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写我们的童话

1.瞳瞳&杨雪瞳

  “郁晓幽，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是做杂志，不是哄小孩子的睡前读物！OK？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相信那些童话？”一个穿着时尚的女人拿着我的稿子，冲着我吼道。“头儿，童话也可以写得很有哲理，我的这篇稿子是按照我们这期的主题来写的，我想……”她叹气扶额，打断了我的话，“郁晓幽，你要是喜欢写童话可以到做儿童读物的杂志社，我们这里不留你。”

  傍晚下班，一个人漫步在人流匆匆的马路上，生命中的所有都似这人潮，来去匆匆，让我抓不牢。想起头儿白天说的话，忽然使我有一种淡淡的无力感。我喜欢现在的工作，但是，童话也是不能让我舍弃的。

  道路两旁满树不知名的花争相释放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芬芳，我闭上双眼感受这让我安心的味道。突然，一个不明物体向我飞来，把我从幻想中拽回。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长得很漂亮，不过……她是个白化病儿童。全身的皮肤，头发，眼睛，连睫毛都是白色的。“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撞你的……我跑的太快，没看清……所以……”她低着头，一脸委屈地说。不知为何，她就是让我生不起气来，也许，是因为那个人吧……“小妹妹，姐姐没有怪你，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蹲下来拉着她的手问道。“我叫瞳瞳。” “彤彤？” “嗯，这是院长妈妈给我取的名字，院长妈妈说她最喜欢我的眼睛了，所以就叫我瞳瞳。”小女孩天真的面庞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原来是瞳瞳……”我这才仔细看她那双清澈的大眼。

  明明我看的是她，可是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笑脸。瞳瞳，杨雪瞳。深埋在心底某一处的记忆呼啸而来，排山倒海的疼痛感让我猝不及防，我忍不住轻唤出声，“雪瞳……”远方的你，还好吗？

  杨雪瞳是我一个大姐姐家的孩子，按辈分算我是她的小姨，但偏偏她却比我年长几个月。印象里和她的第一次相见，是在爸妈把我寄养到大姐姐家的时候，我刚刚入学，而她已经升入二年级。

2.我会保护你的

  相比之下，雪瞳是一个幸运的孩子。同为白化病患儿，瞳瞳被父母丢到了孤儿院，而雪瞳从出生开始就被大家宠溺着，爱护着。她总是粗心大意地犯这样那样的错误，而我每次都会站出来替她背黑锅，有好吃的、好玩的我也会先让给她。而她偶尔也会任性地耍小脾气，但我知道，这是她在找存在感的一种方式。

  那时候，白化病在我们家乡的小镇上并不多见，雪瞳是我们学校里唯一一个这样的孩子。所以大家对她的关注度一直都很高。同样备受关注的还有王林，是一个一只眼睛有些残疾的男孩，与雪瞳同班。但与雪瞳不同的是，调皮的他没有那么多朋友。王林家和雪瞳家是邻居，但因为之前有过误会，关系一直不太好，所以王林也常常来找雪瞳的麻烦。而我的第一次打架，也是由他而起。

  那天晚上放学时外面下着大雨，我和雪瞳只打了一把伞从学校往家走。我忽然感觉有水泼到了我后背上，回头一看，原来是王林。坑坑洼洼的小路上积满了水，王林还在把水坑里的泥水踢到我们身上来。

  “杨雪瞳，你就是个白毛怪！哈哈哈！”王林得意地笑着，扯动着有些缺陷的眼睛，面目略显狰狞。我明显感觉到拉着我的雪瞳在听见王林那句话时身体在颤抖，脸上本就雪白的肌肤近乎惨白，眼里还噙着泪水。“雪瞳……”我握了握她的手，“别听他瞎说！”

  “杨雪瞳，你这个小白毛怪！上次我爸被你爸打了，我今天要帮我爸报仇！”王林说着就朝我们俩冲了过来。我把雨伞塞到雪瞳手里，“赶快回去找你妈来！”雪瞳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往家里跑去。

