“她…确定来?”
“李薇说的,肯定来!就是加班,晚点到。” 王浩灌了口酒,没注意到江澈瞬间僵硬的侧脸线条。
就在王浩话音落下的几秒后,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侍者无声地推开。
包厢里喧嚣的人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瞬间低了几度。所有的目光,带着惊讶、好奇、探寻,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影,踩着细而稳的黑色高跟鞋,从容地走了进来。
十年光阴,像一把最精准的刻刀,将曾经那个缩在角落、苍白怯懦的影子彻底削去,重塑出一个全新的林晚。
剪裁完美的藏蓝色丝绒西装套裙,勾勒出利落的腰线和笔挺的肩线。内搭的黑色真丝衬衫领口解开一粒扣子,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平添一分随性的优雅。长发挽成一个精致干练的低髻,几缕微卷的发丝不经意垂落鬓边。脸上妆容是恰到好处的精致,红唇饱满,眉眼间的青涩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洞察一切般的锐利,和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不动声色的疏离气场。她手里拎着一个线条简洁的公文包,腕间一块低调的机械表反射着冷光。
她像一束骤然闯入暖昧光线中的冷月光,清辉夺目,瞬间照亮了这充斥着烟火气的怀旧包厢。
“抱歉,刚结束一个会,让大家久等了。” 林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穿透力,清泠泠的,像玉石相击。她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无可挑剔的从容。
短暂的寂静后,是骤然升温的热情。
“天哪!林晚!真的是你!”
“完全认不出来了!太有气质了!”
“林大律师!久仰大名啊!来来来,这边坐!”
“晚晚!这里!” 李薇兴奋地跳起来挥手,一身亮片小礼服闪闪发光,冲过去给了林晚一个大大的拥抱,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靠!女王驾到,艳压群芳!看见某些人的表情没?精彩!”
林晚轻轻拍了拍李薇的背,笑意加深了些许,那笑意抵达眼底时,才透出一点真实的温度。她随着李薇走向预留的座位,步履从容,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某种无形的阶梯上。
江澈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丝线死死缠住,无法从那个身影上移开分毫。他几乎是屏着呼吸,看着她走进来,看着她微笑寒暄,看着她被众人簇拥。那熟悉又陌生的眉眼,那脱胎换骨的气场,像一道裹挟着飓风的巨浪,狠狠拍打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堤防上,瞬间将其彻底冲垮。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擂动,撞得肋骨生疼,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难以言喻的悔恨和一种被时代洪流狠狠甩下的、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绞紧了他的五脏六腑。
她走过来了。
李薇拉着林晚,正好经过他所在的角落。江澈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缕极淡的清冷香气,像雪后的松针,干净凛冽,与他满身的烟酒气息形成残酷的对比。
林晚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身上。
那目光极其短暂,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件毫无生命的摆设,又像掠过一张早已泛黄、模糊不清的旧照片。没有停顿,没有波澜,没有怨恨,也没有任何久别重逢该有的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
比当年他扔出纸飞机时看她的眼神,更加彻底的漠然。
那一眼,比最锋利的刀还要冷。江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剧烈地晃动起来。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擦肩而过,只留下一缕清冷的余香,和他瞬间被冷汗浸透的后背。
整个同学会,江澈都如同置身于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他看着林晚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她谈论着复杂的商业并购案,语气自信而专业;她回应着老同学半真半假的恭维和试探,分寸拿捏得滴水不漏,既不过分亲昵,也不失礼于人。那些他听不懂的专业术语,那些她提及的、象征着她如今生活圈层的场所和人物,都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神经上。
他听李薇眉飞色舞地讲林晚如何在一场知名跨国企业的诉讼案中一战成名,听得他心头发紧。他看到曾经对他颇有好感的班花,此刻正热络地拉着林晚的手,讨教着法律问题,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崇拜。
而他,曾经的焦点江澈,彻底沦为了背景板。偶尔有人过来搭话,眼神里也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同情或好奇的打量。他只能一杯接一杯地灌酒,试图用灼热的液体麻痹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的痛楚和恐慌。那痛楚来自被她彻底无视的冰冷,那恐慌则源于他内心深处一个疯狂滋长的念头——他不能就这样让她走掉!他必须说点什么!
