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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1年教宗格里高利九世颁布《绝罚通论》,由多明我会设立宗教裁判所,镇压一切反天主教会的“异端”。
(一)
1233年冬,法国图卢兹。
不知从何时开始飘落的雪,漫天的白零零落落地飘落下来,落在一堆堆焦黑的羊皮卷上,仿佛上帝要亲手为这场知识的屠杀裹上尸衣。
埃德蒙修士跪在修道院的焚书坑边,粗糙的指尖小心地拨开灰烬,像在抚摸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多明我会的命令很明确——所有异端文字必须焚毁殆尽,尤其是那些来自犹太医生和女性助产士的魔鬼语言。
埃德蒙机械地翻动眼前成堆的羊皮卷。突然,几近冻僵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他拨开面前的灰烬,发现是一册残破的羊皮卷,封面被大火熏得焦黑,埃德蒙把它拿到眼前,拂去上面的灰烬,勉强能看到封面上写着“妇女之镜”四个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书的侧边插着一根小针,看来就是这该死的东西扎了自己。埃德蒙小心翻开册子,翻动间不时有灰烬掉落。
这是一本记载传统医学的册子,里面穿插着一些晦涩难懂的插画,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他并没有在意这些内容,反而是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住了——埃德蒙惊奇地发现某些书页的边缘,被密密麻麻地扎了很多小孔。他眯起眼,发现那些针孔周围的皮质早已泛黄,似乎曾被反复摩挲过。而且这些针孔排列得很是精确,绝不可能是装订的瑕疵。
正当埃德蒙仔细研究这册羊皮卷时,身后传来铁靴踏雪的声响。审判官雷金纳德的声音像刀刮过他的脊背:“找到新的异端了吗?”埃德蒙迅速合上书页,针孔间的血迹竟勾勒出一个诡异印记——那是一个排列精美的图案,像某种星辰的轨迹。
“没有,都烧干净了,审判官阁下。”埃德蒙故作镇定地说道,可背在身后抓着羊皮卷的手正隐隐发抖。
“擦亮你的眼睛,魔鬼最擅长伪装成知识。”身为审判官的雷金纳德神父露出轻蔑的笑容,“人类的身体是上帝的创造,研究身体是窃取上帝的秘密!”
“一定,一定。”埃德蒙应了几声,将《妇女之镜》随手塞在衣服内,在灰烬中继续翻找起来。手上虽然没停,但那些被针扎出的小孔,却始终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他曾听修士提过异端习惯用各种密码传递信息,或许这本书就藏着什么秘密。
后面的翻找,再无任何发现。埃德蒙简单汇报后就钻进了自己昏暗冰冷的宿舍里。就着羊脂蜡烛微弱的火光,他仔细观察着这些细小的针孔,它们大小相近,错落地分布在书页边缘。
埃德蒙举起其中一页,把它竖在自己和烛火的中间,观察半晌后还是没能找到任何与之相近的图案或者文字。他又尝试着将烛火的光透过针孔投射出来,依旧毫无发现。最后,埃德蒙找来了一把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掌,让鲜血像白天一样滴在羊皮卷上,鲜血顺着针孔晕染开来,像是一条通往书脊深处的血管,而这些血管,组合成了某种星辰的图案。
这一定是某种星象图!埃德蒙曾听说某些修道院会把宗教预言一类的信息隐藏在星象图中,通过某些恒星的位置标注圣地或者某类关键位置。兴奋的他立刻带着羊皮卷爬上了屋顶,他眯起眼睛仔细核对着羊皮卷上的图案和自己头顶斑驳的星空。
然而,埃德蒙在星象图上浪费了好几个夜晚。他跪在修道院屋顶,冻僵的手指对照着托勒密星表,却发现针孔和血液形成的图案根本不属于任何已知星座。
气急败坏的埃德蒙一把将这本残破的《妇女之镜》摔在地上,经过火焰炙烤本就摇摇欲坠的装订瞬间散架,书页散落一地。
“肯定还有我没发现的细节。”镇定后的埃德蒙再次被书中可能蕴含的巨大谜团吸引,喃喃自语着又重新弯腰捡起那些散落的书页。当他冻得僵硬的手指触碰到一片散落的书页时,他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那是一张被扎满了小孔的页面,此刻正盖在某一页晦涩难懂的图案之上,而那个诡异的图案,沿着盖着的羊皮页上的小孔呈现出了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案。
这分明,是一幅人体的解剖图!
