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秋之日,比往年都要热闹些,各宫的宫人忙着装扮了宫殿又装扮自己,清音苑、遏云居、翩跹阁三处,在这莺莺燕燕中悄无声息,越发无人注意。
安若素打发人去看了几回,璎珞只推养病,绿腰说足疾不能下地,公子瑾温言要小憩一会儿,以备晚上大宴。
见没有什么异常,安若素方放心去往栖梧宫。
她是圣眷正隆的妃子,又一向礼敬皇后,此等节日,候在皇后身边讨个好儿,正是再合适不过。
一想到晚上要大展风头,她脸上便忍不住有浓浓笑意。
“安婕妤看上去心情甚佳。”容嘉皇后伸手拿了茶盏的盖子,轻轻吹着茶水道。
她年岁并不算很轻,相貌也不算十分美艳,却自有一股雍容的气质,令人忘之生畏。
私底下总有妃嫔窃窃私语,皇后气质华贵,浑不像传说中出身草莽,倒像是个大家之女。
然而这种话是不敢翻到台面上来的,况且皇后性子淡泊,人又和蔼,后宫中人,对她倒是景仰多过敬畏了。
“如此中秋佳节,四方来朝,臣妾怎能不高兴。”安若素起身盈盈道。
不想旁边路婉仪“嗤”地一声:“安婕妤好大的心胸,明明是今晚要出风头心里高兴,却要说欢喜四方来朝。我与婕妤共同侍君也有些日子了,从不知婕妤还有这等母仪天下的襟怀。”
安若素面上带着一丝笑,不卑不亢:“诚然臣妾是因中秋大宴而喜,也是因臣妾能为帝君分忧而喜。帝君操劳国事,臣妾在后宫中,能够与众姐妹和睦相处,不骄不躁,不争哗取宠,方为后妃之德。
臣妾忝居婕妤之位,一直深感皇恩,如今能为帝君分忧,实在是臣妾之福,安能不喜。况且,”
她瞟一眼路婉仪,“母仪天下只能形容皇后尊荣,臣妾可万万担待不起,路婉仪饱读诗书,怎地连这个也不知道?”
已有年轻的妃嫔轻声笑了起来。
路婉仪虽贵为总督之女,却不喜诗书,在后宫中几乎是人尽皆知。
帝君先前喜她直来直去的性子,现在年岁久了,却不免觉得她粗糙的慌。
眼下新晋的妃嫔中,固然有出身不高的,却无一不略通文采,表面虽然不露,暗地里说起来,都是瞧不起路婉仪的。
路婉仪被安若素一讽,不由涨得满脸通红,站起来便喝道:“好你个小狐媚子……”却听“啷当”一声响,皇后手中茶碗落地,众人顿时噤声,不敢高声语。
安若素心中也不禁一肃,顿时觉得话有些说过了头。
皇后脸色却是如常,叹道:“果然年岁大了,连拿个茶盏也有滑手的时候。”
便有机灵的妃子巧言道:“皇后娘娘风华正茂,离年岁大了至少还有一二十年的光景,这茶盏,却难倒不是寓意我大煜承天庇佑,岁岁平安?”
