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肚子里有一块石头,感到很不舒服。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处处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
我早晨起床给花浇水。这件事本不该由我来做,但我还是做了,这全都是为了她。她每天晚上都咳血,床底下放着一个盆,里面漂浮着血丝。
把脏东西倒进马桶冲掉,这也成了我的责任。马桶里有时候会出现小石子,这说明她的病快好了,那块石头就要碎裂了,消融了。这时我就会感到激动,一方面因为她就要痊愈,另一方面是我即将从重负中解脱。
她要给我织袜子。我说不用,但她一定要织。做人总得干点什么,她这么说着,拿起了针线。
那双眼看东西模糊,眼角沉积了像沙砾的分泌物,泪水也很浑浊。但她的手十分灵巧。全身上下,能与她的脸相称的部位,只有这双手。看起来颤颤巍巍,连线都拿不稳,然而不过一个早晨,就可以织出一双精致的袜子。这是一双神奇的手。
她把袜子交给我,捂着头回到卧室。我知道,这样会让她操劳。但我没有办法,是她非要织的。再说袜子的质地十分柔软,很像天鹅绒,穿在脚上令人愉快。只有穿上她织的袜子,我才会觉得自己被人爱着。
我为她做好早餐。今天我做得用心,因为我意识到她需要我的关怀。我把装了奶油煎蘑菇的餐盘端上桌,坐下来等。我等着,脚趾感受着袜子的质地,心里暖融融的。我很幸福,我反复告诉自己,等多久都可以,因为我很幸福。
她没有来。我知道,她今天肚子疼得厉害。那块石头,一定是翻了个面,尖利的棱角戳到了肠子。她必定正捂着肚子,躺在床上忍耐痛苦。
我去安慰她。我不知道安慰的技巧,所以只能抚摸她的头发,但我觉得这样做会让她疼得更加厉害。我认为,如果肚子里有石头,就应该去医院将它取出,这样一劳永逸。但她害怕医院。如果强行带她去,让她看着那尖利的针头,将麻醉药品注射进自己的血管,那样会要了她的命。
终于,她下床了,像一只摇晃的小船。太阳高升,我们吃早餐,在这白天的序曲中。
我们不说话,只是将煎成褐色的蘑菇塞进嘴里。吃着吃着,她突然放下刀叉,扑进我的怀里。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她问。
蘑菇很香,因为今天的奶油是在另一家超买的。我对她说,那里的东西不仅便宜,而且品种繁多。她的身体在抽动,我抚摸着她,心里想着袜子。我说,明天一定要穿这双袜子去超市。
接着她不哭了,但也没有再吃。她说,如果袜子很舒服,那就再为我织一双。我说不用了,但她走得很任性。她的那双巧手,将再次为我而劳作。这几乎是一种强迫。可我接受,为了她,我可以接受。
中午,她说她什么也织不出来了。我去她的房间,在那里看见了一地的针线。她铰扭着双手,蜷缩在穿衣镜的旁边。
我安慰她,依旧抚摸她的头发,但是这回被拒绝了。
她问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她的眼睛,心里觉得非常压抑。这是另一个人,她的双手不再具有魔法,再也织不出袜子了。我知道,我无法理解她的痛苦。即使我巧舌如簧,她肯定也什么都听不进去。摸头是徒劳的,说话也是徒劳的。
接着她拿起针,在自己的手背上扎出了一个孔。我赶紧前去抢救。
“不痛。”她平静地说。
先是一粒圆润光滑的血珠,渐渐地变成一条很细很细的线,从手背一直流到手腕。多么好的一双手啊,就这样被毁了。
她缓慢地滑到了地上,手捂着肚子,脸上是麻木的表情。
过了许久,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这时她突然痉挛地反躬起腰背。我知道,又是石头在作怪了。
她双目上翻,似乎痛得失去了知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又不能什么都不做。我很着急,忽然急中生智,开始为她做人工呼吸。
嘴对着嘴,我为她输送着氧气。我心里想,如果我能把自己的命也输送给你,那就拿去吧。我再也不需要命了。
后来我没有死,她也没有死。她脸色苍白,浑身冒汗,那只有洞的手已经不再流血,却留下了个黑乎乎的缺口。
“都怪石头,”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都怪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