酒精在血液里燃烧,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和残存的骄傲。在林晚起身离席,走向包厢外洗手间的方向时,江澈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动作因为酒精和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
“澈哥?”旁边的王浩被他吓了一跳。
江澈置若罔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脚步虚浮却目标明确地追了出去。
豪华酒店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只有水晶壁灯散发着柔和却疏离的光。林晚的身影就在前方不远处。
“林晚!” 江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破釜沉舟般的急切。
林晚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江澈几个大步冲到她面前,高大的身躯因为酒精和情绪而微微晃动着,挡住了她的去路。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照出他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他身上浓烈的威士忌味道扑面而来。
林晚终于缓缓转过身,脸上那面对同学时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她微微抬着下巴,眼神清冷,像在审视一个陌生的、且不讨喜的闯入者。
“林晚……” 江澈喉结剧烈地滚动着,胸口起伏,努力组织着混乱不堪的语言。十年积压的愧疚、悔恨、以及此刻被她光芒灼烧出的卑微,像沸腾的岩浆在他体内冲撞,烧得他口干舌燥。“当年的事……那封信……我……”
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眼神痛苦而混乱,试图抓住一丝解释的机会。他看到了她眼底那片冰冷的漠然,这让他更加恐慌。
然而,他的话被干脆利落地截断了。
林晚抬起右手,做了一个非常职业化的、示意停止的手势。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同时,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标准的、毫无温度的、属于精英律师的公式化微笑。
“江先生,” 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银针,精准地刺穿走廊的寂静,也刺穿了江澈所有未出口的混乱话语。“叙旧的话,我现在的时间按小时收费。”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平静无波地直视着江澈瞬间惨白下去的脸,清晰地吐出了那个足以将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数字:“起步价是三千元。”
她甚至微微侧了侧头,仿佛在认真询问一位潜在的客户:“请问您要预约咨询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澈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一记无形的耳光。他高大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那双曾经盛满张扬和不屑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和被彻底碾碎的狼狈。所有酝酿了十年的忏悔、所有卑微的乞求,都被这冰冷精准的“三千元起步价”砸得粉碎,堵在喉咙里,噎得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看着眼前这张美丽却无比陌生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当年被他随手扔出窗外的,究竟是什么。
林晚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令人厌烦的小插曲。她保持着那个完美而疏离的微笑,优雅地绕过僵立在原地的江澈,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声响,一步步走向走廊尽头那扇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光亮出口。
留下江澈一个人,像一尊被遗弃在冰冷走廊里的、失去灵魂的石像。身后包厢里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此刻变成了最刺耳的嘲讽。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林晚那句冰冷的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刮得他血肉模糊。
“按小时收费……三千元……预约咨询……”
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掌心一片冰冷的湿意。
第三章:迟来的火葬场
电梯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走廊的灯光和空气里残留的、令人窒息的酒气与绝望。金属轿厢平稳下行,光洁的壁面映出林晚挺直的身影。那张在江澈面前如同冰封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痕。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试图压下胸腔里那阵翻涌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烦躁。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公文包硬质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才将她从某种粘稠的漩涡边缘拽回。