洞开新世界大门的埃德蒙兴奋不已,收拾起其余散落的羊皮卷直奔自己的宿舍。他拿着蜡烛脸伏在桌上,将布有针孔的页面和那些奇怪的图案一一重叠比对。一幅幅人体解剖的图案在他面前铺展开来,很快他就被其中几幅解剖图吸引住了,他指尖抚摸过羊皮卷,口中念念有词:“1、2、3、4……”
当数到第二个24的时候,埃德蒙的身体忽然剧烈颤抖起来,身为虔诚基督徒的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幕——男性和女性分明都有着24根完整的肋骨。《创世记》的经文在他脑中快速翻阅——上帝分明取走了亚当的肋骨,那男性应该比女性少一根肋骨。如果这都是假的,那原罪……救赎?还有,我所抄写的一切,信仰的一切,还有多少是真的?!
他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却又不得不承认犹太人对于生命的理解,毕竟他们曾在私底下治好过险些夺走自己性命的热病。那几年,热病夺走了埃德蒙身边一个又一个至亲,他每日祈祷,祈求上帝能赐福于他,能为他驱散魔鬼。可最终,魔鬼依旧找上了已然孤苦伶仃的他,当那位满身草药味的犹太医生敲开他的房门的时候,他拖着几乎干枯的躯体手捧圣经等待着迎接上帝。他以为他将马上和亲人相聚,却被这位披着粗布袍子的犹太人从死神手中拽了回来……
生与死的徘徊,他那时都没有对自己的信仰产生过哪怕一丝的怀疑,甚至一度认为这位披着粗布的犹太人是上帝的化身。但刚刚看到的一切,所谓犹太人的“异端”,又联想起自己曾遭遇的“劫难”,遥远过去的信仰“咔嚓”一声产生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良久以后,埃德蒙缓缓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想看看这本《妇女之镜》中究竟还隐藏着多少秘密。但显然,一本小小的羊皮卷的承载能力并不足够,除了上面两幅人类解剖图外,其他的都是一些动物的解剖图以及一些希伯来文字的注解。
埃德蒙作为教会的抄经员,对希伯来文字有一些粗浅的认知,他艰难地辨认着眼前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终于在里面找到了新的线索——克莱蒙费朗修道院的地窖藏有本书作者犹太医生雷亚的完整研究。可是,克莱蒙费朗修道院的地窖早就因为犹太医生的非法医治被教会封堵了。
他盯着那些希伯来文字,喉头发紧。克莱蒙费朗修道院的地窖——那里封存的或许不止是异端,而是连上帝都惧怕的真相。
(二)
克莱蒙费朗的冬夜比图卢兹更刺骨。
埃德蒙裹紧粗麻修士袍,低头穿过修道院后方的墓园。月光被枯枝撕碎,落在他手中的羊皮卷上——书页边缘的针孔血迹已干涸,像一道道伤口上的结痂。
“犹太医生雷亚,妇女之镜。” 他反复默念着这两个词,靴底踩冻结的野草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多年前,他因“活人解剖亵渎上帝”的罪名被烧死在广场。而封堵地窖的命令由正是由雷金纳德亲自签发。
埃德蒙在修道院附近晃悠了好几天,他知道晚餐时间是撬开地窖的封墙,进入地窖的绝佳时机。
一个乌云压顶的傍晚,埃德蒙悄无声息地摸进了修道院。他躲在一株灌木后面,确认四下无人后,用匕首小心地撬开砖块。瞬间,一股难闻的、腐败发霉混合着焦糊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眉头紧锁,屏住呼吸,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将最后一块砖块藏在身后的灌木丛中后,埃德蒙点燃羊脂蜡烛,捂着鼻子小心地钻进地窖。漆黑的地窖内空气陈旧而浑浊,他捂着鼻子直起身子,并缓缓举起蜡烛。
忽然,烛光一抖,埃德蒙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僵在原地——他赫然发现地窖墙壁上密密麻麻钉满了人体骨骼标本!