一席话说得皇后喜笑颜开,栖梧宫的气氛顿时又活跃起来。
直至掌灯时分,众人都往液涼湖去。
今日夜色正好,一轮皎洁的玉盘当空挂着,并有丝丝晚风,芙蕖的清香弥漫在湖上,令人不由得感叹,帝释将夜宴之地设在湖上,确是别有一番风情。
湖中搭起了大大的平台,作为饮酒宴乐之地,十数丈外又有小平台,是歌舞之处,两个平台仅有一条窄桥相连,似一条银带飘落湖中。
芙蕖点点,荷叶连天,湖中飘着的荷花灯,被微风吹得飘飘摇摇,岸上的路灯特地少点了许多,望去朦胧飘渺,浑不似在人间。
一时酒宴已起,安若素仍有些不放心,特地打发人又去瞧,片刻听青丝来报,公子瑾已携琴前来,清音苑、翩跹阁两处却灯火通明,药气十足,才稍稍放心。
西域使臣叶扶苏位列上宾,自有王孙大臣相陪,叶夫人却和妃嫔们坐在一处,她自言从小在内陆长大,是个极爽快的人,和安若素颇谈得来,聊得兴致到处频频敬酒,安若素不好推脱,饮了许多,心下渐渐也放松起来。
酒过几巡,安若素眼见月渐中天,心知快要到献舞的时刻,正欲起身,不料脑中一沉,身子微微一晃,心道不好,怕是饮酒太多,脚步有些虚浮,须得尽快去醒酒更衣,方不误事。
她正欲奏明,却见帝释与西域使臣相谈甚欢,皇后与王妃们也语笑详谈,委实不好打扰,只得委托叶夫人找时机告知皇后,让青丝扶着自己离去。
青丝扶着安若素走了一会,只觉胳膊上越来越沉,安若素渐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不由得叫道:“娘娘撑住,过了这片竹林便是琅华殿了!”
安若素却软软倒下,牵连青丝也坐在地上,急得她大喊几声,却不见有人。
今夜宫中的羽林军,多半被调去守着液涼湖,琅华殿后面的这片竹林极是僻静,白天也少见人影,此时虽然明月当空,然而竹林密集,却见不到多少光,青丝感到丝丝寒意,只后悔不该抄这条近路。
夜风吹过,竹叶哗哗作响,黑影重重有似鬼魅,待得她听到似有脚步声时,已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帝释今晚兴致颇高,西域使臣叶扶苏是个极有见地的人,文经史集都很通,言语也恭谨得体,文助酒兴,双方也都饮了不少。
帝释放下玛瑙酒杯,见安若素座位空空,眼角望到宫人正点亮了挂在小平台正中的荷花灯,不由得击掌大笑:“且看看这个!”一时众人都被吸引,湖上一片静谧。
此时满月当空,宫人已把两个平台其余的灯尽数熄去,只余小平台上一盏荷花灯微微闪烁。
即使没有灯,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连荷叶上滚动的水珠都照的清清楚楚。大煜最负盛名的芙蕖尽展姿颜,内廷精制的荷花灯星星点点,洒落水中倒似另一个天境。
舞者发髻高高梳起,在头顶并作一束,以镏金束发步摇冠牢牢锁住。
她背向立住,风吹得丝绢的裙裾轻轻荡开,金冠上的流苏微微颤动,她手臂微微扬起,便似平整的水面上落下一滴雨,打破了这静谧的画面。
琴声便在此时响起,悠扬的琴声如清泉一般淌过心弦,清雅舒缓,让每个人都如沐春风;笛声随即迎上,清脆爽利如珠落玉盘,又如三九天饮了一口雪水,沁人心脾。
舞者在琴声初起时便已舞动,手臂柔若无骨,腰身折出曼妙角度,舞至酣处,在笛声一个小节略略停顿,乐声再起时一跃而起,足尖轻点,在台中间的鼓面上轻轻站住。
悠扬的琴声一转,忽而高昂,笛声也愈发激烈。
舞者的脚步渐急,在鼓面上踏出节拍应和,身姿也越舞越快,时而颔首抬腕,时而昂首轻笑,手中的水袖伴着琴声,忽而如天女散花,忽而如众星拱月,扭转承和,行云流水,眉心一点桃花妆盈盈动人,神色欲语还休,宜嗔宜喜。
伴着直冲云霄的笛声,舞者高高跃起,脚步在水漾裙摆的掩盖下舞个不停,直惹得裙裾纷飞;及至落地时却是背面相向,双腿蜿蜒,腰腹用力,上身缓缓扭转,水袖遮住了她半边面颊,一双如烟水眸欲语还休,她头部轻轻后仰,悬在鼓面正上方的荷花灯中,悠悠落下桃花瓣来。
