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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12年,大鱼海棠这只导演梁旋的梦溜出来的灵感的小鱼,像“灵魂”横越生活的波涛大海,终于端在了台面上,评价却是两极分化。赞的人认为“世界观宏大、想象力辽阔、角色感人”,成不了国漫的标杆里程碑,称得上精品电影。黑的人承认它是屏保小宝库,认为它“情怀辽阔、剧情套路化、角色感人”,也就是说,引起争议的地方在于剧情和角色。
电影开始的时候,椿回忆起所有的情节,“有些鱼是永远关不住的,因为他们属于天空”,《肖申克的救赎》里也有“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他们的每一片羽毛都沾着自由的光辉”。
土楼是早期族群聚居的象征,湫的奶奶戴着龙王面具,边舞蹈边哼唱举行成人礼。
成年礼,在现代社会中已成为一种形式。但在原始社会,人们通过“过渡仪式”来标志个人经历生命周期的各个阶段。据人类学研究,这些仪式形式繁多,成人仪式是其中重要的一种,即将进入成年阶段的受礼者,必须经历成长仪式的三个阶段才能彻底同未成年人的身份决裂,获得成年人的社会身份及相应的权利。通常的三个阶段是“离家出走——磨炼考验——成熟回归”。在电影中,经历了成年礼的少年少女们被承认具有继承“其他人”的能力,例如椿是她母亲的能力。对群落里的少年少女们来说,是一种观光式的历练。因为他们是“其他人”,他们的天空是人间的海,他们掌管着人间漂流的灵魂,也掌握着万物的规律。在人间与“其他人”的世界观里,人死后变成泥土,灵魂变成一条鱼,历经长久,回到海底世界,经过某种形式的“鉴别”,好人变成鱼,坏人变成老鼠。
但所谓的成人礼,并不是人间的历练,而是一种观光式的人间旅行,目的是见识规律在人间的运行过程和面貌。进入人间前,椿的母亲一直叮嘱她不要与人类接触,他们是很危险。这与当我们进入青春期,长辈们语重心长地教导何其相似:否定式的语言禁令,未知的事物总是危险有时候还具备致命性。
椿游历了人间,但因为身体的缘故并没有进入人类群聚的世间,她只见到的河灯,人类对逝去灵魂的祝福。“人间真美啊!”,却在回到海底世界的最后一天,她误入渔网而被海边少年以命相救。
这是第一个转折点,内疚、救赎和报恩构成了她成人礼后最初最强烈的动机。因而她一直带着人间的信物,在子时,入如升楼,寻找少年的灵魂。
灵婆出现了,她掌管人类所有的灵魂,老寂冷寞,困在如升楼里八百年只为赎罪。灵婆说“爱一个人。攀一座山,到最后你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但从头到尾,灵婆强调自己是个生意人,你想要什么,就要付出什么代价。因而可以说,灵婆是一个天秤的角色,一个教育者的角色,却隐藏了最重要的代价,死亡。表面上,椿付出了一半的寿命,实际面对着救赎的期待下未知但必然到来的死亡。当她带着少年的灵魂小鱼回到族群聚居的地方,她做了第一个梦。
梦是现实的隐含实现。她梦到鲲长出巨大的尖角,变成了海边少年少年成熟的男性状态。这个梦,也就是她救赎和报恩的最终结果,她最终的期待。但是一切都不可逆转了。不祥的征兆开始出现,雨水变咸,海水异常。成年礼的时候,后土曾经警告:天规不可违逆。而椿,既违逆了天规,自身也面对着未知的死亡。
她却是不知道死亡的代价的。因为对她来说,欲望是很纯粹,把鲲养大,送回到人间,完成报恩和救赎,同时也隐藏着秘密不让大人们知道。
但鲲却被闯入椿的房间的母亲扔了。(与此类似,青春期时候,对我们来说极其珍贵的秘密事物,通往内心和精神的隐秘处的联系的信物,例如偶像、游戏等,被父母看作是不成熟不自知的体现,因沟通不顺而被抛掷到某个角落的焦虑)于是,她和湫去找鲲,在阴暗隐蔽的地方,他们找到了鼠婆。
好人变成鱼,灵婆管。坏人变成鼠,鼠婆管。鼠婆被封印看守坏人的灵魂,她代表着阴暗和未知,从这时候起,两个小孩就被算计了。鼠婆帮他们找回了鲲,相对关键的事是,他们暴露了他们的【秘密】。他们以为助人者是可信赖的一方,实际不是,鼠婆也隐藏了信息。“这是一条真正的大鱼”
灵婆和鼠婆的设定因此很精彩。他们不是族群之人,是族群之外的未知的危险的象征,只不过两人职责不同,一个管好人,另一个管坏人,因而前者相对显得公平,是天秤,后者是阴暗不可知。对少年少年们来说,这绝对是非常危险的象征因素。这两人,才真正是属于青少年的父母们所说的“最危险的事物”。
之后湫被蛇所伤,爷爷为了救湫,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临死前给椿留下了关键也是最引起争议的遗言: “只要你的心是善良的,对错都是别人的事,跟着你的心走。”(此处请脑补,岳父韩寒在《后会无期》里的台词“小孩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