“按小时收费……” 她低声重复了一句,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这句话是盾牌,是界碑,更是十年磨出的一柄寒刃,精准地劈开了过去与现在。只是,刀刃挥出后,震动的余波,似乎也轻微地撼动了她自以为早已坚不可摧的心防。那十年刻意尘封的屈辱画面,被江澈那双痛苦又卑微的红眼强行撕开了一角,带着陈腐的血腥气。
电梯抵达一楼,门开。外面是灯火辉煌的大堂,衣香鬓影,与方才走廊里的窒息感判若两个世界。林晚迅速收敛心神,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无懈可击的、属于林律师的从容与疏离。她快步穿过大堂,将那个充斥着烟酒、怀旧和混乱情绪的包厢彻底甩在身后。
清冽的夜风裹挟着细雨扑面而来,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粘腻感。林晚没有叫车,只是紧了紧风衣的领口,沿着灯火通明的街道,朝着自己公寓的方向走去。高跟鞋敲击在人行道的石砖上,发出清脆规律的声响,仿佛一种自我催眠的鼓点。
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流淌,光怪陆离。细雨如丝,无声地浸润着万物。街道渐渐安静下来。
林晚的身影拐进通往“云璟”公寓的绿荫步道。这是市中心闹中取静的高档小区,安保森严,环境清幽。路灯的光晕在细密的雨丝中晕染开柔和的光圈。
就在她即将走到公寓楼下那扇明亮的玻璃单元门时,一个黑影猛地从旁边茂密的冬青丛后闪了出来,带着一股浓烈的、被雨水稀释过的酒气,再次拦在了她面前。
林晚的脚步倏地顿住,心脏在瞬间紧缩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冰冷的、近乎厌烦的情绪覆盖。
是江澈。
他显然没有离开,甚至可能尾随了她一路。此刻的他,比在酒店走廊时更加狼狈不堪。昂贵的西装外套不知去向,只穿着一件被雨水彻底打湿的白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有些嶙峋的肩胛骨线条。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雨水顺着发梢、下巴不断滴落。他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嘴唇冻得发紫,唯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红得吓人,像两簇濒临熄灭、却执拗燃烧的炭火。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林晚……”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撕裂般的艰难,被冰冷的夜风卷得破碎不堪。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混合着眼角溢出的、滚烫的液体,分不清是雨是泪。“对不起……”
林晚站在单元门延伸出的窄小雨檐下,雨水溅湿了她的鞋尖。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像在看一幕荒诞的独角戏,又像在审视一件被雨水冲刷得褪色的旧物。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寒的平静。
她的沉默,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江澈心头,逼得他几乎窒息。他慌乱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卑微,将手里紧攥的东西颤抖着递向她。
那是一架纸飞机。
用普通的A4打印纸折的,手法生疏笨拙,棱角歪歪扭扭,远不如当年他随手折出的那架流畅漂亮。雨水早已将它打得湿透、软塌,纸的边缘起了毛糙的毛边。更刺眼的是纸面上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用力过度地写着“对不起”、“我错了”、“求你”,还有她的名字“林晚”。此刻,这些字迹正被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洇开、晕染,墨迹扩散成一片片模糊污浊的黑斑,如同他此刻混乱绝望的内心。
“当年是我混蛋!” 江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吼,又因为哽咽而剧烈地颤抖,破碎在风雨里,“是我眼瞎!是我……不配!”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带着沉甸甸的悔恨和自厌。“我不该那样对你……那封信……我……” 巨大的痛苦攫住了他,让他语无伦次。他想起那架被他随手扔出窗外的粉色纸飞机,想起她当时惨白如纸的脸和空洞绝望的眼神,想起自己刻薄轻蔑的“你也配”。十年间刻意遗忘的细节,此刻像淬毒的钢针,密密麻麻扎回心脏,痛得他浑身痉挛。
他向前踉跄了一步,试图靠近她,寻求一丝渺茫的回应。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额发流进眼睛,带来刺痛的模糊。他红着眼眶,那里面盛满了前所未有的卑微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这次换我求你……林晚……”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哀恳,“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弥补的机会……好不好?求你了……”