随着最后一声琴铮然落地,一朵桃花瓣恰恰落在舞者的眉心,她仿佛卸下心事般地悠悠叹了口气,慢慢阖上双目,头部向后微微一顿,轻薄的纱袖流淌在脸上,湖上渐起水气,衬得她整个人如隔雾之花般飘渺朦胧。
鼓面上空的荷花灯渐渐熄灭,月色此时恰被一片云挡住,整个湖面刹那间暗了下来,众人只可模模糊糊地看清轮廓,犹如身在云端般不真实。
直到灯光重新燃起,雷鸣般的掌声才响了起来,众人如梦初醒,似乎除了击掌,无法言语其心情。
帝释更是兴奋,一叠声地叫起舞的人上来领赏,加上叶扶苏也赞了几句,他大悦之下,又饮几杯。
宫人轻声奏报,帝释抬起迷离的眼望向面前的人。
粉荷色的舞衣做里,在领口袖口处以金线绣就花蕊图案,裙摆做成莲花瓣样式,上罩淡绿轻纱,俞向下则色泽俞深,及地处深绿盎然,便似一朵荷叶上立着荷花仙子,十分清丽动人。
再向上看去,绿腰盈盈的笑脸灵气十足,发上的流苏调皮地扫过耳畔,璎珞着一身素白衫子,手执流翠笑微微地站在她身畔,公子瑾一身白衣怀抱长琴,站在二人一步之后。
帝释愣了一下,疑惑道:“不是说安婕妤献舞么?孤看到她宴中离席,怎么竟是你们?璎珞你的病好了?绿腰的足疾也无碍了?”
绿腰脸上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安婕妤献舞一事,并无人告知臣女,臣一直以为一切照旧,前日伤了还着急的不得了。
还好公子瑾本是医理世家出身,给顾清音用了些土方,并替臣推拿了一番,已无大碍。”
帝释颔首:“事出紧急,想必安婕妤无暇告知你们,也是有的。孤不知公子瑾竟还通医术,可见我大煜才子不是浪得虚名。
倒是这安婕妤,本应是她献舞,现下却是跑到哪里去了?”
璎珞也缓缓摇头:“臣等并不知情。方才臣等找不着婕妤作歌,急得满头是汗,只好三人硬着头皮演完,还担心帝君责怪呢。”
帝释爽朗一笑:“不必责怪,倒是应当大赏。西域使臣也称赞的很,咱们的乐庭乐姬,给大煜挣了好大的风采。”
叶扶苏起身行礼:“大煜乐庭乐府果然名不虚传,西夜叶扶苏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绿腰低头还礼,许是璎珞错眼,竟觉得她身躯微微一颤,连她发上的镏金流苏皆铮铮有声:“听闻西夜人人善舞,得贵使赞赏,绿腰甚感欣慰。”
叶扶苏微微一笑:“惊鸿舞姿天成,吾生平仅见。若帝君肯让惊鸿去西夜指教一二,吾甚感欣喜。”
他笑着一个大揖,望向绿腰,琥珀色的双眸中眼波流转,欲语还休。
绿腰却微微一笑,没有接口。
璎珞见叶扶苏有些讪讪,上前一步道:“帝君,臣担心安婕妤安危,可否请羽林军搜寻一番?若是婕妤不胜酒力,只怕在哪里睡久了害出病来。”
帝释微笑颔首:“还是你与安婕妤感情最好,也分外细心些。”
他吩咐宫人传令羽林军:“安婕妤宴中离席,想必是回琅华殿更衣。便从此处挨着寻到琅华殿去,连一些偏僻小路也要寻遍,寻到婕妤,先送回琅华殿请太医,再来报与孤。”
一时羽林军得令下去,璎珞等也已入席。
因着帝释今日欢欣,赐的座位格外靠前,皇后之下乃是西夜使臣之妻叶夫人,璎珞与绿腰的席位便在其下,璎珞过去时,见绿腰已挨着叶夫人坐下,稍稍一愣。
按道理,二人品阶相同,璎珞入宫年长,理应座次在前;不过她与绿腰交好,并不特别在意这些,只坐在绿腰身下,一时便有众人敬上酒来,少不得一一应付。
方才饮过了皇后赐的一杯酒,璎珞回到座位上,低头拿手心捂着发烫的面颊,还未来得及歇上一歇,便看见一双鹅黄色绣金鞋出现在面前,路婉仪冷冷的语声已飘了过来:“顾清音今日好大的风头啊。”
璎珞连忙起身,语气不卑不亢:“谢婉仪称赞,不过本分而已。”
路婉仪“嗤”地一声,拿眼瞟着璎珞:“顾清音倒还知道本分?若是知道,就不该不固守乐庭乐师的职责,做出些僭越无礼的事情来,竟将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璎珞被讽得不知所然,绿腰已从旁接口:“路婉仪此言差矣,且不知顾清音做了什么不顾礼义廉耻的事,便是清音有何不妥,自有皇后娘娘约束,却不知路婉仪越俎代庖,行的是哪门子的王法?”