“上帝呐……”作为修士的他哪里见过如此阵仗,额头上瞬间布满了汗珠。
咽了口唾沫,埃德蒙颤抖着往前走去。他不敢去触碰那些仿若来自地狱深处的墙壁,也无暇顾及棉大衣内已被冷汗浸透的麻布衬衣。随着脚步的慢慢深入,他发现在那股腐败气息中,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草药味。这股气息埃德蒙似曾相识,但此刻却如何也回想不起来。
跨过一扇倒塌的木门,埃德蒙发现了一张巨大的橡木桌。破旧不堪的桌面上堆满了羊皮卷——他几乎一眼认定,这些册子,与他发现的那本羊皮卷必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册子上落满了灰尘,看不清卷名。唯独桌子中央的一本没有一丝灰尘,仿佛近日来时常被人翻动。埃德蒙顺着烛光看去,只见册子上用希伯来文题写着:“妇女之镜——创世之谬与真实之躯”。翻开书页,雷亚的笔记沉稳而有力:“创世纪第二章的‘肋骨’实为翻译谬误,希伯来原文‘tsela’应作‘侧边’或‘一部分’解,暗指女人与男人平等的伴侣关系。”旁边是一幅精美的骨架图,在盆骨中央绽放着一朵玫瑰,花蕊处写着一串文字:“生命之果不在伊甸园,而在女人子宫;经血也非诅咒,乃生命之盐。”
“多么美丽的图,不是吗?”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从埃德蒙身后响起,声音低沉而沙哑。埃德蒙吓出了一身冷汗,手中的蜡烛险些掉落。他转过头去,由于惊吓而颤抖的左手带动烛光一阵阵的闪烁,墙上的骨架投射出一个个巨大黑影。
只见阴影中走出一个披头巾的犹太女人,体型消瘦看不清样貌。埃德蒙本能地将手中的羊皮卷背在身后,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这是孕育生命的地方,我们称它为‘子宫’。”犹太女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走上前自顾自地说着。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异端的东西!”埃德蒙拦在女人和橡木桌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问道。
犹太女人没有回答,她绕过埃德蒙走到桌前,随手翻开一本羊皮卷。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某页上的解剖图,指尖在图案上游走。
“这不是异端,修士。” 女人说到,“这是被掩盖的真理。”
烛光摇曳,埃德蒙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苍白的皮肤上布满细小的疤痕,眼睛却异常明亮,像是黑暗中摇曳的烛火。
忽然,他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草药气味,和那位救了他的犹太医生身上散发的味道一模一样。“你是……你认识雷亚?” 埃德蒙的喉咙发紧。
女人笑了,略带自嘲地说道:“大概我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说着她缓缓褪去了身上的粗布袍子,随着袍子的滑落,女人皮肤略显粗糙的身体慢慢呈现在埃德蒙面前。
埃德蒙踉跄后退,迅速别过头去怒斥道:“你这条恶毒的蛇,赶紧披上你的袍子!”