雨声哗哗,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绝望的哀求。
林晚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得像一株风雪中的青竹。雨水在她脚边汇聚成小小的水流。她的目光,从他那张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狼狈不堪的脸上,缓缓移向他手中那架被雨水泡得变形、字迹糊成一团的纸飞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昏黄的光线,冰冷的雨丝,男人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和女人不动如山的静默,构成一幅极具张力的画面。
林晚的眼神在那架湿透的纸飞机上停留了数秒。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唯有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小石子,转瞬即逝。那涟漪里或许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是嘲讽?是悲哀?还是对这场迟来了十年的、廉价表演的厌倦?无人能看清。最终,那一点微澜也被深潭般的冰冷彻底吞噬。
她的视线终于离开那架毫无价值的纸飞机,平静地、重新落回江澈那张写满痛苦和期盼的脸上。
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
林晚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寒冰的薄刃,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幕,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和尘埃落定般的决然:
“纸飞机飞走了,江澈。”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澈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他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递出纸飞机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那架承载着他最后一丝幻想的、湿透的纸飞机,终于从他僵硬冰冷的手指间滑脱,“啪嗒”一声,软绵绵地掉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浑浊的雨水迅速漫上来,将它彻底淹没、扭曲,变成一团污秽不堪的废纸,如同他那份迟来的、无望的挽回。
林晚不再看他一眼。她决绝地转身,从风衣口袋中拿出门禁卡。
“嘀——”
清脆的电子音响起,明亮的玻璃单元门无声地向内滑开。温暖干燥的光线从门内流泻出来,与门外冰冷凄清的雨夜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林晚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一步便跨入了那温暖的光明之中。
冰冷的玻璃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落下的最后一道闸门,将门外那个凝固在雨中的、失魂落魄的身影,连同他所有的悔恨、卑微和迟来的深情,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门内是恒温的、带着淡淡香氛的暖气,是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是安全、有序、她亲手筑起的堡垒。
门外,是冰冷的雨,是呼啸的风,是一个被彻底抛弃在十年前泥泞里的、狼狈不堪的旧梦。
林晚走向电梯厅。脚步依旧平稳,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她每一次走出法庭时的姿态。只是在按下电梯上行键的刹那,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
电梯门开了,光洁的镜面映出她沉静无波的脸。她走进去,转身。
电梯门即将合拢的最后一瞬,她的目光,透过那扇越来越窄的门缝,似乎极其短暂地、无意识地扫了一眼单元门外。
雨幕茫茫,昏暗的路灯下,那个高大的身影依旧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被雨水冲刷的、孤独的墓碑。他低着头,视线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团被雨水泡烂的纸屑,肩膀垮塌,仿佛被整个世界的重量压垮。
电梯门彻底合拢,阻断了视线。冰冷的金属壁面映出她完整的、没有任何表情的倒影。
电梯无声地开始上升。
门外,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冲刷着一切。江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他所有希望的玻璃门。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肆意流淌。那架被泡烂的纸飞机,像他破碎的尊严和迟来的忏悔,被雨水裹挟着,冲进了下水道的缝隙,彻底消失不见。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被风雨吞没的呜咽。
纸飞机飞走了。
这一次,是真的再也飞不回来了。
雨水冲刷过的城市,在晨光中显出一种虚假的洁净。高架桥上车流如织,引擎的嗡鸣隔着厚重的双层玻璃,只余下模糊的背景音。