海底世界的生存环境变得越发混乱。时序崩乱,六月飞雪,海水倒灌,戏剧性持续加剧。这时候,椿做了第二个梦,她梦到了鲲迅速长大并找到同伴们,预言着即将到来离别。湫进入了如升楼,想用自己的寿命换回椿的命。
灵婆:“你们这些人啊,把生命当做路边的石头,我们这些老家伙啊,能多活几日就多活几日。”
湫:“如果不快乐,活得太久又有什么用呢?”也只有正当少年才能如此直接地说出那些话,如果不快乐,活的太久有什么用呢?对于少年来说,人生的意义在于欢乐。
两种类型,灵婆的成人属性与湫的少年心气。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写到:一个不成熟的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的男子的标志使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灾难爆发,海水倒灌,淹没村庄。为找到不祥之物消除灾厄,借由着交换,鼠婆被解除了封印悄无声息地偷走了人间的信物,告知了椿与鲲的位置。面对着父母、族人的这个场面,是全片中最关键的地方。因为秘密真正地暴露了,那么,这时候椿是怎么选择的呢?
她并无群体责任的自觉,也并不全面了解可能的后果,越是在这种道德的考验面前,越是表现出极其单纯的反抗,她一定要将鲲送回人间,为此不惜成为站在族人的对立面。大部分人都会不理解,觉得椿很蠢也很固执,在正常的叙事是,她妥协并协助族人度过难关,这才是救赎,你到底是要救一个人还是全部人。另一个真正的疑问是,动机?
《风格的要素》中说“动机是人物发展的性格引擎,它推动着矛盾、冲突、情节的真正发展,合理又深刻的动机足以赋予人物动人的色彩”。
例如我们所熟知的俄狄浦斯王,推动人物发展的真正动机是自我认同。《大圣归来》的动机是相信并找回曾经的力量。很明显,此时的椿动机不足,因为报恩和救赎,是否能够成为充足的动机能够支撑个体站在群体的对立面上坚持自我的选择呢?所以,这时候强烈的感觉是:剧情在此处断裂了。因为从开头到之后,电影的叙事变得很清晰,它有两段比较明显的动机,第一是椿的“报恩”和湫的“爱情”,报恩成不了充足而强烈的动机,之后湫的爱情抉择和付出几乎是决定了故事的新走向,也给人形成了这么一种印象:椿的固执和湫的付出。
让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吧。当初报恩的前提是;找回灵魂使之重生,不然一切都是空谈,没有希望。付出代价后,希望出现,鲲成了椿灵魂的一部分。这时候,报恩的动机其实已经被强化了,并不是救赎和报恩,而是要达成“送鲲回人间”的愿望。这种愿望,已经成为纯粹的动机和生命必要的坚持,如果不达成这个愿望,灵魂就会分裂,构不成完整的个体,甚至死亡。换句话说,这是个体对灵魂的郑重承诺,这个才是真正的动机。当我们从这个方面看,就可以理解,此时的剧情不是按照一条主线变动(原来的主线变得不稳定也不讨喜,湫为爱这种动机易引起共鸣和重视),而是按照原来的主线在转折处分叉开,成为并行的两线叙事。也就是说,不是并没有断裂,而是分叉成两条同样重要的主线。而分叉的原因在于:
不同的成长模式的对比。湫是社会性的,椿是个体性。
湫属于典型的成长模式,为了某个崇高的道德或者美学目标(爱情),必须自愿舍弃什么,体验什么,从这种痛苦的经验和自愿承受的代价中,获得成长。
椿不同,椿是必须要坚守什么,这种坚守必然是基于某种内部心灵的完整,即使是站在道德的低洼地,处于族群的对立面,也因为坚守,才能体现出其心灵的价值。
但是,这与我们所理解的生活不同。如果一个青少年一直坚持着某件事,会被成年人认为固执叛逆,因为他并没有经历社会的磨炼,即使经历了困境并依然坚守其价值的人也依然会被认为虚无的理想主义。对崇尚集体和讲究实利的中国人来说,这难以理解,也因为族群承担了她“任性”的后果。简单来说,处于我们的社会,椿是一个纯粹到底的人物,也是一个非常不讨喜的人物,这也是角色引起的争议之处,
然而,与其说是角色的争议,毋宁说是价值观的争议。正如之前所说,对湫和椿两个人都承受着后果,前者比较自觉,是典型的社会性成长,而后者比较自我,是个体性成长。
鲲回归人间的失败了引发了更大的灾难,个体对自我的坚守并不是想象地可靠,也并不被群体所认可。更重要的是, 廷牧的妹妹失去亲人的情形,让椿回忆起当初的愧疚。她开始发现,她所持有的那种纯粹的愿望所造成的后果,比她所以为的还要大,因此她开始想要补救,负责任。可是怎么办呢?