  “你不是想打架么？冲我来啊！我都舍不得欺负雪瞳一下，你凭什么总欺负她！”那时候瘦瘦小小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把高我大半头的王林推到在地。他也被我激怒，扔了雨伞，从地上爬起来又把我推到。雨水混合着泥水，不一会，我们两个人全身都湿了，但还是谁也不服谁地在雨里撕扯。

  “干什么呢！”是大姐姐，“你们俩打什么！都松开！”我和王林谁都不肯先放手，最后还是大姐姐把我们俩拉开的。“幽幽，快跟我回家。”大姐姐拉着我，叹口气又对王林说，“你也赶紧回家吧，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不要管。”

  回到家，大姐姐帮我清理了伤口，雪瞳还是闷闷的不开心。我走到她旁边坐下，“雪瞳，他都是故意要气你的，别不开心了，我从来都没像他那么想过！放心，以后我会保护你的！”雪瞳看了看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忽然笑了，“幽幽小姨，谢谢。”

3.我们的童话集

  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和雪瞳一直待在一起，每天就是吃喝玩乐。偶尔我们也会感慨一下过去那六年的生活，幼稚地玩一些小时候玩过的游戏。在没有大人在的时候，我们会说一些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幽幽，真羡慕你……”雪瞳说。“羡慕我什么？”我一脸迷茫地问她。“当然是羡慕你还能上学啊！”雪瞳笑笑，但我却在她的笑容里读出了苦涩。“幽幽，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都挺羡慕你的。你比我听话懂事，不像我，一天毛毛躁躁的老惹事……更重要的是，你是正常人……”

  我不能完全体会她当时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和我说这些话的。但是我知道，她虽然表面上活泼开朗，可心里还是很在意自己的“与众不同”的。

  “雪瞳，我想告诉你，你要打起精神！那个坚强乐观的杨雪瞳哪去了？不管你以后怎么样，我始终都是你最好的姐妹、最好的朋友！虽然你不能再上学了，但是我会带着你的梦一起走下去！” “嗯！”雪瞳重重的点头，“幽幽，你相信童话吗？”她头枕着手臂躺在床上，我也学她一样躺在床上望天花板。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似乎在努力打破这沉默的氛围。“幽幽，我有一个梦想。”雪瞳微笑着说。难得见她有如此恬静的时候，我倒是很好奇她这个梦想是什么。“什么梦想啊？” “我想写童话，做一本我们的童话集。童话里都是美好的结局……” “好啊！我们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世界！”

  那时候小小的我们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梦想——写一本童话集。我们还为它取了名字，就叫《雪幽童话集》。为了这个梦想，我在学校里更加努力地学习，去收集关于写童话的材料，练习去写小说。那时候我就暗暗发誓，等我能力足够了，一定要帮她实现这个梦想！

  后来我被爸妈接回了家，不再被寄养在大姐姐家里。我要去市里上中学，所以我与雪瞳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那时候的我们就用写信的方式沟通。可不知为何，有段时间我一直都没有收到雪瞳的回信。

4.另谋出路

  时光无情，岁月飞逝，转眼又到了新的一年。看着窗外绚烂夺目的烟花，又让我想起了当年我和雪瞳在除夕夜里趴在窗边，手舞足蹈地看烟花的情景。零点的钟声响起，意味着新的一年真正到来，处处都洋溢着节日的欢乐。

  大年初一，我早早起床换上新衣跟爸妈去拜年。接近晌午，终于来到了大姨家，每年过年最喜欢来大姨家拜年，这样就又可以看见雪瞳了，我特别兴奋。给长辈们拜过年，我和雪瞳被特赦到另一间说悄悄话。

  “幽幽小姨过年好啊！哈哈！”雪瞳大咧咧地向我问好。“好好好！听话哈，待会小姨给你买糖吃！”我也故意逗她。“哈哈哈……”看着她开心地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对了雪瞳，之前我给你寄的信你为什么没回我啊？”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这个问题。“我去训练了，忘了告诉你……”雪瞳露出一丝愧疚。 “训练？”我满脸疑惑地问。“嗯！我现在是市残疾人体育队的田径运动员，5月份要去参赛，现在正加紧训练呢！”雪瞳脸上带着一丝骄傲。