林晚站在“鼎盛”律所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渺小如蚁的人群与车流。一身烟灰色羊绒套裙,衬得她身形愈发颀长利落,昨夜雨水的湿冷与红酒的微醺,早已被熨帖的妆容和冰冷清醒的空气驱散殆尽。她手里端着一杯黑咖啡,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玻璃上她冷静的倒影。
手腕内侧那道细长的旧疤,被精致的铂金腕表表带妥帖地覆盖着,一丝痕迹也无。仿佛昨夜那突兀的刺痛,只是雨声和酒精制造的一场幻觉。
“林律,‘启航科技’并购案的补充材料齐了,对方律师约下午三点视频会议。” 助理小何的声音通过内线电话传来,清晰干练。
“知道了,三点准时接入我办公室。” 林晚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她转身,目光掠过宽大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精准地落回电脑屏幕闪烁的法律条文上。
昨夜楼下风雨中那张绝望的脸,那双红得刺目的眼睛,那架被雨水泡烂的纸飞机……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早已平息。她的世界,是由精准的法条、清晰的逻辑、可量化的利益和不容侵犯的边界构筑的堡垒。江澈的忏悔,是试图从堡垒裂缝中渗入的泥水,而她,早已熟练地堵死了每一条可能的缝隙。
城市的另一端,阳光艰难地穿透布满污渍的狭窄窗户,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廉价香烟和隔夜外卖的混合气息。
江澈猛地从混乱不堪的沙发上惊醒,头痛欲裂。阳光刺痛了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昨夜冰冷的雨水似乎还浸在骨头缝里,让他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开裂的墙皮,胡乱堆放的杂物,空酒瓶滚落在地板角落,还有一件皱巴巴、散发着浓重酒气和湿气的白衬衫,像破败的旗帜般搭在沙发扶手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还穿着那条同样湿透又捂干了、布满泥点痕迹的西裤。狼狈不堪。喉咙里火烧火燎,像吞了砂砾。
手机在沙发缝隙里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着一个他此刻最不想看见的名字——王浩。
“喂……” 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澈哥!我的祖宗!你昨晚死哪去了?淋成那样跑出去,电话也不接!吓死我了!没事吧?” 王浩的大嗓门在听筒里炸开。
江澈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没说话。
“唉,你说你,何必呢?” 王浩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和过来人的唏嘘,“林晚现在什么身份?鼎盛的合伙人!人家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的!当年那点破事,人家估计早忘到九霄云外了,也就你还搁这儿念念不忘……听兄弟一句劝,澈哥,咱认清现实,行不?想想你那债……”
“债”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江澈混沌的神经。他猛地攥紧了手机,指节发白。
王浩还在絮絮叨叨:“……今天那帮人又打电话到我这儿了,口气可冲了……澈哥,你得赶紧想办法啊!躲着不是事儿!要不……要不你再去找找张叔?他以前跟你爸……”
“行了!” 江澈粗暴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屈辱,“我知道了!”
他狠狠按掉电话,将手机扔在沙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王浩的话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当年那点破事”、“人家早忘了”、“认清现实”、“债”……
他撑着沉重的身体站起来,踉跄地走到狭小的卫生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浮肿、胡子拉碴的脸,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只有那眼底深处残留的一抹近乎偏执的痛苦,证明昨夜的一切并非噩梦。
冷水拍在脸上,带来短暂的刺激。他抬起头,水珠顺着下巴滴落。镜中那个落魄潦倒、被债务和悔恨逼到墙角的男人,与昨夜雨中卑微乞求的身影重叠。也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在阳光和众人簇拥下,张扬地、轻蔑地将粉色信纸折成飞机扔出窗外的少年,形成了最残酷的撕裂。
“你也配?”
这三个字,像魔咒般在脑海里炸响。当年他脱口而出的刻薄,如今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反噬回来,砸得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他扶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大口喘息。视线扫过台面,一个揉皱的、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的纸团静静躺在角落——是昨夜那架纸飞机的残骸。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湿软的纸团,如同触碰到自己溃烂的心脏。
就在这时,门铃被粗暴地按响,紧接着是毫不客气的拍门声。
“江澈!开门!知道你在里面!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赶紧开门!别装死!”
