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想去那里走走。枯草男说,哪有那么多年,不过是两三年而已。这两三年他跟自己不爱的人结了婚,生了孩子,还房贷;我跟我爱的人离了婚,孩子归她,我没有怨言。
日子对付着过。单身的好处又回来了。该喝酒喝酒,该晚归晚归,我不必对我的行踪跟任何人交待,也不会再在饭局的间歇接到妻子的电话说孩子又哭醒了而且怎么止也止不住。我自己租了个房子,靠近火车站,好像只要我想,去哪里都成。我对枯草男说,我觉得甚至比没处对象时那段光棍时光还快活,好像某种东西失而复得,但是我总是不愿去考虑,是失而复得多,还是得而复失多。许多事情没想的那么简单,否则这座城市就没那么多人发疯。
唯一的坏处恐怕就是夜半失眠。现在是三月,季节交替容易失眠。跟妻子在一块时,多数时候,我们都会同时失眠。这好像是一种默契。我们在一个共同的失眠之夜决定在一起过,也在一个共同的失眠之夜决定相互远离。独居后我试过一个人起来喝点什么,再吃一些深夜的外卖。但是酒只能让我越喝越清醒。我同事觉得我状态不太好,叫我去哪做一次短途旅行,他们说,这对我有好处,我需要调整。每一次旅行,都能让人产生一点改变。
2
火车车厢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它有它自己的空间,相对来说,它不属于任何地点,就像一个驿站。我那时不属于任何城市,不属于任何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干扰我,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将去什么地方,我是说仅仅在那时,我知道这些。出了车厢,我对这些问题会不那么确定。
枯草男住在红山附近。一栋有点年岁的老楼,有三个房间,她跟妻女住一间大的,其余两间租给附近的学生。客厅的角落有个旧足球,是他的房客的。他现在在一家公司做业务,不是坐班的工作,每天就是到处跑,每周只休息一天,休息天只渴望多睡一会觉,或是去附近的图书馆看几小时书。看书其实是件奢侈的事。他妻子大多数时候不允许他那么干。他说,她总是说他无所事事。
3
“时间过得真快。”枯草男说。
“总在感觉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消失了。”
“上一次你来这,心情应该比现在好。”
“其实那时候还谈不上好坏,因为还没有到谈论好坏的时候。”
“听说你跟你前妻是高中同学,是自由恋爱,是彼此的初恋情人。”
“之前我们在同一所高中念书来着。”
“我不是自由恋爱,我跟妻子是相亲的,那时候其实就是找个人过日子,没想着什么爱不爱的。跟谁不是过呢。”枯草男拿出2根烟。是极细型的“玄武湖”。他觉得在玄武湖边该抽这种烟。
“你以后打算怎么过,需要相亲吗?跟我一样,你看,我现在也过得不错。”
“我不知道。我打算单身一阵子,单身是一种休假。”
“前一阵子我一直掉头发,不知道为什么。”
“去医院查了吗?”
“什么都查过了,什么毛病也没有。”他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一直掉头发。”
4
新街口总能让人迷路。地面上不好过马路,也没有天桥,必须走地下道,地面上看上去人并不多,一到地下,就开始举步维艰,处处是商户和人潮,出口多得叫人算不过来,即便枯草男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也不能说完全搞清哪个口通向哪条路。人们就这样在地下胡逛,逛累了就会产生消费。
“我当时以为,只要在公司好好干,什么都可以得到。我进去时公司很困难,我一人拉了五十万的业务,自己也没要多少分成,一切按照公司的规定来,可是同事都笑我蠢,其他行业我不知道,我们这行多是借鸡下蛋,你想赚到钱,都要从地下走。”枯草男说,“也不能说我开始不相信之前笃信的东西了,我只是学着按照游戏规则办事。人总要过这道坎。”
5
第二天上午,枯草男接到公司领导的电话,要他上午去公司的现场招聘会看看人。我因为不想一个人在城里闲逛,也一同过去。但是这次跟我往常去招聘会不一样,我跟他一起坐在“甲方”隔间里,接受应聘的应届生的咨询。
他们的领导中途来了一次,跟枯草男说了一下招聘主要目的。招聘海报上写的是文职岗位,其实都是做销售。领导说,这年头人人都图安逸和稳定,都只看到近前的东西。