路婉仪气得柳眉倒竖:“狐媚子便是狐媚子,强词夺理巧言令色,不过小小清音惊鸿,竟敢与本宫放肆!本宫若是不给你们些颜色看看,难道便任由你们欺负了不成?”说罢一掌掴来。
绿腰身子一侧,接住路婉仪的手臂道:“婉仪娘娘慎重,此乃中秋大宴,又有贵客在席,娘娘莫为了一己之私,让帝君脸上不好看。”
路婉仪恨恨地道:“小小舞姬,竟也敢与我论利害轻重?怪不得本宫听说你倒会收买人心,还去给什么宫女求情,可见身世低微之人,光想着勾结些奴才,那又有何用?”
她还想再打,不想手臂给绿腰握住了动之不得,便把手中酒杯泼来。
璎珞本能想回身一避,却惊觉绿腰卡在她身旁,令她动之不得。
只一瞬间,酒已泼到两人身上,酒杯打在她的肩膀上,她不由得“哎哟”一声,伸手扶住肩膀。
璎珞的坐席离帝释极近,众人说话时声音均不大,这一声呼痛便明显了些。
帝释抬头望去,见绿腰与璎珞胸前酒水淋漓,璎珞以手扶着肩膀,脸上现出痛楚之色,不由脸色一沉,将手中酒杯重重掷于桌上。
玛瑙水晶杯骨碌碌滚下桌子,在地上跌了个粉碎,路婉仪显然也是吓了一跳,神色惴惴,不复之前的跋扈。
帝释心头含了一口怒气,沉声问道:“出了何事?”
他眼见众人低头不语,转向叶夫人道:“叶夫人,你乃局外之人,想必最为公正,便向孤道一道这往来可好?”
叶夫人行了一礼,婉婉道来。
璎珞痛楚稍止,水晶杯本小巧,路婉仪即使盛怒之下也无多少力道,她不过一时之痛,并无大碍,此时听叶夫人语声清亮,叙事清楚,不由得抬眼望去。
叶夫人着一身绯红烫金纱萝裙,是极为常见的王孙家眷服饰,并不十分起眼,发髻装饰也与众位夫人并无二致,不过些富贵花样钗环罢了。
然而仔细看去,她面目清秀,剑眉悬鼻,眉眼间英气十足,语音琅琅,双目有神,三言两语便把来由说得十分清楚,倒不似寻常的官家女儿。
帝释听完已是满脸怒气,哑着声音对路婉仪道:“你过来。”
路婉仪满脸惊恐,踌躇不前,以眼神向皇后求助,皇后缓缓道:“帝君吾皇,不过众人饮多了酒,口角几句,臣妾自会好好约束,有西域贵使在此,帝君不宜动怒。”
帝君酒意上涌,斜了眼看向皇后:“皇后也知道西域贵使在此,若是不好好正一正门风,岂不是让人以为,我大煜后宫尽是些不分是非之徒?
况且此事便在孤眼皮底下发生,若是孤置之不理,岂不是置天家君威于不顾了?”
皇后不好再多言,径自取了杯酒饮下,对帝释和路婉仪都不再理睬。
路婉仪眼见无法,只得一步步挪到帝释跟前,低声行礼道:“帝君万福。”
帝君斜了眼睛看她,口中冷笑:“万福?孤有你这样无端生事的妃嫔,如何万福?