粗鲁的叫骂声穿透薄薄的门板,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江澈的身体瞬间僵直,瞳孔因惊惧而骤然收缩。是催债的!他们竟然找上门来了!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昨夜在雨中苦苦支撑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镜子里那张脸,血色褪尽,只剩下极致的惊惶和绝望。
门外的拍打声越来越重,叫骂声不堪入耳,像一道道催命符。
鼎盛律所顶层会议室。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上,气氛凝重。投影屏幕上正展示着复杂的股权结构图。林晚坐在主位,微微侧头听着视频会议里对方律师冗长的陈述,指尖的钢笔在摊开的文件上轻轻点着,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声响,如同精准的计时器。
她面前的咖啡杯已经空了。
“……综上所述,我方认为在‘启航科技’核心专利权的归属问题上,贵方提出的补充条款存在明显歧义,可能导致后续合作产生不必要的纠纷风险。” 视频里的中年男律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会议桌两旁,鼎盛这边的几位年轻律师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林晚身上。
林晚端起手边的水杯,优雅地抿了一口清水。放下杯子时,她抬眸,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屏幕上的对方律师,唇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的、职业化的弧度。然而,她开口的瞬间,整个会议室的气温仿佛都降了几度。
“陈律师,” 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冰刃般的穿透力,“感谢贵方对条款细节的关注。不过,关于贵方所指的‘歧义’……” 她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密打磨,“根据《专利法实施细则》第十七条,以及我们提交的‘启航’创始团队在项目立项初期的原始技术备忘录附件三,第15页第7条明确记载了该专利的研发主体和权属约定。贵方提出的疑虑,恰恰忽略了这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原始文件证据链的完整性。”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自己面前的屏幕,指尖在键盘上轻点两下。她身后的投影屏幕上立刻切换,清晰地展示出那份关键的原始备忘录截图,并用醒目的红线圈出了关键条款。
“至于歧义,” 林晚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屏幕对面的人,“恕我直言,当核心证据链如此清晰完整时,任何基于主观揣测提出的所谓‘歧义’,更像是对既定事实的无谓消耗。我方坚持现有条款表述清晰准确,无需额外补充。如果贵方坚持,建议贵方重新审视证据基础,而非在条款文字上做不必要的纠缠,浪费双方宝贵时间。”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逻辑严密,证据确凿,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那平静语气下蕴含的锋利,让视频对面的陈律师脸色明显僵硬了一下,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切入点。会议室里,鼎盛的几位律师暗暗交换了一个佩服的眼神。
林晚重新靠回椅背,姿态从容:“如果贵方没有更具实质性的问题,我们建议会议进入下一项议程。时间宝贵,陈律师意下如何?”
屏幕那头沉默了数秒,才传来陈律师明显收敛了气焰的声音:“……可以,进入下一项。”
会议继续。林晚的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专注而冷静,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犀利的交锋从未发生。只有在她无意识转动左手腕上的铂金腕表时,指尖才极其短暂地、几乎不可察觉地,隔着表带,轻轻按压了一下那道被覆盖的、早已风干的旧痕。
第四章:沉疴与裂隙
鼎盛律所顶层会议室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方才交锋留下的无形硝烟味。投影屏幕已经暗下,对方律师团队视频窗口关闭后留下的黑框,像一块沉默的墓碑。会议桌旁,几位年轻律师正低声交流着方才林晚精准反击的精彩之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
林晚坐在主位,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启航科技并购案最终条款确认书》上划过。白纸黑字,条分缕析,是她构筑世界最坚实的砖石。助理小何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收走了她面前空掉的咖啡杯,换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清水。
“林律,对方团队那边,后续补充材料的对接……”
“按流程发给法务部归档,副本同步给启航的李总。” 林晚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刚刚结束一场硬仗的疲惫。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一丝被高强度工作压榨出的倦意,但也仅此而已。目光扫过腕表,铂金的冷光覆盖下,那道旧疤安静蛰伏。
“好的。” 小何点头,抱着文件轻快离开。
会议室很快只剩下林晚一人。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正午的阳光下蒸腾着喧嚣的热气,车水马龙,井然有序。这高度,隔绝了尘土,也隔绝了某些不堪的泥泞。昨夜楼下那场冰冷的雨和雨中人绝望的哀求,被这明亮的日光和高效的会议彻底驱散,仿佛只是遥远梦境里一个模糊而荒诞的片段。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玻璃映出她沉静的侧影,烟灰色的羊绒套裙勾勒着锐利的线条。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玻璃表面,楼下街道上的人影车流渺小如蚁。她的世界,就在这里。坚固,清晰,不容侵犯。
逼仄的出租屋楼道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陈年油垢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粗鲁的拍门声和叫骂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薄薄的门板上,也砸在门内江澈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江澈!开门!别他妈装死!老子数到三!”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躲你妈棺材里去!”
