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理,有不能尽。”
徐爱问,“世上万事万物各有各的道理,而只在心中寻求至善,恐怕不能探究完世间所有的事理吧?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王阳明贬谪龙场,经历一番大劫大难之后,豁然醒悟,感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后,他把这番心得加以提炼概括,这就是王阳明心学“心即理”丶“心外无物”的经典论断,也是核心命题。
如何理解“心即理”?笔者读《周易》孔见: “天人合一”,是中国人观察天地万物变化的整体思维方式。有天地而后有万物,有万物而后有人。人是万物中的一类,置身于天地之中,参与天地化育,仰观天地变化,则“天地以位,万物以有”,从而“顺乎天而应乎人”。顺乎天是顺乎道(自然发展的客观规律),应乎人是获得了道在事事物物上的“知”。由上可知,阳明之“心即理”的意蕴:理即道,是宋儒创立理学之际,为了与个道家相区别,以“理”名天地万物的本原。“心”,源自道的显化,所以说“心即理”。
心即理”告诉我们秘钥:用心,把心放在你要做或者正在做的事情上。
讲个故事吧:后面会讲到王阳明有个学生,叫冀元亨。当他听王阳明讲到“心即理”时,有些不明白,就想让先生解释一下。
王阳明让书童拿来一本《战国策》,打开第一页,是一张战国时期各国形势图。王阳明将地图扯了下来,撕 十几张碎片,然后交给冀元亨:“把它拼起来。”
冀元亨是学习历史的,齐楚燕韩赵魏秦,宋卫中山鲁滕邹,倒背如流,拼这个应该太容易了!不过,撕成碎片的地图,已经 无法让他看清形势,背再多的国家也没用,拼来拼去也无法拼出全貌。冀元亨急得满头大汗。
阳明微微一笑,把纸片交给了书童。冀元亨内心不以为然,我都拼不起来,这个书童又如何能拼起来。谁料,书童全然不看战国地图,而是把纸片翻了过来,那是一幅刘向(《战国策》作者)的画像。
书童笑着对冀元亨说,只要把人(画像)拼起来,这地图自然也就拼好了。冀元亨顿时领悟,心即理,天下岂有心外之物,心外之理?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徐爱并未真切领会“心即理”,进一步提出具体问题来询问,说,比如孝敬父母,忠诚君主,诚信交友,仁爱百姓等等这些问题,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特殊性,恐怕也不能不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吧?
“心即理”为何还要“心外无理”、“心外无物”补充呢?因为没有这个补充,就无法回答徐爱的提问。
阳明学中的“心”,是道的显示化,但道只有一个,人有无数,事事物物也有无数,三者怎么能够划等号?
一、心虽是人的心,毕竟是天道之全息。科学家提出“一元宇宙全息论”,指出宇宙任何一个微粒子,都具足整个宇宙之信息克隆即是“全息”之明证。佛家也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慧能开悟即云“何其自性,本自具足”等语,阳明子龙场悟道即云“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二、心性是无处不在的,任何“各的理”、“特殊性”都有“心即理”,任何“心即理”也大致包括着一切“各的理”“特殊性”。当今量子学家研究发现,在量子世界中,一个束缚于原子核电子,通过波的振荡扩散于整个原子核,因此可以同时出现在许多地方。当然也不以同一概率无处不在的(《量子理论的观念之争和认识论发展》,李宏芳著,第4页)同样,心虽看似仅一人之心,常人所感天地范围也很狭窄,但人之本心本来与道为一,含纳万有,不受量之限制,只是需向内而修,扩充心性,扩充心量,与道合一,只是各人修的层次不一。凡大彻大悟之人,其心性已然与天道合一,既然心含万类,那么万物即在心中,既然物在心中,那么万物之理亦在心中。故曰“心外无理”“心外无物”。
三、即便“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我们又怎能秉持“心即理”而解决具体问题?简单说,物及其理在心中或寂或显,寂然存在不等于不存在,只是心未明之而已,一旦明之,则由寂转显。当然,要明之,实在现由寂转显,离不开修养心性以及躬行实践。这就是接下来要说的。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先生慨叹道:这种说法蒙蔽世人很久了,岂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的?秉持“心即理”而解决具体问题,第一,“心即理”。就像侍奉父亲,不是从父亲身上求得孝的道理;辅佐君王,不是从君王身上求得忠的道理;结交朋友、治理百姓,不是从朋友身上、百姓身上求得信和仁的道理。这些道理都在的心中,人心就是天理。此心不需要从外面增添一分。第二,离不开躬行实践。将这种纯粹天理的心,用在侍奉父亲上就自然表现为孝,用在辅佐君王上就自然表现为忠,用在交友、治民上就自然表现为信和仁。只要在自己的心中下功夫,摒除私心、存养天理就行了。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徐爱说:“听先生这么说,我已经觉得有点醒悟了。但是以前的学说仍然在心中纠缠,我还不能完全摆脱。比如侍奉父亲这件事,那些嘘寒问暖、早晚问安的细节,不也需要讲求吗?”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先生说:“怎么能不讲求呢?只是要有个主次,在摒弃心中私欲、存养天理的基础上去讲求。
《礼记·曲礼》上有“温清定省”道理,也就是侍奉父母冬天温被,夏天扇席,晚上侍候睡定,早晨前往请安,无微不至。对这些道理怎么能不讲求?只不过要有个头脑,做事的程序步骤也是依附在自己心上去除私欲、存养天理上来讲究。像寒冬保暖,也 只是要尽自己的孝心,生怕有丝毫的私心杂念存在其中;炎夏避暑,也只要尽自己的孝心,生怕有丝毫私欲夹杂在里面。都只是讲求这份 心,这份心如果没有任何私欲,纯属天理,冬天自然会考虑父母的寒冷,于是就会寻求保暖的道理;夏天自然会考虑到父母的炎热,于是 就会寻求清凉的道理。
接下来,阳明先生以“树根”来打比方,更生动地进行说明:这些具体的道理,都是那颗虔诚孝敬的心发出来的一件件具体的事项。只有先有这颗虔诚孝顺的心,然后才能产生具体的事。就像树木,虔诚孝顺的心是树根,众多具体的方法是树的枝叶,必须是先有树根然后 才会有 枝叶,而不是先去找枝叶,然后再去种树根。《礼 记》中说:“深爱父母的孝子,对待父母一定很和气,有和气的态度一定会有愉悦的气色,有愉悦的气色就一定会有让父母高兴的表情。”有个深爱之心做 树根,就自然会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