今日本是中秋佳节,又有异域贵客在席,你无视帝后,无故对顾清音和季惊鸿挑衅,是不是平时里太过养尊处优,想去掖庭体会一下劳作鞭笞之苦?”
路婉仪吓得瘫坐在地上,大哭道:“帝君饶我!怀嫣本不是无礼之人,实在是方才听闻,帝君有意升清音惊鸿于妃嫔,一时怒火攻心,方才酿下大错。
帝君知道怀嫣一向心直口快,实在是一时妒火蒙心,并非有意冒犯天颜,请帝君恕罪!”她一面说,一面叩首不止。
璎珞实实在在吃了一惊,看向绿腰时却,发觉她面色平静,只是紧紧攥住自己的手,便也定了定心神,凝神听着。
帝释另取了琉璃盏在指间玩弄,口中的语调仍是冷冷的:
“孤要扶谁做妃,乃是孤的意图,还轮不到你小小婉仪来争风吃醋。听你言下之意,颇看不起顾清音与季惊鸿,孤便扶她二人做了你之上的容华,却又如何?”
“万万不可。”却是容嘉皇后接话。
她一脸凝重,起身向帝释行礼:“皇家选妃,无不是择名门淑女。乐庭众人身世纷杂,无高贵出身,安氏父亲已有功名,才进了婕妤,顾氏已被秀女除名,季氏身世更是不堪,便做清音惊鸿,已是帝君皇恩,又岂可选入妃嫔?
西域叶大人在此,岂不是笑我堂堂大煜帝君,竟无良媛可配?还请帝君三思。”
帝释委实饮得太多,在烛火的映照下,连眸子都闪耀着血红:“名门淑女?”
他冷笑一声:“傅容嘉,你又是什么高贵出身,不一样做了我大煜的皇后?若是有人嘲笑,想必也应嘲笑大煜国皇后出身低微吧!”
容嘉皇后猛地抬起了头,金冠上的珍珠流苏乱作一片。
璎珞向来只见帝后礼敬亲厚,此刻已然是呆住了。
因她离得近,可见皇后的手在宽袖下捏得骨节发白,青筋暴起,殷红的嘴唇抿成一线。
皇后立了片刻,忽然一拂袖:“臣妾今夜已饮得太多,不胜酒力,先行回宫。”也不行礼,径自去了。
众人一时噤声,神色间不由多带了三分小心谨慎。
帝释视若无睹,手中扔把玩着琉璃盏,口边带着一丝笑,长长久久地不说话,宴上顿时一片死寂。
“臣妾参见帝君。”娇弱的声音打破了这不安的静谧,安若素由宫人搀着,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台阶处,身后跟着一名羽林军护卫。
她的衣衫汗湿,发髻上又沾了些枯枝碎叶,望去十分狼狈。
帝释眯起眼睛,身体前倾:“婕妤你来了,可曾无恙?”
他皱一皱眉头:“怎地如此狼狈?也不梳洗一下便来觐见,当着西域使臣,可曾将皇家天威放在眼中?”说到后来,言语中已有怒气。
“帝君息怒。”安若素福了一福,挽挽耳后碎发,神色却十分镇定,不见丝毫惊慌,
“臣妾未能及时来见驾,乃有人暗害,臣妾侥幸逃过一劫,臣妾的贴身宫女青丝,现下却是在琅华殿中,昏迷不醒。”
“哦,可有此事?”帝释抬起迷离的双眼,“事情究竟如何,婕妤你且慢慢叙来。”
“臣妾……臣妾也道不明究竟是如何,”安若素停了一停,“臣妾只知离开夜宴之时,头晕的紧,接下来便人事不省,若不是羽林军在琅华殿后的竹林寻到臣妾与青丝,只怕被歹人害了性命,也未可知!”
帝释不语,抬眼望向安若素身后那人,璎珞觉得些许眼熟,不由得多看两眼。
那人身着羽林军服色,跪下禀报:“臣发现安婕妤,是在琅华殿后竹林中。安婕妤与其宫婢倒在林间小路上,皆昏迷不醒。
婕妤身上酒气浓重,含了醒酒石便缓缓醒转,那婢女却一直昏迷,已送回琅华殿,请了太医照料。”
帝释点头,又疑惑道:“婕妤是醉酒,青丝却为何昏迷不醒?”
