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时有个学生和我年龄相仿,在她刚来团里的那几天,只愿意跟我说话。有一天,她局促不安,问我:“陈琳,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的爸爸了,见到他,都是一脸凶巴巴的样子。”我说:“应该不会啊,我们两个整天在一起,你做了什么我还不知道吗?并且我了解他的性格,他也不会是那种生闷气的人。”那天晚上我和父亲说了这件事,他说:“我也没干什么啊,或许是我在他们面前有点太严肃了吧。可怜的孩子,我以后就对她态度好一点吧。”第二天他一改常态,想对她表现出一股亲和的样子,万万没想到,当他卸下这往常的妆容之后,父亲的表情就像是由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转变成为了一种置之不理的冷漠,她自打那一天以后,心情变得更为诚惶诚恐了。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爸,她这么怕你,都是因为你的这张脸,本来已经够吓人的了,你还要故意挤出笑容,这样就更恐怖了。”他当时拿着镜子在端详自己的样子,也是乐得不行。他说道:“好在你长相随你妈,不然有多少小伙子要望而却步啊。”那时候,对于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我们是这么形容的:他的名声传遍了整个县城,要是哪家的孩子不听话,大人就吓唬他说“你要是还不听话,我就叫杂技团教练陈逸飞把你抓走”。说完这些之后,小孩子立马不闹了。父亲故意把他的名字套到里面,对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哈哈大笑,没想到我有一个大魔头父亲。
在家里面,他说话的时候很严肃,但是这似乎是装给母亲看的。因为父亲对着我的时候总是在挤眉弄脸,母亲站在旁边以为父亲真的一本正经的教育我和妹妹,这基本成为了我与父亲之间的秘密,母亲毫不知情。父亲就这样每一次都能逗我发笑,使我心情变好。我真的很好奇父母性格上在这么一点上有如此大的不同,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一块去的。有些性格在我小时候甚至觉得这种是水火不容的东西。母亲是非常严肃刻板的,而父亲则是显得风趣而又幽默。记得小时候我在学校听到什么笑话以及趣闻,我兴冲冲的跑到父亲那里跟他说今天的见闻。“爸爸,你知道吗,在学校的时候班上一个调皮的男孩子在二楼吐了一口痰而刚好砸到路过的教导主任,他今天被调到了一楼的教室了。”父亲听完后止不住大笑,很多时候是停不下来的那一种,“宝贝女儿,你可真的要把我笑死咯。”我不知道他凭我的几句简单的话在脑海中形成了什么样的画面才能让他笑成这样,特别是长大以后我形成了特别留意爱笑的人的习惯,以至于后来我与文彬结婚,很大因素也是因为他的这种性格。他们两个人都是那种严肃的时候很严肃,但是很多时候他们连自己也兜承不住这种刻板,要是有种什么微笑的刺激,准保会让他们笑得停不下来。然而父亲的这种笑又像是什么秘密似的,就算他有什么忍俊不禁的事情要像一座火山喷射出来,但是有人路过的话他就立马不笑了,笑声戛然而止。后来这种状况就开始好转了。我一度以为要么是父亲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又或者某种环境像一个巨大的石头压在一个刚发芽的种子上一样让他开始接受某种畸形的生长。又凶又逗的父亲,真是奇怪。幸好,除了家人以外,没有人能在他工作以及生活中做出这么细致的观察,这样他们对于父亲的印象就不会是这样的两个极端的混合体,他们会因为拘泥于某个特定的环境的原因而产生片面的想法。
母亲的性格和父亲的性格就完全不一样。就像是上面那个我在学校遇到的事情一样,我跟父亲说完后,听到父亲的笑声,我便以为这个笑话非常成功,我一定能逗笑母亲的,于是乎我跑到母亲跟前,把这句话又跟她说了一遍,并且我故意学着师叔的口气,他是说书的,我放学经常能看到他在集市上说书。我跑过去远远地向他招手,他就在台上说,“观众老爷,旁边这位在挥手的小女孩是我的侄女。”说完朝我微微笑。大家视线会转到我身上。他就这样拿着我开玩笑,这也是他表达对我的爱的方式。我捂着脸的时候,观众们就知道师叔说的那个侄女就是我了。后来我学聪明了一点,他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马上转过头去,就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寻找他嘴里的侄女,这样就摆脱了我的嫌疑。话说回来他说话技巧确实了得,他说书的时候,总会里里外外围上一层又一层的人,外围的观众经常自备板凳站在上面,好像这样能听得更清楚似的。我在厨房找到正在做饭的母亲,故意压低了说话的腔调,“妈妈,你知道吗,在学校的时候。。。”我就这样照葫芦画瓢对母亲又讲了一遍。我信心满满的看着她,我甚至想象到了她在脑海中即将爆发出来的笑声。没想到却得到了与父亲截然不同的回应。“真是一个有趣的事情,陈琳啊,你可别像他那样在学校捣乱哦。”乐观的人与悲观的人看到的真的是彻底不同的世界。她似乎抓住一切机会希望我能从生活中得到什么理解与教训,哪怕是在一些轻松的场合下。“妈妈,知道了。”我碰了一鼻子灰,感觉自讨无趣离开了。