污言秽语穿透门板,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和威胁,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钻进耳朵。
江澈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瓷砖墙,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镜子里那张脸,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只剩下纯粹的惊惶和走投无路的绝望。昨夜在雨中苦苦支撑的最后一丝力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催命符彻底抽干。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外面的叫骂,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不能开门!绝对不能!他知道外面是些什么人,一旦开门,等待他的绝不会是讲道理。
目光慌乱地扫过狭小脏乱的卫生间,最终定格在洗手台角落——那团昨夜被雨水泡烂、字迹模糊的纸飞机残骸,像一团冰冷的、无声的嘲讽。
“砰!” 又是一记重锤般的砸门声,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一!”
“二!”
门外开始倒数,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江澈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思考。他猛地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出卫生间,扑向那扇象征着最后庇护的、此刻却脆弱不堪的门!他背靠着门板,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抵住!仿佛这样就能挡住门外汹涌而来的洪水猛兽。
“别……别进来!” 他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变形,沙哑得如同破锣,“钱……钱我会还!再给我点时间!求你们……”
他的声音淹没在门外更加暴戾的叫骂和砸门声中。
“三!”
“操!给脸不要脸!”
“撞开它!”
沉重的撞击力狠狠撞在门板上,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江澈只觉得一股巨力从背后传来,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顶住,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晃动,几乎站立不稳。汗水混合着未干的雨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黏腻冰冷。
“澈哥!澈哥你在里面吗?开门啊澈哥!” 一个焦急的声音突然在楼道里响起,是王浩!
“妈的,又来一个多管闲事的!”
“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门外传来推搡和咒骂声,砸门的力道似乎停滞了一瞬。
江澈抓住这短暂的机会,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如同濒死的鱼。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他该怎么办?报警?这些亡命徒根本不怕!跑?这破旧的出租屋只有一个出口!难道真的要……
就在他脑中一片混乱,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被他慌乱中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伴随着持续不断的震动嗡鸣。
屏幕上闪烁着一个名字。
一个他几乎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联系、也绝不敢联系的名字。
一个代表着过去辉煌、也代表着巨大亏欠和无法面对的名字。
张振国。
这个名字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江澈眼前绝望的黑暗,也带来了更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鼎盛律所顶层办公室。
林晚刚结束一个短暂的跨国电话会议。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那把折叠得整整齐齐、深蓝色的长柄雨伞。那是昨夜李薇硬塞给她的,说预报有雨。她当时接得随意,此刻看着它,脑海里却毫无预兆地闪过楼下昏黄路灯的光晕,和光晕里那个被雨水浇透、眼神破碎的高大身影。
她微微蹙眉,像拂去一粒不期而至的尘埃,迅速移开视线。拿起内线电话:“小何,下午的安排?”
“林律,三点钟和启航李总就最终条款做最后确认,在您办公室。四点,新来的实习生面试,在二号会议室。晚上七点,‘华瑞资本’的赵总在‘云顶’设宴,感谢您上次帮忙处理他们那个棘手的股权纠纷,司机已经安排好了。” 小何的声音清晰流利。
“知道了。” 林晚放下电话。日程排得很满,精确到分钟。这种掌控感让她安心。
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再次掠过那把深蓝色的伞。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左手手腕。铂金表带冰凉的触感下,那道早已愈合的旧痕,却在此刻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神经末梢被牵动般的刺痛。
不是昨夜那种模糊的钝痛,而是一种更尖锐的、带着某种不祥预感的刺痛。
林晚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垂下眼睫,看着自己覆盖在表带上的指尖。指关节因为刚才无意识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是因为昨夜淋了雨?还是因为那瓶红酒?又或者……仅仅是久坐后的肌肉疲劳?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将手腕从桌面上移开,指尖按在太阳穴上。那丝刺痛感如同幻觉般迅速消失了,快得让她抓不住源头。办公室内恒温的空调安静地送着风,窗外阳光炽烈。
也许,真的只是累了。
她拿起桌上一份等待审阅的冗长合同,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投入那些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文之中。那些由名词、动词、限定词组成的精密网络,才是她唯一需要关注和掌控的现实。
门外的世界,风雨或泥泞,都与她无关。
手腕下的旧疤,也只是旧疤。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