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衬人

左拉

1，

在巴黎这个商业国度，美是一种商品，可以拿来做骇人听闻的交易。

这是合乎逻辑的。

不过工业家老杜朗多起了一个奇妙而惊人的念头，要拿丑来做买卖。

出卖美，这能理解；甚至出卖伪造的美，这也是十分自然的。可是“丑”怎么流通？

杜朗多说，我这里说的丑，是丑陋的丑，直言不讳的丑，光明正大地当做丑来出卖的丑。

他说，想必你有时会见到一些妇女，成双成对地走在宽阔的人行道上，她们其中一个总是貌不出众，而另一个却总是奇丑无比，使路人不禁要拿她和她的同伴作个比较。

要知道，你上了圈套。那个丑女子要是独自走在街上，会吓你一跳；那个相貌平常的，会被你毫不在意地忽略过去。但当她们结伴而行时，一个人的丑就提高了另一个人的美。

这就是杜朗多要做的事。他要给有钱的女人打造“陪衬人”。

伟大的杜朗多准备以每小时五个法郎的价格，把丑女出租给那个相貌无可称道的女人。

2，

杜朗多为采办一批货底，费了意想不到的力气。

最初，他直截了当地行事，在楼道上、墙壁上、树干上和僻静的角落里贴一些方纸条，上写着：“征求丑女登门应召”。

有二十五六个漂亮姑娘，哭哭啼啼地来要求工作。她们面临要么挨饿、要么卖身的绝境，想不得能找个正当职业以自救。杜朗多好不为难，他再三向她们说明，她们长得不错，不符合他的要求。但她们硬说自己丑，并且认为，杜朗多说她们美，不是出于礼貌，就是出于恶意。今天，她们既然不能出卖她们所不具备的丑，那就出卖她们所具备的美吧！

面对这种后果，杜朗多懂得了只有美女才有勇气承认她们无中生有的丑。至于丑女，她们永远也不会找上门来，承认自己的嘴过分的大，眼出奇的小。

杜朗多放弃了贴广告的办法。他雇了六七个掮客，让他们在城里遍访丑女。

这真是对巴黎丑女的一次全面的征募。掮客，这些嗅觉灵敏的人，遇上了一项棘手的差事。他们得直接向丑女说明“你很丑”，这非常尴尬。他们只能根据对象的性格和处境对症下药：如果对方急需用钱，他们就单刀直入；如果和一个绝不至于挨饿的姑娘打交道，那就得委婉一些。

有时，掮客们看到一个丑得十分理想的妇女在街上走过，他们一心要把她献给杜朗多。可是把事情一说，常常引起那些女性的极度愤怒。

不过掮客们多少还是会找来一些。所以杜朗多每天上午接见和验收前一天采购到的货色。

如果被检验的女子的丑确证无疑，相貌真的蠢笨而又迟钝，杜朗多就拍手称快，向掮客祝贺，甚至要同那丑女拥抱。但是对于丑得不够格的女子，便对掮客表示冷淡，对那女人说：等老了再来吧。

要成为判断丑的行家，要搜罗一批真正丑陋的女子，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轻而易举。尽管我们在大街上看到丑女，也经常看到吃不饱饭的丑女。

杜朗多表明他确有挑选丑女的天才，因为他表现出自己对心理和情欲的理解是何等深刻。他终于艰辛地挑选了一批外貌丑陋的女人，她们长得令人望而生厌。

人马齐全，他可以向美貌女子们供应与她们的皮肤色泽和美的类型相适应的丑女了，杜朗多便贴出如下广告。：

杜朗多“陪衬人”代办所

一八××年五月一日开业

巴黎M街十五号

营业时间每日上午十时—下午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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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兹有幸向您宣告，敝人新创一所商号，旨在永葆夫人之美貌。敝人发明一种新的饰物，其神效可使夫人之天然风韵平添异采。

悉观今日，化妆用品名目繁多，然皆不能天衣无缝。花边首饰，一目了然；假发盘头，难免破绽；粉面朱唇，世人尽知乃涂抹之功。

有慨于此，敝人立志破此难解之题，为夫人提供装饰，且使众目莫辨新风韵之由来。无须一条丝带，无须一点脂粉，只消为夫人觅得一种手段，引人注目，而又不露蛛丝马迹。

敝人自信可以夸口，此一无法解决之难题，业已迎刃而解。

倘夫人不弃，枉驾光临敝所，廉价一试，定会满城倾倒！

此种饰品，使用极为简便，效能万无一失。稍作描述，夫人自能悟透其中奥妙。

君不见着绫罗、戴手套之美貌夫人伸出纤手向女丐施舍！君不见比之褴褛衣衫，盛装艳服何等耀目；比之寒酸女丐，贵妇更显高雅？

夫人，敝人所欲贡献于娇容者，乃丑脸最丰富之集锦。破衣烂衫衬托，可使新衣价值倍增。敝所专备之丑脸，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毋庸假牙、假发、假胸！再毋庸敷面点唇，簪金戴玉！再毋庸购买绫罗绸缎，徒然耗费！租一陪衬人，与之携手同行，足使夫人陡增姿色，博得男性青睐！