我们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滋养,自然不觉得这么说话有什么问题。这就是长辈的口吻,毋庸置疑。“陈琳,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我年轻时的教官在我的旁边呓语。那时候人们还不懂得温情的表达,他们会把指责当做关切。我的母亲也是这样。每当我犯错的时候,无论大事小事,母亲的口头禅总是说:“哎呀,看啊,你又闯祸了吧。真是有够调皮的。”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并非要职责你,她的潜在意思是在说:“你看我有多关心你,我对于你的一切都那么重视,把一切都看在心里,这些错误其实我一点也不介意,但你一定要注意改正,别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可惜的是无论这些话有多么和颜悦色,我们听到的永远是批评,永远是不公正的责备。假如要是父亲的话,他会说:“好了好了,陈琳受伤已经很难过了,你再训斥也无济于事了。陈琳,别听你妈的,你去玩吧。”随后必定是他们一些零零碎碎的争执,母亲会说父亲把我惯坏了之类的话。我听从母亲的批评,只不过是希望这一切能早点结束。“嗯,我知道了,下一次我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总是这样应答着母亲。脚底的流沙在下陷,我的脚掌感受到了这种危险,而我的回答又造成了一个更强烈的伪装。
其实对于亲情的这种温暖的冷漠,我是非常抗拒的。我不想成为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的母亲,自从我生下了女儿之后,我会比较敏感地增加自己的话题,哪怕自己不爱笑,自己也慢慢培养起这种习惯,我害怕终有一天我们两个人之间无话可说,到那时候我们就像是如今的我与母亲一样。我不希望给她带来我母亲,也就是她的外婆的这种性格影响。所以我故意装作开朗风趣。然而她天生不大爱说话。我很爱我的女儿,所以在很多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把话题引到她身上。“你们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喜欢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他们说到这种话题的时候,我自然是深有体会。“我的女儿啊,她在客厅放了一个骷髅,我和文彬都老大不小了,每天看电视的时候旁边就立着这玩意,真的是瘆得慌。自从那以后,文彬连他晚上最喜欢看的《猎人》电视剧都不怎么看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因为我的包容,所以我对于她的一些举动虽然不能理解,但却是深感骄傲。不过绝大多数母亲也同样是如此。她们在外人面前批评自己的孩子,其实说到底在心里是十分骄傲的,但是又不能那么露骨,只能委婉的有一些看似批评的话来表达对她们的溺爱。“哎呀,这孩子都不知道是怎么了,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门都不出,就在那里闷声练琴,换做我,每天呆在屋子里,谁受得了啊。”
当我们说话的时候,如果她在旁边,当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她就会非常拘谨。因为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刚好就在身边,那女儿就会想,“别人会不会认为这是我故意让妈妈提起的呢?”有一天回去的时候她跟我说到这点以表达她的不满,唉,我没想到她的内心中还有这么一种想法。她在美国留学。前两年是我陪着她在纽约生活的。我对于她这种沉默寡言的性格放心不下,于是决定到纽约陪她几年。最初我以为她的沉默是因为内向,所以我会表现得比她更为主动。比如说过万圣节的时候,在美国这其实是一场非常盛大的化妆晚会。我浓妆艳抹,我装扮成为了一个嘴角被人撕裂的小丑,脸上涂着厚厚一层白得瘆人的粉底,然后手臂上画一些血淋淋的伤痕,带着一顶传统的小丑帽子,还有一件水手服。我出门的时候精心准备了一番。而女儿不一样,她不喜欢这一类的活动,她只是在她的脸上画了小小的一圈那种幽灵的图案,不细看都看不出来。我这种豪爽是演员的天性。我并非要给女儿传达什么观念,或者说对她有种什么期盼。只是我不想让她认为我是一个无趣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