“哈哈,你在想什么呢!”女人噗嗤一声笑道,“修士,请看这个。”
埃德蒙惊恐未定,半晌后才缓缓转过头去。只见犹太女人背对着他,披肩被褪到了腰部位置,粗糙的背上布满了烫伤的疤痕。此外,整个背部都被深蓝色的刺青覆盖,刺青几乎占据了她整个背部——那是完整的……子宫解剖图,图案周围密密麻麻写满了注释。
正当埃德蒙上前一步想要仔细辨别这子宫刺青的时候,女人再度披上袍子转过身来。
“怎么,你都找到这里来了。还是认为这些……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口中所谓的‘异端’?”犹太女人指了指橡木桌上的羊皮卷,又指了指周围的墙壁——那挂着一具具骨架的可怖墙壁——愤然问道。
埃德蒙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满腔的疑问卡在喉咙间吐不出半个字。
突然,女人一把抓住埃德蒙的手腕,猛地一拽,把他的手按在她的胸前。埃德蒙被这突如其来的、恶魔般的举动吓了一跳,刚想怒斥,女人略带呵斥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么,你自己数数看,看看女人到底有多少肋骨!”
埃德蒙僵硬的指尖触碰到女人粗糙皮肤上凹凸不平的疤痕,他甚至能感受到女人因为愤怒而逐渐加快的心跳。埃德蒙呆住了,他不敢去数女人身上的肋骨,也不敢将手抽回,只是嘴里念叨着:“可恶,可恶,上帝原谅我。”
二人头顶传来铁靴踏过木质地板的嘎嘎声响。刺耳的声音敲醒了一动不动的埃德蒙,他猛地抽回手臂,警惕地望向头顶。
“有人来了。” 女人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如果他发现你见过我,你也会被烧死。”
下一秒,她吹灭了蜡烛。
黑暗吞噬一切的瞬间,埃德蒙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
“记住,修士——上帝的生命奇迹,是女人的血。”
(三)
回到图卢兹后,埃德蒙躺在宿舍冰冷的床上日日不能入眠。他红着眼盯着粗劣的天花板,女人纤瘦的身影和尖锐的话语久久在他心头萦绕。他依旧坚持每日祷告,但熟悉的祷词在他耳中变成了无意义的嗡鸣。甚至曾神圣无上的十字架,如今看去,那横竖交错的线条竟隐约勾勒出一幅肋骨的框架的模样。
《创世记》的文字日夜在他脑中回响——“耶和华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隔着粗糙的修士袍,一根、一根反复数着自己的肋骨。不多不少,整好二十四根。
“异端!那是魔鬼的蛊惑!”一个声音在他内心隐隐响起,那是审判官雷金纳德的声音。他试图跪得更久,祈祷得更虔诚,用自我鞭挞来驱散脑中“邪恶”的念头。他告诉自己,那是犹太女人和已死的雷亚医生合谋的骗局,是为了动摇他对上帝的虔诚。
但另一个声音,却无比清晰,在他灵魂深处回荡:“这是被掩盖的真理……上帝的生命奇迹,是女人的血。”
虔诚与怀疑的纠缠几乎要把他生生撕裂。有几个瞬间,他差点忍不住想要将地窖中的一切向雷金纳德和盘托出,以换取内心哪怕一丝的慰藉。
但最终阻止他的,竟是记忆深处那一股股浓烈的草药味。
埃德蒙从怀中取出《妇女之镜》,用手抚过那些早已牢记于心的针孔,脑中思绪万千。
良久,他合上书本。暗自下定决心。
夜晚,当修道院最后一声钟声响起,埃德蒙撬开了修道院存放待审查异端文字的库房。他知道,或许能在这里找到更多的线索。
缓步走过一排排如同墓碑般的书架,埃德蒙随手抽出一本,迅速翻开,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行文字。
一本、两本……
一层、两层……
一个书架、两个书架……
他废寝忘食地翻找着,身边的羊皮卷越堆越高,粗糙的羊皮纸磨破了他的手指。
不经意间,那支已近乎燃烧殆尽的羊脂蜡烛的光芒跳动了几下。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墙壁上扭曲变形,随即缓缓将他吞噬。
“埃德蒙修士。”一个阴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声音不大,却像是一声闷雷在埃德蒙心头炸响开来,“请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埃德蒙猛地转过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躯站在他身后,鹰一般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审判官雷金纳德。
冷汗瞬间浸透了埃德蒙的后背。“审判官……阁下……”埃德蒙低声回应,声音忍不住地颤抖,“我只是想……确认是否还有漏网的异端……”
“是吗?”雷金纳德拉长了语调,“你是指这种异端吗?”他举起一本羊皮卷晃了晃。
埃德蒙定睛看去,他手上的正是那本《妇女之镜》。
瞳孔收缩,呼吸急促,埃德蒙双手在身边胡乱摸索,“没有……没有……我分明就放在这里……”
“不用找了,这就是你那本。”雷金纳德的身影似乎变得更高大了,甩着手中的羊皮册,像在挥舞一面巨大的胜利旗帜。
埃德蒙瘫坐在地上,用低到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回答道:“我只是……只是想进一步检查一下……”
“检查?”雷金纳德的声音却格外洪亮,他瞪着埃德蒙,眼神凌厉,“埃德蒙修士,检查需要撬开锁偷偷溜进来?”