我们在一排脏兮兮的小隔间里坐定,展会公司的人来为每个人倒开水。由于我穿了一身休闲装,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招聘方,所以跟枯草男打了个招呼,去别的展位看看。
这个招聘会,跟我刚毕业那几年去过的一样。简陋的隔间和桌椅,印刷的或手写的招聘启事,站在通道间,手拿宣传广告揽人应聘的公司职员,还有刚入职场,带着迷茫,不自信和审慎的眼神的求职者。我当年和他们一样,为求一份工作,期望在这找到一份能给予我希望的工作。但换来的往往还是失落。这些都是回忆往事时的酸楚。我当时作为求职者,曾经有那么个愿望,就是想有一天坐在所谓“甲方”的隔间里,吃一份中午提供的盒饭,对于因为找工作的奔波总也咕咕叫起来的肚子,我那时真想知道那种盒饭是何等滋味。
那天我就有了这样的机会,给枯草男公司配的是两份盒饭,由于领导提前走了,所以就归我们俩。“枯草,你的朋友算是义务帮忙,我这份盒饭就给他吧。”领导说。这种盒饭就味道而言,可以说是勉强入口,菜没油,荤菜只是较为便宜的鱼,根本不值一提的。
招聘会只持续了一个上午,枯草男的公司一共为招聘会花费了六千,六个上午,六份盒饭。当天他收到六份简历,只有一份符合他的要求。应聘的是个工作一年多的男孩,二十三四岁,看上去挺有神气,但依旧因为阅历浅薄而显得虚弱。枯草男中途接到了领导问询的电话。“是的,按照您说的,我在给他洗脑,我觉得洗得差不多了,现在他对销售这个工作不排斥了,我跟他说我们这里销售没有指标,也不需要自己去找客户,所有这些都是现成的,只要他打几个电话,钱就来了,甚至都不需要每天来打卡,就这么容易。他说周一去复试,您看您周一是否有时间再给他洗一遍,强化起来。我觉得这家伙不错。”
6
三年前,我刚结婚一年,她去医院检查发现自己怀孕了,就在那年里,我们都三十岁。在初为人父人母前,也为了纪念我们的青春,我们去全国六七个城市玩了一圈。回上海的最后一站是南京。因为妻子的娘家在安徽,途中必经南京,过了南京行程就过半,后面就会开得非常快了。但是我们除了中途停车吃饭休息外,没有在南京停留过。那一次,我们在南京呆了两天,去知名的景点游玩,在新街口的一家电影院里看了一部《阿飞正传》,那天是双休日,影院每逢双休日都会特地安排一个厅来放经典电影。我们也只是纯粹冲着电影的名字而去的,其他的排片,不是大块肌肉加使不完的弹药的动作片,就是恐有余而怖不足的恐怖片。
有一种鸟,叫无脚鸟,它没有脚,所以它只能不停的飞。
7
招聘会结束,枯草男带着收集到的六份简历往外走,并把其中五份丢到了大厅出口的垃圾桶里。他现在已经能够看出哪些人是想要的。其实双方都说了客套话,一种无伤大雅的谎话。他知道不必在一些无用的事上枉费心机。
我们从鼓楼朝新街口方向去,也不管目的地究竟是哪。这座城市太大,大得叫人害怕,叫人误以为谁都能跟你说上话,谁都能跟你结交,跟你在一起相伴和生活。就像是大海上的岛屿,我们不过是孤独的列岛,彼此之间虽有海水交通,却永无实质性的沟通。我们仅有因为各自原因造成的枝繁叶茂的孤独。
在无目的的漫行中,我又路过了那家电影院。我回过头,四处寻找,周围所见的无不是素昧平生行色匆匆的路人。我突然意识到,我想马上离开这里。
8
枯草男将我送往南火车站。我们在检票口挥手告别。每一次告别都如同一次死去,增加着我们的衰老,我们不知道再见将是何年,不知道在那个间隙里,世界发生何等惊人的变化,这些变化必将作用在我们身上,像月亮与潮汐,使我们剥落。
我坐的位子是靠近窗口的双人座。这趟去上海的火车并没有富余的空座。有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自己四五岁的小女儿坐在我身边,女孩吵着想要一个人坐,这样她的母亲只好站在过道上。我拿下我的背包,示意她可以坐我的座位。我站在过道上,后座上的一个女孩叫我把包挂在她的座椅上。
火车启动,往上海开驰。前面座位的小女孩开始背诵她母亲手中的唐诗画册上的诗。是一首一千多年前刘禹锡写下的诗。两小时后抵达上海站,我拿下包从那个女孩身边走过,自顾自往外赶,从地下的候车室来到地上的广场。上海的天气很好。我们在人流如织的广场再一次相遇。(完)
20140330-20140403 小说纯属虚构 切勿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