最终的结果不过于有价值的死。她汇入了海棠树,支撑起整个世界,救起了廷牧,止住了灾难。
她又被复活了,因为湫换回了她的性命。重生的另外一种意义是:对族群而言,她已经死了。对她而言,她完成了对族群的责任,拯救了海底世界,但也失去了法力。因此,椿成了一个新人,拥有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也就是到人间生活,湫给了她这种可能性。
此时我们发现,湫是如此重要的成长型角色,每当椿处于一种被动的选择和无能为力的困境,都是湫在透过牺牲来帮助椿获得新的可能性。例如偷龙王面具打开海天之门、将鲲与椿送回人间以及最后的彩蛋里可见其与灵婆的交易:成为灵婆的接班人。这才是正常的叙事情节,也就是电影的古典叙事,由主要人物推动、情节有开端和确定的结局并保证逻辑性,也因此湫这条会更容易被人理解。因为他付出、牺牲、自觉承受代价。
电影最后,椿说:你相信奇迹吗?生命是一场旅程,我们等了多少个轮回,才能享受这个旅程,这短短的一生,我们都会全部失去。你不妨大胆一些,是的,不妨大胆一些。但我相信,上天给我们生命,是为了让我们创造奇迹的。
影片开头,椿以回忆的姿态述说: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那里去没有人关心这个问题,人们日复一日地工作、笑、抱怨、睡觉。我已经一百一十七岁了。每当我告诉人们,每一个活着的人类就是一条巨大的鱼,我们的生命横越大海。可是人们都不信。
那么,创造了什么奇迹?对椿来说,不是报恩,而是将鲲鹏送回人间,心灵的完整,是那条关不住的大鱼,她是属于天空,也就是人间,是自由。
导演梁旋,2000年柳城县状元,也是该县10年来唯一一个考入清华的学生。澎湃网上对他的访问中,他说到:
“梦是退学后做的,我退学是因为向往自由而已。”
“上了清华之后,你发现没有人管你,你可以自己选择你想要走的那个路,70%的清华学生后面是要出国的,我也曾经考虑过要去斯坦福,但是那意味着你后面还要学一堆你这辈子都用不到的东西。我就想起我3到4岁在一片森林里生活的经历,那种很自由的状态,那个是我一直都想要的。”
“那时候我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别人期望你成为的样子,一条是你自己心里的样子。但大多数人没有发现自己内心向往的样子。我发现了那我就不要在别的地方浪费时间。”
“我爸到现在还经常跟我说你如果拿到清华毕业证就好了,对他们来说毕业证是更好的生活的保障。我是我们那个小县城当年的状元,小县城十年才出了一个上清华的,所以父母希望你好好读书,拿文凭,找一个高薪水的工作,这个是最理想的,但对我来说创业很快乐,而且这条路能看到希望在哪里。”【1】
所以,这是一个关于自由和成长的故事,是关涉到灵魂完整的故事。换句话说,也是当前国内的现实隐喻。你成长的道路上你的秘密、梦想和坚守,有一天你站在家族的对立面而你又无法证明它的价值,你会被当做不成熟、叛逆甚至不孝顺,你会做出什么选择?对你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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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说:这个故事讲什么?我们想知道的是它一以贯之的故事意义。
当我们理解一部电影的时候,我们却可以从不同的路径进入、理解。即使我们做了这样的解读,也就是成长寓言的新叙事,我却依然认为它在叙事上可以理解,但是在剧情和导演上,是失败的。
尽管叙事上进行了特别的安排,但是并没有相对突出主题,这是最大的败笔。就国内的动画电影来说,《魁拔》系列拥有很严谨的世界观设定,可惜夭折了,没找到与国民共鸣点,没等到好时机。《大圣归来》主线明显,形象却改造的太成功过于突出。而《大鱼海棠》,前期的铺垫到后期冲突的叙事中直接分叉为两条对比的主线,让主题(一般来说是一正一反,但是却是一强一弱且具有价值观上的对比强烈)被掩盖。也因此,叙事的节奏几乎失控。
画面缺少生活化,台词僵硬语速快,镜头的节奏感也并不流畅。对中国传统元素和形象的运用失之深度,可以说在对逍遥游这个语境的气象几乎全无,可惜了。
总的来说,它是一部水准之上,期待之下的动画电影。
注:【1】澎湃网对导演梁旋的采访摘自豆瓣影评《呈现,就是一种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