埃德蒙脸色惨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仿佛那方才滋生的探究真相的勇气,随着雷金纳德的审问瞬间消失殆尽。
“埃德蒙修士,听说克莱蒙费朗修道院被封的地窖,前不久被人撬开了。看来,这些魔鬼的符号带你走了不少路啊!”雷金纳德慢条斯理地翻开《妇女之镜》,手指如尖刀般划过那些针孔。
“魔鬼果真狡猾,居然想到这样的办法。”雷金纳德仔细端详着针孔下的图案,的声音愈发冰冷,“埃德蒙修士,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和魔鬼形成的这些肮脏的交易?!”
“亵渎上帝是死罪!”雷金纳德一把将羊皮卷甩到埃德蒙脸上。
“带走!”审判官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微笑,愤然转身,铁靴在地板上刮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四)
身体划过地板的声音与铁靴截然不同,软绵绵的,毫无声音。
埃德蒙被人拖着,从修道院的走廊、祷告室到马路、集市……直至宗教裁判所,议论声如牛粪上的苍蝇般在他的耳边挥之不去。
“一个修士!竟然也背叛了上帝!”
“呸!又一个伪善者!披着修士袍的狼!”
“我早就觉得他眼神不对劲,原来是在暗中勾结恶魔!”
“烧死他!烧死异端!”
……
议论与谩骂渐隐的时候,埃德蒙已被丢进了一个阴暗潮湿的监狱,押他过来的那两位修士——埃德蒙曾经的同僚,临走时还不忘向他啐了一口唾沫。
黑暗,漫无天日的黑暗。
埃德蒙始终没有等来他的审判,迎接他的始终只有其他囚犯的哀嚎和狱卒无尽的谩骂与殴打。每晚,他都蜷缩在阴冷潮湿的木板上辗转反侧。他忘记了睡眠,痛苦和怀疑交替折磨着他。黑暗贪婪地汲取着他早已所剩无几的希望,直至彻底的绝望。
渐渐地,他甚至忘记了祷告,他不敢确定自己这样的背叛者,是否还能得到上帝的原谅。他也放弃了求真,真相,似乎在这永无天日的牢笼里早已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在埃德蒙即将成为行尸走肉之际。冰冷的铁门被再次打开。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雷金纳德。此刻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阴影将早已瘦骨嶙峋的埃德蒙完全吞没。
终于来了吗?审判。埃德蒙眼中闪过一丝解脱。
“埃德蒙修士。”雷金纳德的声音一反常态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痛心,“你仍不愿从魔鬼的蛊惑中清醒吗?”
埃德蒙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雷金纳德走进牢房,坐到了埃德蒙身边,脆弱的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嘎声,“教会是仁慈的,它总能给虔诚者迷途知返的机会。”
迷途知返?埃德蒙瘦弱的身体微微一颤。迷途,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一条路上迷失了。
雷金纳德等待着埃德蒙的回应,带着皮质手套的手指在木板上来回摩挲。但埃德蒙似乎丧失了语言的能力,他一声不吭。
“这里不好受吧?”雷金纳德扫视一圈,随即看向埃德蒙,“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作为修士的你,肯定是被那女人和她那套关于血肉的邪恶理论所迷惑了。”
“上帝创造了人类,而某些不知感恩的人,竟妄想用魔鬼的言论颠覆上帝。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雷金纳德显得有些激动,话语间充斥着骄傲与使命感。他顿了顿,继续开口说道:“你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指认,在上帝面前指认那个邪恶女人所犯的罪行,公开谴责她与恶魔的勾当。”
“那个女人?”埃德蒙忽然坐起身来,一把抓住雷金纳德手臂急切地问道,“你们抓到她了?她到底是谁?”