“这便是臣妾疑惑之处,”安若素朗声道,“臣妾在琅华殿问过太医,太医言道,青丝后脑肿胀,疑似被棍棒重击,却不知是何人,特地在这偏僻处伏击臣妾?还请帝君明断!”说着拜了下去。
帝君以手支额,神情略见疲惫:“你并无真凭实据,却如何硬说是有人暗害?若说有人害你,怎会只捡青丝下手?
即便是青丝头部肿胀,莫不可能是跌倒所致?你也说青丝倒在竹林的小径上,据孤所知,那条小径乃碎石铺成,若是晕厥,也可能摔伤头部,公子瑾,众人中你最通医术,你便道一道有无这可能?”
公子瑾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草民未曾亲见,只好以理推之。
草民曾在琅华殿外的竹林小径内摔过一跤,竹林密集,不常见阳光,小径上有青苔些许,若不注意,倒是容易摔倒的。
若是青丝姑娘摔倒在碎石上,只以伤痕来看,确有可能似棍棒重击。不过,”他微微一笑,“宫中太医医术高明,想必也分辨出二者区别,也未可知。”
安若素鼻中“哼”了一声:“公子瑾不必急于辩解,本来你们便是一道的,何必假惺惺地做些说辞。”
“哦?”帝释抬眼挑眉,“这是何故?”
“帝君明察。”安若素屈膝一福,“原本是季惊鸿受伤,臣妾提出献舞,只是为解燃眉之急,不想季惊鸿怀恨在心,联合了顾清音与公子瑾,暗中派人在臣妾的酒中下药在先,竹林偷袭在后,为的便是不让臣妾抢了她的风头。
可怜臣妾视她二人如姐妹,却连累青丝遭到如此毒手!想来若不是臣妾福大命大,恐怕无缘再见天颜了。
歌舞事小,妇人狠毒之心令人生畏,还请帝君主持公道!”她说罢盈盈跪拜,叩首不止。
“安婕妤此言差矣。”璎珞忽觉手臂一轻,绿腰已松开手走了出来。
事发至此,绿腰一直沉吟未语,眼下安若素字字句句指向她,忍不住分辩起来。
“请帝君恕臣鲁莽。”绿腰屈膝行礼,“臣只不过听婕妤所言太过荒谬,忍不住要问婕妤几句话。”
得到帝释首肯后,她便踱向安若素处,一边走一边道:“婕妤所言,我是因妒生恨,才设计陷害婕妤,是也不是?”
见安若素不语,只恨恨地看着她,又轻轻一笑道:“可事发突然,昨日我因足疾不能出门,并不曾知道婕妤可代我作舞,一度因辜负帝君期望而焦心不已,直至今日,公子瑾寻得土方,才为我稍止疼痛。
我既不知婕妤取代于我,又何来妒忌生恨之说?至于暗地偷袭,更是无稽之谈了,婕妤遇袭时,我等三人正候在小平台处,许多宫人皆可作证,又何来分身,去攻击青丝?
至于婕妤所言酒中下药,我不明所以,想来宫中戒备森严,又值此中秋佳节,异域贵客在此,饮食必定是仔细再加上小心,万不能出一点错的,绿腰不过一介舞姬,无权无势,又何德何能,可在妃嫔的酒水中下药?
我方才也略饮过一些酒,清冽爽口,却有些后劲的,婕妤当真不是贪杯酒醉么?”
安若素一拂袖子:“强词夺理,荒谬至极!你虽然足不出户,却定有交好之人,得到消息告知与你,”
她轻蔑看一眼璎珞,“再说乐庭不净,你们舞姬乐姬之流,自然有些狐媚的手段,收买些奴才与你们做事,趁本宫不备之时,往酒里下些药物,却又是什么难事了?”