  我沉默了会，“那你的梦想呢？”还是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又一阵沉默，“我自己知道，我不是那块料。书读的少不说，因为这个病，我的眼睛看东西太费劲，舞文弄墨的事你比我适合。”雪瞳冲我笑笑，接着说，“这十几年，我已经是家里的负担了，现在也应该找点我能做的事，自己养活自己。我总不能一辈子让我爸我妈养我吧？梦想什么的，不能当饭吃，我只好另谋出路了……”我听得出她话里对梦想的不舍和无可奈何，“没关系，我会一直支持你的！我会带着你的梦想走下去！”

  后来听妈妈说，雪瞳在比赛中拿奖了，下次的比赛要去广州。我高一那年的寒假里，雪瞳回来看我，兴奋地给我看她各种得奖的照片，三年间她变了不少，也开朗了不少。或许，这种生活才是适合她的吧。

  之后她又带我去了她一个残疾人朋友开的推拿所，里面的员工都是残疾人。有视力缺陷的，跛脚的，哑的……看着他们，我心里渗出淡淡的伤感。但在和他们的交谈中，我深切地感觉到他们的朴素、热情、善良，还有不少于甚至远远超过我们这些正常人的自信与坚强。

  回来的路上，雪瞳跟我说，等她退役之后也可能做这份工作。她的打算我理解，运动员不是份容易的工作，虽然现在的奖金够她生活，但以后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5.病魔突袭

  因为我家离我上学的高中比较远，所以我选择了住校，每两周回家一次，这周正好可以回家。我们吃晚饭时，大姨给妈妈打了电话，说想跟妈妈聊聊天，让我们去她家坐坐。我和妈妈到大姨家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从妈妈和大姨的谈话中，我得知了雪瞳生病的事。那个傻瓜！怎么还是那么粗心大意的！她以为自己是感冒，嗓子发炎才喘不过气，居然连续三天晚上坐在床上睡觉，白天依旧训练，直到第四天撑不住了才给家里打电话！大姐姐带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淋巴癌。这笨蛋！回家的路上，借着夜色，我任泪水无声的流淌。眼里流出的泪是咸的，心里流出的泪，是苦的……很想对着天空大喊，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雪瞳都已经承受了那么多，为什么这样的厄运还要降临到她的头上？

  第二天早上，我和妈妈去医院看了雪瞳。我站在门外没有勇气进去，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比她坚强，我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他们大人之间的哭诉与安慰，都被我屏蔽。我隔着走廊的玻璃，看病房里戴着氧气罩的她，原本小小的巴掌脸已经浮肿得吓人，脖颈处也肿得都看不出下巴。她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在那躺着，没有力气起来闯祸了……我突然好怕，怕她真的就这样一直安静了……

  我再次回到学校时，仿佛已过了好几个世纪。学校快节奏的学习生活让我渐渐淡忘了这件事。这件事再次被提起是在三个月后的寒假……

  “幽幽，你大姐姐说雪瞳的病好多了，她明天来找你。”妈妈说。“真的吗？太好了！那看来她好的挺快的！”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别提有多开心了！

  雪瞳这天穿着一件长款的红色毛呢大衣，头戴一顶可爱的白色针织帽，随意地围了条米色围巾，脚上是一双黑色小皮靴。她这身打扮，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

  “幽幽，你都不知道！从我出院到现在，我妈连家门都不让我出一步！癌症没把我折磨死，我都快憋死了！”雪瞳看见我就开始跟我抱怨。“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不许说死！”我假装生气地说。“好好好，我不说，那你今天要好好陪我逛逛！我前几天在家里又是发脾气又是摔东西的，他们就是不让我出来！”雪瞳可怜巴巴地嘟着嘴看我。“大小姐，小的昨天接到通知，今天不就是来陪你开心的嘛！走吧！” “嘿嘿嘿，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小时候每次闯祸都是你帮我顶罪的！” “亏你还记得，谁让我拿你没办法呢？”