“怎么,你为何如此在意雷亚和魔鬼私通生下的异端!”雷金纳德一把甩开他漆黑瘦弱的脏手,“记住,没有魔鬼能逃过上帝审判!”
显然,埃德蒙的反应并不是雷金纳德所期望的。他站起身,欲要快步走出这个肮脏的监狱,又突然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强压怒火向埃德蒙说道:“修士,想想火刑柱的温度。你的证词并不能改变那个女人的结局,我现在是在为你争取救赎的机会。希望你能在审判庭上证明你的忏悔,证明你的灵魂还可以被拯救!”说完,雷金纳德砰的一声关上铁门扬长而去。
交易吗?
用谎言,换取生命?
(五)
审判官雷金纳德一身戎装坐在审判庭的高处。他左手按在摊开的圣经上,右手紧握一支羽毛笔,眯着眼扫视着四周。两侧,修士和卫兵簇拥着他,他们拿着长剑和文书,随时准备给异教徒们致命一击。
贵族们端坐在审判庭的右侧,头戴高帽,衣着华贵,眼神高傲;平民们挤在左侧,不修边幅,衣衫褴褛,眼神充满狂热。他们或窃窃私语,或翘首以待。
沉重的铁门开启声打破了现场的窃窃私语,所有目光瞬间投向入口。
埃德蒙是被拖着进来的。他耷拉着脑袋,乱发遮住了面容,嶙峋的身体裹在污秽破烂的修士袍里。被像破布一样丢在了审判室中央。
人群爆发出一阵强烈的议论声和唏嘘声。
接着,是她。
犹太女士走得很慢,她穿着粗麻悔罪衣,裸露的皮肤上新伤与久疤交错在一起,褐色的痂覆盖住刺青。但她的脸洗得很干净,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平静地扫过审判庭,掠过贵族,掠过平民;最后,与台上雷金纳德的目光短暂相接。
谩骂声和唾弃声取代了议论声和唏嘘声,嘈杂不堪。
雷金纳德猛地一拍桌面,巨响在审判庭回荡。
“埃德蒙修士。”他声音洪亮,语调威严,“抬起头,告诉我们这个女巫是如何用魔鬼的谎言将你的灵魂拖入地狱。”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埃德蒙身上。
“勇敢点,埃德蒙修士。当着上帝与众人的面,指认她的罪行!”雷金纳德再次开口,一字一句地说道,尤其是说到‘罪行’两个字的时候,他故意拉长了语调。
埃德蒙感到一阵晕眩,缓慢抬起煞白的脸看向犹太女人。女人眼神平静,没有给任何回应。没有指责,没有同情,什么都没有。
埃德蒙再次扭动他嘎嘎作响的脖颈,转头而看向雷金纳德。他看到审判庭内的烛光映照在雷金纳德脸上,威严,凶狠,不容反驳。
“说!”雷金纳德厉声催促。
埃德蒙的喉咙滚动,发出嗬嗬的、含糊的声响。他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清晰的词。真相和求生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纠缠,几乎将他撕碎。
雷金纳德失去了耐心。他冷哼一声,猛地抓起桌上的羊皮卷,粗暴地翻到子宫解剖图,将它展示给所有人。
“告诉大家,这个恶毒的女人是不是用这亵渎上帝的图案蛊惑了你!”雷金纳德语气激动,手上的羊皮卷抖得哗哗作响。
贵族和平民全部凑过脑袋看向羊皮卷,爆发出一阵阵惊恐和愤怒声。
接着,雷金纳德走到了埃德蒙面前,将羊皮卷一把甩在他面前,然后慢慢走到犹太女人面前。他命令卫兵抓住她的双手,一把扯掉了她的衣服。
刺啦一声,女人满是血污和伤痕的身体暴露在大家面前。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哗然,大家都睁大了眼睛盯着她裸露的身体。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些魔鬼的图案!”雷金纳德向埃德蒙吼道,“她的灵魂,她的身体,全都出卖给了恶魔!”