璎珞只觉得酒往上涌,脸涨得通红,安若素如此轻蔑与他们,确是忍无可忍。
她正要发作,却听绿腰轻轻笑了一声,只见她拿袖子掩住了口鼻,眼中笑意盈盈,口中话语却是恶毒十分:
“婕妤什么时候跟路婉仪拜了把子,连语气都一模一样?我入宫晚,虽则不是很通事务,些许传闻却是听过一些的。
婕妤说乐庭不清静,直把自己的出身比得路婉仪一样高贵了,难道却忘了,自己也是乐庭歌姬出身,不正是婕妤口中的狐媚子么?”
一时众人都看向路婉仪与安若素,路婉仪跌坐在地上,因安若素中途杀出,帝释未来得及处置她,她仍是坐在地上不敢稍动,额头已磕的微红,眼见众人望向自己,不由得低了低头,却忍不住狠狠白了安若素一眼。
安若素一时语塞,不由得粉面涨红,嘴唇气得发白,发上流苏簌簌作响,双手捏紧了拳头,两眼直勾勾盯着帝释道:“帝君在上!且听乐庭下人如此卑贱臣妾,帝君可要为臣妾做主!”
帝释满面疲态,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绿腰话语虽直了些,倒也并无恶意。你素与她交好,当知道她的性子便是如此,直来直去,却并不粗鲁野蛮,”
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路婉仪,续道:“倒是你身为妃嫔,怎可不知道后妃之德,竟然无来由地去妒忌乐庭之人?绿腰又何曾说错,你本是乐庭歌姬,孤先见你温婉可人,升你为美人,后见你知书达理,颇有见地,破例擢你为婕妤。
怎知你如此肤浅可恶,无理取闹,却不是孤看错了人?还是你福分已尽,至多只能做个美人呢?”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语意森森。
安若素听了帝释这番话,怒火一消,只觉得有冷汗顺着后脊悄悄流下,又联想到之前所闻风言风语,不由心凉了几分。
她定一定神,略低头思索了一刻,再抬头时脸上已堆满娇笑,盈盈下拜:
“帝君良言,臣妾如醍醐灌顶,想到先前所为,委实羞愧难当。定是由于臣妾今晚饮多了酒,脑袋一时糊涂,才会做出些胡沁的举动来。
且不必说,臣妾向来与顾清音季惊鸿交好,即便是帝君赐她们做了妃嫔,臣妾只有从内心欢喜,又多了几位意味相投的姐妹,断没有吃飞醋的理儿。
还望帝君看在臣妾平日谨言慎行的份上,饶过臣妾这一回,臣妾定当感帝君恩德,铭记于心,再不会做出此等无礼的举动来。”
她说着面上笑意渐消,神色哀怨,眼中泪珠盈盈于睫,最后泪水涔涔而下,低头叩首,长伏不起。
帝释显是对她的言语颇为满意,轻轻颔首:“婕妤倒是个明事理的。”
璎珞只听绿腰轻轻笑了声,“这安婕妤见机好快,倒是个棘手的家伙。”忙拉一拉她,对帝释接来下几句话便没留心。
回过神来时只听帝释道:“且回去吧,你也受了番惊吓,请太医好好去瞧瞧,无事便不要出门,等孤闲下了便去看你。”
安若素谢恩退下。璎珞觉得她的眼光向这边看了过来,眼神中饱含恶毒,恨意深深,看得自己打了个冷颤,再看去时却又发现她低眉顺眼,似乎是自己看错。
却觉得绿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璎珞忙回过神来,只见帝释左手靠在腿上,上身前倾,颇有意味地看着路婉仪,路婉仪不敢直视,慌忙跪好,只觉得双膝酸麻犹如针扎,却只能咬牙硬挺着,不敢再动。
“你方才说到……”帝释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额头,“对了,你说听闻,孤要擢顾清音季惊鸿于妃嫔,故不忿于心,是也不是?”
路婉仪不敢接口,只叩首不止。
帝释冷笑:“你平时里仗着总督府的身份,总是趾高气扬,欺凌弱小,孤想你诗书欠缺,又是直爽的性子,总是对你额外开恩些。
如今看来,倒是放纵你了,连有贵客在席的大宴上,都可做出无礼争宠的事端来,更是无视帝后颜面,大打出手,若不处置你,岂不是孤太过无能,竟连个跋扈的妃嫔也管不了?来人!”