如蒙惠顾，不胜荣幸！届时，最丑陋、最完备之货色将呈现于夫人之目，任您视自身之美貌，挑选相应之丑女，俾使相反相成，相得益彰！

价格：每小时五法郎，全天五十法郎。

谨向您，夫人，致以崇高敬意。

杜朗多

3，

广告果然取得了巨大的功效。从第二天起，代办所就忙碌起来，营业部挤满顾客，女人们乐不可支地带走自己挑选好的陪衬人，她们大多长相平庸。天晓得丑女在侧，能给平庸的女性带来多少快感。她们在别人的丑陋衬托之下变得十分有姿色了。杜朗多真是伟大的哲学家！

别以为做这项生意不费吹灰之力。种种出人意料的障碍接踵而来。如果说在招募人员方面曾经颇费周折的话，要达到顾客满意则尤其不易。

一位贵妇人前来雇各陪衬人。营业员把商品陈列出来任凭她挑选，并在一旁婉转地发表一点意见。这贵妇挨个儿把陪衬人巡视一遍，露出满脸鄙夷的神色，不是嫌这个丑得过分，就是嫌那个丑得不够，声言谁的丑也不配衬托她的美。营业员天花乱坠地夸奖这个姑娘鼻子歪，那个姑娘嘴巴大，这个姑娘额头塌，那个姑娘模样傻，尽管他们巧舌如簧，也是白搭。

又一次，一位太太自己也丑得可怕，如果杜朗多在场，定会疯狂地以重金相聘。但她是为增加自己的美色而来，她要雇一个年轻而又不太丑的陪衬人，因为，据她说，她只需“稍加点缀”。营业员简直无计可施，他们请她站在一面大镜子前面，让所有陪衬人一个个从她身边走过。结果，她还是荣获最丑奖，这才悻悻然地离去，并且还责怪营业员竟敢向她提供这样的货色。

渐渐地，顾客固定下来了，每个陪衬人都有挂好钩的主顾。杜朗多可以踌躇满志地休息一下了，因为他使人类迈出新的一步。

没有人去理解陪衬人的境遇。她们在大庭广众间强装愉快的欢笑，她们也会在暗地里悲伤涕泣的泪水。

陪衬人生得丑，就被人当作奴隶，当顾客付钱给她时，她心如刀割，因为她是奴隶，她容貌丑陋。可是，她又穿着华丽，她跟风流场上的佼佼者们形影相随，她以车代步，她宴饮于名家菜馆，她在剧院里消磨夜晚，她跟美貌的淑女们寸步不离，天真的人还以为她是出席赛马会和首场演出的上流社会的人物呢！

整整一天，她都高高兴兴。但到了夜间，她就悲愤交加，呜咽啜泣。当她离开代办所的化妆室，独自回到自己的亭子间里，她感到自己永远也不会被人爱了。她为别人引来爱情，而她却永远得不到爱情的温暖。

4，

一个做“陪衬人”的不幸的女子，曾向朋友倾吐过她的苦情。她的主顾有些是名噪巴黎的女士，但她们对她冷酷无情。太太小姐们，发一点善心吧，不要蹂躏装饰着你们的花边，对这些丑姑娘要温和些，没有她们，你们毫无美貌可言！

这个丑女子有着火一样的灵魂，读过不少瓦特、司各特的作品。世上大概没有谁比渴求爱情幸福的丑姑娘更忧伤了。可怜的姑娘爱上一个小伙子，她的面貌吸引了他的目光，但又把这目光转送到她的主顾身上，就好像她把百灵鸟唤到猎人的枪口下。

她每一天都经历着悲剧，她对那些像买一盒发膏或一双短靴一样付钱给她的贵妇人，她怀着强烈的愤恨。她是按小时出租的物品，可是这物品是有感情的啊！你能设想得到，当她微笑着用时，她是多么辛酸吗？那些其实也并不怎么美的雇主，内心是拿她当奴隶看待的，她们任性地糟蹋她，就像摔碎书架上的瓷人儿一样。

当然，贸易就是如此冷酷。杜朗多深知贸易的精髓。女人为了美，伪造术巧夺天工，她们用燃过的火柴棒描绘的假眉，用长长的夹子连在头发上的假髻，售价都是奇昂。 所以他才发明出“陪衬人”。他认为他把一直是死局的商品投入了贸易，让她们流通和变现，这是一个令社会进步的举措。

到死他都认为，这是他此生发明的最成功的装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