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落尽最后一片枯叶的时候,文打手也闭上了他那双不染尘埃的双眼。
“文打手”乡邻送给他的绰号。
文打手高个,瘦弱,无论站在哪儿,都像一根标杆,还有有时做事不可理喻。
我是在来到老公家一个多月后初次见到打手的,当时的情行,让我暗吃一惊。
那天,我在坝里拔弄仙人球,那浑身带刺的绿色球状物在夕阳的抚摸下显得霸气十足。我刚伸出手想去摸摸,一个高亢的如金属砸地的声音响起:
“老师在不在?我拿药。”
我抬头一看,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一身还算干净的衣服,赤脚,嘴里衔着一根长长的褐色烟斗。胡子拉碴,满脸皱纹,双眼红赤,这让我想起一只爬不上树的老猴。
当时老公不在家,我让他进屋等等。他不进屋,在坝里找个石凳坐下,叭嗒叭塔地吸烟,一会儿,便自顾自的讲起话来。
"老师,你说当官的是好人么?”
“耀武扬威的,不是好东西。”
见我没出声,他补一句。
“那年我老婆死就看出来了,还要我领30元钱,呸,30元,能抵我老婆的命么?”。
我依旧拨弄着花草,却被他的话触动。心想,这是个怪老头,别人想领还没有呢?他还嫌少。不是傻子,也是脑袋长包。
文打手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拿出嘴里的烟斗,在石凳上“当当当”地敲几下,磕出些黑色的灰。嘴里嘀咕:我连饭都吃不起,还做啥人呢?就这样,吸几口,又取下烟杆,敲几下烟斗,好像很烦躁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文打手”。当我在老公嘴里得到证实的时候,我觉得这个绰号言过其实。
后来,我从乡人嘴里得到关于打手的一些事情。
年轻时,文打手结过婚,老婆是哑巴,有一儿一女。但后来在一个冬天,女人溺水死了。不久两岁的女儿也死了,从此他与儿子相依为命 。
村里上报了他家的情况,镇里补贴30元,让他去领,他却大闹镇里,要还他老婆,不要钱。因为这,他的名声更响了。
文打手从此当爹又当妈,把儿子养大,因为家穷,让儿子做了上门女婿。女方家想将他接过去,方便照顾。可他去了三天就回来了。回来后,每个邻居家里都去逛一趟,说儿媳好,自己耍不惯,还是老家住着方便。
随着年龄的增长,文打手嘴里开始念些古灵精怪的东西。比如:天灵灵,地灵灵,主人要我撵鬼神,后面跟着一长串菩萨的名字。有时也变着念:一胎化,二胎化,三胎,四胎二万捌。这些儿歌都被院子里的小孩子学会了,天天念着玩。被打手听到后,他嘿嘿嘿地笑。
“文打手”很勤劳,就是穿着上与众不同。夏天,他穿着厚厚的棉袄上山干活,一做就是一天;冬天,他穿着白白的衬衣上山干活,也是一做就是一天。有人跟他说不能这样穿,他说夏天穿棉袄干活,太阳晒不进去,冬天穿衬衣,太阳照着暖和。
“文打手”不吃肉,不走亲戚。一次,老表送他三斤肉,刚转身,他就拿去市上卖了。回家来找他放钱的竹筒,没了,后来才想起那根竹筒被他当柴烧了,连同他卖一头肥猪的钱,从此以后他不喂畜牲了。就养一只猫和一只狗。有人路过他门口,总听到里面在说话。以为他家来客了,进去一看,打手正端着碗,跟猫,狗亲昵地说话。
文打手能镇住鬼神。不管哪家大人小孩中邪了,找到他,只要他抓住雄鸡,念几句咒语,一掐鸡冠,鸡血渗在额上,邪气立退。所以,哪家有大人娃娃中邪了,必然去求他,但他不会收一分钱,喝主人一口水。所以,知道他的都尊重他。
在文打手满60岁后的一天,村里的干部来到他家里,要给他办低保,任一行人磨破嘴皮,他就是不拿身份证出来。还指着那一行人大骂:
“滚,全都滚,老子有吃,你们没得吃,拿去吃啊,拿去吃啊!”
并抄起扫把就把那一群人“扫”了出去。
乡亲们有的说文打手疯了,傻了,有的人说文打手有骨气。
文打手屋后有一颗两人合抱的大树,树顶如伞,为打手的三间小青瓦房遮挡风雨的数十年了。打手69岁那年,那树没来由的斜了。有人预言,打手命不长了。
在一天夜里,天上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大家都听到一声撕裂的巨响,都说是雷下了地。等到第二天大家起来一看,打手屋后那根两人合抱的树被雷劈开了,断处漆黑如碳,好似有人用斧头劈断的。树中有一洞,洞内有一条雷劈死的卷曲的蛇。几个村民砍了树,找来木匠,给打手做了一副棺材。
文打手最后一次来诊所,是儿子搀扶着来的。头发,胡子都剃光了,脸色苍白,眼神散乱,衣服·裤子·鞋子都没沾土,看样子是好几天没下床了 。当时秋阳暖暖,照在他身上,让我想起济公的模样。
医生让他坐好,问了一些吃喝拉撒的事情,然后一搭脉搏,摇摇头,嘱咐儿子,要吃什么都伺候着,好好看守。
一天夜里,风不停地刮着,天冷得出奇。我早早上了床。
半夜里,我被一阵鞭炮声惊醒。又听到院子里,有人奔走呼号的声音。但我倦意太浓,又睡过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说打手死了,在半夜子时,新旧交替的时候落下最后一口气。老衣是儿子死之前就给他穿好的,闭眉闭眼,走得很安祥。
我想起仙人球,还有那浑身冒出的刺。觉得“文打手”就象那仙人球,只是刺被拔光了,显不出霸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