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说查不到那个姓莫的的来历?”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更不要说姜清现在十分生气——盯着小黑,缓缓开口。
小黑低头站着,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自己当时带着一干警卫跟着那人出去,他好像知道他们在后面般刻意在一条条小巷子里绕来绕去。一开始他们还跟得紧,最后趁他们不注意,他干脆就消失了。后来自己在搜查他的背景信息时,也是如凭空蒸发般,什么线索也没有。
“继续去搜。”深深吸了一口气,姜清尽量控制自己不对面前的人发火,毕竟小黑相较于其他那些养着只会吃空国库没半点本事的警卫来说,还是很有能耐的,关键时刻也是能出出主意的。
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小黑朝姜清有力地敬礼,如释重负地走出了他的书房。
——喜怒无常有时候也是件幸运事吧。
书房的门被关上,姜清执着钢笔在面前桌上的白纸上不知在涂些什么,忽然他触电似的把笔扔下,眼底是豁然明朗。
“尹岳啊…你儿子…见到了你儿子……”
没有窗户的屋子里依稀映出一个身披长袍的女子的轮廓,她坐在一口棺材的一角,目光深情而又炽热得可怕地注视着棺材里的人。
寂静。
回应她的只是棺材散发着的幽幽寒气。
七月流火,可空气中还是带着令人焦躁的黏腻。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真空了般,能进入到肺腑的不过是几口湿热的暑气。
站在四层高的书架前,小黑快速地浏览着密集地排列着的成堆的资料,不时烦躁地摘下帽子扇几下,制造些微乎其微的凉风,似乎这样便可以暂时忘掉眼前望不到尽头的资料检索以及这闷热得连鸣蝉也蔫了的天气。
因岁月挑染而泛黄的纸张在指间一张张翻过,上面看似密密麻麻实则毫无用处的信息让小黑不由得拧起了眉头。手心的薄汗让翻阅的速度慢了下来,也让小黑愈加焦虑不安。
就算自己是Tequila上将亲自指派来的,也不能保证那内心阴晴不定的委员长不会因为自己屡次查不到他想要的信息,一高兴,就让自己卷铺盖走人。
这几率和买一瓶饮料上面写着谢谢惠顾的概率是一样的。
腹诽间,一张边角都有些破损的书页黏在了小黑指尖,他心情本就不爽,此刻更是一脸阴霾地捻了捻手指,试图把纸张捻开。可不知是不是材质的问题,这书页就像粘在他手上了般,怎么捻也弄不下来。
啪地把军帽拍在一边的桌子上,小黑狠狠地把那张纸从一沓资料中拽了出来,映入眼帘熟悉的字体却让他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这是一页排版很像字典的东西,每一个字词下面都有汉语注解,而那些字词所用的文字则和那天在木架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小黑如获至宝般把这张纸小心放好,平复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开始在如海的资料里翻找散落的其它书页。
长时间的寂静,空气的作用好像不再是用来传声,只剩下陈旧的纸张摩擦带来的粉尘在其间曼舞。一沓沓的资料被翻开又排列整齐,小黑手里的残页也渐渐多了起来,但是和字典的厚度相比还差得太远。当一排书架被翻完时,小黑攥着一叠约莫半寸厚的书页瘫坐在书架的一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咧嘴笑了一下,伸手够来一旁的军帽继续充当扇子用,他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资料,带着一种欣喜若狂的光。
终于不用担心被谴走了。
……自己是不是应该恪尽职守地先为委员长考虑考虑。
“小黑,委员长找你。”还没等小黑坐定多久,一道不和谐的声音便穿透层层书架划破了这片刻的安宁。
这个姜委员长,跟算好了似的。
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随手把军帽套在头上,小黑掸了掸手里这叠纸上其实根本不存在的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来了!”
看着把刚踏入书房的自己急吼吼拉到尹岳寝殿,现在又半蹲着盯着机关口那些奇怪的文字,低声咕哝着什么,全然把自己晾在一边的姜清,小黑表示呵呵委员长您开心就好。
“这绝对是苏俄那帮人的语言…绝对是……”姜清一边观察着沉雕文字,仔细地把它描画下来,一边似乎是对在一旁当了很久布景的小黑说着些什么,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无奈地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现有的几张俄语注解,小黑一脸委员长你一定是傻地摇了摇头。
“小黑,”这回是的确在叫布景小黑了,“你有没有什么字典之类的东西。”
见自家委员长这才一副幡然醒悟,开始知道需要借助工具来读懂文字,而不是靠自己本来就没有多少的想象力的样子,小黑差点就没激动得上去就给他击个掌。
但他还是忍住了。
“我让你给我找字典,不是几张你准备拿去叠飞机的纸……”把小黑递过来的几页纸正反扫了几眼,姜清不客气地把它丢还回去,“就算它上面有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草稿涂出来的奇怪符号。”
委员长,如果我瞎涂就能涂出俄文,之前我还用提心吊胆帮你找关于机关和那个人的秘密?
小黑的脸现在正如其名,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这个委员长平时看着冷静睿智,杀伐决断,其实天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大男孩。
怪不得上将让自己好好帮衬着他点。
似乎是感觉到面前的人阴翳的低气压,姜清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又一次从他手中抽过几张被蹂躏得更加残破的纸,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所谓打的草稿居然都是货真价实的俄语!