他不理路婉仪声声哀求,将头扭向一边。
路婉仪鼻涕眼泪淌了满脸,顾不得去擦拭,膝行至帝释金座下,哭道:“还望帝君开恩,怀嫣入宫五年,侍奉帝君尽心尽力,即便有些小性儿,也是臣妾脾气使然,”
她哭得凄惨悲切,“臣妾自知读书不多,后宫姐妹多看不起臣妾,臣妾怕卑贱于人,因此偏要做出些好勇斗狠的派头出来。
实际上臣妾的为人,帝君是最清楚不过的,口舌上虽不饶人,举动也粗鲁了些,却是没有狠毒的心思的。
芩贵人犯错时,臣妾还为她求情;帝君不适时,臣妾也曾数日衣不解带,到崇光殿焚香祷告。
还望帝君看在臣妾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不要治臣妾的罪,臣妾定当痛心悔改,还望帝君恕罪。”
她抱住帝释的腿,被帝释一脚踢开,又伏在地上叩首不止。
璎珞离得近,看到她磕破了额头,鲜血染红木板,觉得心下不忍,直欲上前求情,却被绿腰牢牢拉住,只得转过头去。
帝释显然也稍有所动,良久长叹一声,挥手道:“降为贵人,无事不得出青岚殿,带下去吧。”
路婉仪抖了一下,抬起头来,面上失落和狂喜的神情交杂,额头上的血在她的面上蜿蜒而下,她也顾不得擦,又重重叩下头去,口中含混不清地说着些谢恩的话。
帝释不忍般闭上了眼睛,便有两名宫人上来架住路婉仪,路婉仪脚步虚浮,任凭宫人拖下去。
璎珞看着她狠毒的目光透过血色狰狞的面庞,直射过来,令人不寒而栗。
“慢着,”路婉仪堪堪将要走下台阶,帝释的一声召唤,将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帝释身体微微后仰,指关节敲打着额头,面上似笑非笑:“怀嫣,你今日便有千般不好,倒是提醒了孤一件事。”
众人屏气凝神,不敢作声,帝释却又停了一停,缓缓道:“擢顾璎珞、季绿腰二人为容华,一月之后行册封典。”
又转向璎珞处笑道:“你二人便不必搬了,孤这几日会给你们找一个好居处,等修葺完毕,也行过典礼了,再搬过来不迟。”
璎珞已全然听不到帝释在说什么,方一听到帝释晋她二人为妃嫔的那刻起,她脑袋里便“轰”地一声,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大喊着“不行”。
她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公子瑾,只见他脸色惨白,面上却带了一丝苦笑,便下意识地正要迈步上前开口,只觉臂上钻心般疼痛,不由得“哎哟”一声。
她转眼间,看到绿腰以严厉的目光制止了她,眼神十分坚定自若,极缓极缓地摇头,她不明其意,却也心知,若是推却后果极重,虽内心焦虑,也只得暂时作罢。
帝释显然是听到了璎珞的痛呼,眼光转射过来,绿腰神色如常,笑道:“璎珞姐姐似乎是欢喜紧了,有些迷糊了呢,我捏一捏她,也好半天才知道呼痛。”
帝释大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叶扶苏跟着站起,伸手虚扶一下。
帝释心情甚好,大笑挥手,已然有些口齿不清:“叶相是福气之人,方才看了我大煜笙歌燕舞,又见后宫添新人,来日若是新添子嗣,即便千里相隔,我也必要送叶相一杯水酒,以彰这良辰美景。”
叶扶苏躬身行礼:“帝君才是帝王之福,两位娘娘雪肤玉貌,聪明伶俐,想必大可为大煜添福添寿,开枝散叶。”
绿腰站在下首,望着叶扶苏言不由衷,见他弯腰时眉头深深锁起,不由得叹了口气。
左手边叶夫人探过手来,绿腰轻轻握住,只觉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