埃德蒙闭上眼,胃中一阵翻腾。他成了在场唯一一个不敢看犹太女人的人。
雷金纳德走过来,铁靴踩在埃德蒙面前的羊皮卷上。他抽出一把巨大的铁钳,将它对准羊皮卷,夹住了上面的“子宫”字样。
"魔鬼的语言!"雷金纳德拧动钳子,羊皮卷发出撕裂的呻吟。
埃德蒙看到,羊皮卷原本标注子宫字样的部分变成了一个黑洞,而铁钳上黏连着的破损羊皮上,子宫两个字扭曲着呈现出一副挣扎的模样。
“不……不是……”埃德蒙喉间滚动,吐出几个浑浊的字眼。
“你还不愿指认?”雷金纳德举着铁钳,在围观群众和评审团一声声起哄中缓缓走向赤身裸体的犹太女人,“那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理!”
真理。
真相?
什么才是真?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埃德蒙灵魂深处爆裂开来。真相真的重要吗?那么真理呢?什么是真理?
真理,不过像是上层者的靴子——那双充满欲望又畸形的脚,它被套在所有人的脚上。人们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双脚硬生生挤进并不合脚的靴子中,在一声声肯定中逐渐忘记了疼痛。他们学着上层者的样子,咬着牙迈出一步又一步。没有人关注真相,关注靴子中的那一双双脚已经被挤得变了形,骨头与骨头挤压在一起,在没人的时候发出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他们集体默认:靴子就该是这样的,忍受不了,那你就是“异类”。
埃德蒙下定决心,忽然睁开眼。正欲开口时一声极其惨烈的叫声钻入他的耳膜:“呃啊……”
他瞳孔几乎缩成了针尖大小,只见雷金纳德带着残酷又满足的狂笑,双手举着铁钳猛地一扯——竟将犹太女人的乳头,硬生生从她身上扯了下来!
她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蜷缩,又被两旁的卫兵狠狠拉直。凌乱的头发夹杂着汗水、泪水胡乱地糊在她惨白却依旧高昂的脸上。她的胸前殷红一片,血顺着布满疤痕的身体流淌下来,于小腹刺青处汇集,形成一汪小型血湖。
上帝的生命奇迹,是女人的血。
人群陷入了癫狂,他们举起右手,挥舞着拳头呐喊道:“烧死她!烧死她!”
“恶魔不配拥有哺育上帝子民的权利!”雷金纳德挥舞着铁钳,恶狠狠地盯着埃德蒙,“修士,指认恶魔吧!这样你就能回到上帝身边!”
埃德蒙双眼通红,迸发着无尽的怒火。他举起手臂,缓缓伸出食指,并将它对准了雷金纳德。
“活……下去……”微弱的声音自犹太女人的方向传来,埃德蒙转过头去,看到一双充满恳求的眼睛。
他闭上眼,许久之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随即,他将手指转向了犹太女人……
(后记)
百年后,年轻的安德雷亚斯·维萨里①在深夜翻开一册陈旧的羊皮卷。他在序言里发现一行小字:
“感谢雷亚,以及她不知名的女儿,真相不该被埋没。——埃德蒙”
维萨里合上羊皮卷,只见封面上写着:《妇女之镜》
①注:安德雷亚斯·维萨里 (Andreas Vesalius,1514年12月31日-1564年10月15日),著名医生、解剖学家,近代人体解剖学的创始人,1543年发表《人体构造》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