  我们这天几乎把市里所有好玩的地方都走遍了，买了相同的手链，相同的头饰，还照了那几年最流行的大头贴。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这天的场景时还会开心地笑起来。

6.突如其来的噩耗

  又是一年，不过今年大家好像都特别高兴，雪瞳的病情已经初步得到了控制，今年的除夕夜大姨家里特别热闹。我以为这样的欢乐会持续到很久很久以后，可是，偏偏命运喜欢跟人们开玩笑……

  这天夜里，我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地听见妈妈在和谁打电话，便出来看。“妈，你怎么哭了？”我出门就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顿时精神了几分。“刚才你大姨给我打电话，雪瞳她……死了……”妈妈说，“唉……这孩子，命太苦了……” “什么？我不信！”我睡意全无，连连摇头，“前阵子她还让我陪她出去玩的！妈，你瞎说！她还好好的！她还好好的呢……”我只觉得整个大脑都是空白了，前阵子还跟我在一起说笑的人，怎么就突然去世了呢？她还不到20岁啊！

  我茫然地走回屋里，没再去睡觉，缩在角落哭了好久好久，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像。

  “幽幽，你今天要好好陪我逛逛！”

  “幽幽，我们去吃那个吧！看起来好好吃啊！”

  “幽幽，幽幽，陪我照大头贴嘛！”

  “幽幽，你输了，哈哈！不许耍赖！快点陪我去买手链！”

  ……

  为什么结局会是这样？我拿着她的大头贴失神，没想到，那次见面竟是最后一面。如果我早知道会是这样，就应该多去看看她！如果我早知道会是这样，就不会在上学时匆匆挂掉她的电话！如果我早知道会是这样……闭上眼，从此只剩怀念。

  从此，我再也听不见她没心没肺的笑声了，再也看不见她调皮的跟我扮鬼脸了，她真的就这样安静了……杨雪瞳，你这个骗子！我们说好要做一辈子好姐妹的……

  雪瞳出殡的那天，我没去送她，因为，只要我没有亲眼看见，我会一直觉得她还好好的在这个世上。妈妈回来跟我说，雪瞳走的时候面容很安详，还带着笑容。我可以想象出来她那时候的模样，也许，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也是快乐的吧……

  等我再次看见大姐姐时，觉得她老了许多。不到40岁的年纪，白发一下子多出来不少。“幽幽啊……”大姐姐喊着我的名字，眼角溢出泪来，我知道，她是在想雪瞳，我不知道我能说些什么让她好过，只是任由她抱着我。大姐夫见我们这样，也在一旁偷偷抹眼泪。问世间什么最让人心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够不够？

  后来，我梦见过雪瞳一次，她穿的还是上次我们出去玩的那套衣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冲我笑笑。我想伸出手拽住她，却抓了个空，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因为我没去送送她而怪我……

7.且行且珍惜

  雪瞳死后，我总能想起来从小到大和她的点点滴滴。我第一天到她读的那所小学，她找来小朋友和我玩；我想家的时候，她讲笑话逗我开心；我们第一次做蛋炒饭，把厨房弄得一片狼藉；第一次替她挨骂，第一次为她打架……我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在收拾东西时，我小心地把我和雪瞳一样的手链、发饰和大头贴放在了小盒子里，这些，都是我和她的回忆。手指轻轻拂过那本漂亮的笔记，忽然想起了她跟我说过的梦想。雪瞳，你还没写我们的童话，怎么就逃走了呢？

  经历了雪瞳的事，让我长大许多。我以前一直觉得死亡离我很远很远，一直觉得只要我想，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但是，雪瞳的死让我感到害怕，其实死神就隐藏在我身边，明天，后天？明年，后年？可能是我自己，也可能是我身边的某个人。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有可能讨价还价，但唯独和死神不能。

  伫立于窗边，眺望着城市的高楼林立，哪一扇窗子里将要有人逝去？哪一扇窗子里又将要有人降临？命运之轮还在不停地转动，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会先一步到来。而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的一切，带着雪瞳的梦想，好好走下去！生命匆匆，活在当下，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