状似无意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把微妙的尴尬掩饰过去,姜清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拿起仅有的几张翻译开始对照。不时还小心地微微偏过头看一眼身后一脸阴霾注视着自己的小黑,又在接触到对方带着意味不善的笑意的眼神后赶紧转过来,和没事儿人一样,实则心里碎碎念着。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翻译成了母语的好处呢,就是哪怕缺了几个字词,你还是可以理解得出意思的。当姜清终于把大多数文字对照起来,翻译出句意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这辈子是再也不想碰俄语这门虐身又虐心的语言了。
可他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把这门语言说得比汉语还要地道,也不知道虐身又虐心的不仅仅是这门语言而已。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看见他一脸写着大功告成的样子,小黑也凑了上去。
——любовь - это дух на наркотики, или века скучно, занятие.(俄语:所谓爱,究竟是麻醉所有的精神鸦片,还是在世纪末的无聊消遣。)
“……你看懂了吗?”
“……您看懂了吗?”
异口同声后的二人又齐齐把头转向另一边,扶额——看来他也没看懂。
世界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那些你终于看得懂的文字连成了一串你看不懂的语言。
对,这就是理解力的问题。显然他们二人的文学水平还不够。
另一边,这段时间被国民党人通缉的莫棋彧正一脸淡定地在一条条小巷子里穿梭,不时还留下点迷惑别人的「线索」。又过了一会儿,确认身后的人再也追不上来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衣服。
“一群傻子……”莫棋彧不屑地瞥了一眼身后空无一人的巷子,声音淡淡的。
“哦?你说谁?”
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莫棋彧猛地抬头,看见来人一袭白袍,又披白色斗篷,连脸也遮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毁容了呢——几缕浅金色的发丝从斗篷帽子的阴影里垂下,在逆光中几乎融入了暖阳。可是那人散发出的气场却是不同于表象的森冷。
本来还满脸戒备的莫棋彧在看清来人的样貌后,竟是态度一转,不以为意地拨了拨自己因为长时间奔跑而有些乱的头发,微微一挑眉,似乎要等对方先开口。
那人也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偏偏什么也不说,就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站着,衣袂翻飞的雪白在傍晚橙红的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行啊,你要耗着就耗着。
其实就算因为斗篷的关系看不到对方的脸,莫棋彧早在注意到那波浪卷的浅金碎发时,就已经猜到了面前的人是谁,只不过十年以来积压的不解与那稍许的怨恨让他怎么也不想在重逢的时候好像很卑微似的先一步开口。
晚霞里小巷中的风柔柔软软蹭着人们的身子而过,带着微醺的七月花香。白得一尘不染的长袍被轻轻带起,掩藏在衣袍间的手宛如精心雕刻的玉器,每一个角度的美感都精确得刚好。左手食指上一枚青铜色的戒指在雪白的衣褶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的视线不住就往上面靠,一条类似铁链的东西从戒指下方向手腕处延伸,最后隐没在了半透明的薄纱衣袖里——如果仔细看,便会发现这其实是一道真正划在身体上的刻痕,力度之深,蔓延之长,让人触目惊心。
莫棋彧的眉眼几乎不可见地动了一下,终于还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抬眼看着实质上现在根本看不到的脸:“……母亲。”
——当初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冰棺里?
——十年来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到过我?
——而现在你又为什么要出现得这么准时?
被莫棋彧叫做母亲的人轻笑了一声,却带着不尽的凉意。
张了张口,像是被这淡漠的笑击中了内心的某一块,莫棋彧终究是什么都没问出口。
“你想问我的……我都知道。”那人仿佛会读心术般,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捅,偏生她语气又清清浅浅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媚,就像藏于冰川雪原间的九尾白狐,“可是……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列强其一,苏俄——塔纪娅娜·伊万。
“那这些您说都是多余的。”声音也骤然冷了下来,莫棋彧干脆垂下眼不去看她。
又是一阵风拂过塔纪娅娜的白袍,覆盖了半张脸的斗篷微微掀起,涌入的光线第一次点亮了阴影下那金色的双瞳,眼波流转间,她遗世出尘的气质中竟又平添了几抹风华。转而风止,又归于不见。
露在斗篷外面的小半张脸白得几乎透明,看不出表情,只有玫瑰色的唇微勾。塔纪娅娜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儿子的态度,声音依旧是柔软得像蛇,毒蛇:“真是有意思呢……”
尹岳……看看你两个儿子。
真的都太有意思了。
掩于阴影中的双眸微抬,视线从面前的人身上扫过,塔纪娅娜右手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左手食指上那枚铜戒。
十年前自己把这个孩子关进冰棺里,现在想来可能目的只是为了不让他拖累自己变强最终把其他国家都踩在脚下这近乎执念的梦。如今这个孩子依旧是当年十六岁的样子,可冰棺封不住时间的流逝,他的年龄已又是往上加了十载。是自己的自私浪费了他的十年吗?
真是一个不想承认的事实呢。
如果不是姜清意外打开了暗道,其实自己这辈子也不想让他出来了吧?
呵,怎么今天上帝给她的都是她一直不愿意直面的事实。
转动戒指的手顿了顿,缓缓垂下。塔纪娅娜抿了抿有些干躁的双唇,依然是含笑的样子。她没有再给莫棋彧片言只语,只留下消失在叉巷的,白得扎眼的背影。转身翩然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