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

        当树枝儿柔成树条儿,花骨朵儿嘟成花苞儿,田野里草根儿泛出嫩黄色,蚂蚁开始枝头草丛中信步闲逛时,北方的春天终于施施然地醒了。草长茑飞四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确实,北方入了四月,大自然妙手绘就的一年中最美的画卷才一帧一帧次第展开。

        这个季节也是四妹多梦的季节。四妹总会当面或电话里对我说:又梦到奶奶了,马上清明节了,给奶奶买点纸钱烧,我附和亦不忘加一句:给奶奶买点花和果冻儿,一块祭了。迄今为止,奶奶是我们想起来最真实最亲近也是唯一让我们最发乎于本心怀念的亲人!

        二00一年的重阳节前夕,九十五岁高龄的奶奶辞世。奶奶去世的当天,我们这几个她从小带大的孙女都没在身边,我下午回去时,二姐四妹已眼圈通红的守在奶奶的棺材边儿了,我忘了我当时是怎样走进院子的,对此四妹很是记忆犹新,她说我是一路笑着和前来帮忙的人打着招呼走到奶奶棺材边跪下的。现在想来当时我的表现我亦无解:是和瘫痪二年神智已不太清晰的奶奶感情已然淡漠?或是我本是一个冷清的人也未可知。只是当时的我确实好像并不怎么难过。甚至在第二天的下午,我们几个孙子跪在奶奶的棺材头下,总管对我们大喊一声:哭!在嚎和哭的大合奏中我忽然捕捉到在我侧前方的哥哥发出我从未听过的唔唔呀呀哼哼叽叽的哭叫时,我竟然控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哭叫的声儿越高逗得我笑声越响,就这样,他的哭声和我的笑声此起彼伏,撕扯着搏斗了很久,谁都不肯伏就,但突生的理智告诉我不可放肆,所以发出的声音带着呜呜咽咽的哭又压拟着嘻嘻哈哈的笑,估计是奇怪至极,引得前面跪着的二姐四妹又惊又怒又疑惑又好奇地回望,我笑得更加控制不住,二姐四妹一下子乱了神,点燃的纸钱一下子怼住盖着棺材的白麻纸,''噗''的一下,火光迅猛地向棺材上窜去,我们几个好一通手忙脚乱,总算灰头土脸地把火扑灭。我告诫自己:最亲的奶奶去世了,你这个冷血的怎么可以笑得出来!可是看到平时并不走近的亲戚在那儿干嚎地有模有样,我还是忍不住心里笑出了声,面上却得附和着沉痛,想来脸部定是扭曲地狰狞,不知棺木中的奶奶是否窥到了我的大逆不道?

        2001年重阳节的凌晨,奶奶的棺木要出殡了,我突然难以抑制地满面泪水,和四妹追着棺木跑了好久好久:那个把我们兄妹五个打小整理的干净清爽的奶奶走了,那个在门口一直望着我们走远的奶奶走了,那个踱着三寸金莲跟着我们赶集的奶奶走了,那个坐在水泥窗台下让我们帮着一起缝被子的奶奶走了,那个要强到不帮她一块做活她便踱着小脚强做的奶奶走了,那个会做筱面卷儿山药粉玉米粉的奶奶走了,那个爱养花爱吃果冻儿的奶奶从我们的世界消失了。

        奶奶真的走了.....从此永不再见!

        幸好还有梦,阴阳两界的通道便是梦了吧。每到清明,四妹都会说,梦到奶奶了,我却比不了她梦的勤快,只是偶然梦到奶奶而已。或许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也是知道谁最可亲近最可托心吧。四妹也最是把自己的心事托付给在世时最挂牵她的奶奶。四妹是我们姊妹中和奶奶呆的时间最长的人,所以感情至深。每年的清明,她便早早备好香火,遥遥祭拜。有一年清明,奶奶坟上立碑,四妹请假赶回来,去给奶奶上坟,好多好多的纸钱好多好多给奶奶爷爷买的四季衣服好多好多的纸花燃起来了,那年的天气清明温暖没有一丝儿风,那浓郁的檀香味儿氤氲在空气中,燃着的黄表纸钱腾起的火舌幻化出不同的色彩勾弋婉转吞吐媚惑,此起彼伏的炮声惊心动魄,四妹浑然不觉,低着头就那样长跪着,不知她心里在祈祷祝愿什么,好长时间后她挥手让我过来,原是让我给她和奶奶的坟照张像,(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无论多么思念,活着的人也是不能和去世的亲人坟墓合影的)给她照罢,我不经意间瞅了她一下,忽然看到她面赤而红,赶快拉她起来,她便说,嗓子好痛。我说:心中难过天热且又烤了很长时间焉能不疼?这日后,她便很长时间头痛嗓子疼,逾半年才转好。虽如此,每年清明,她依然迫切想着与她心中灵魂永存的奶奶叙叙心事。有几年,路途遥远不能亲到上坟,我们便和母亲在清明节夜里到楼下的僻静处烧些纸钱聊表思念。母亲也会让我们一并祭奠下我们的姥爷姥姥,那一年清明临近,四妹身心虔诚,用了足足一个星期绞尽脑汁废寝忘食最终给奶奶挥就了近万字书信吐露心声祀达心愿,清明节那天,天刚刚暗下来,母亲便催我们出去祭拜,到安静处,我俩和母亲跪下,四妹把攥在手心里满浸汗液的信交于母亲,母亲在地上划了个半封闭的圈,把四妹的信和纸钱默默地燃着,火越来越大,火光映得我们的脸亮堂堂红彤彤,因为天还不甚黑,四面人声鼎沸,所以这样的光亮让我们有种无处遁形的羞怯和慌乱,我想母亲也亦然,因为我清清楚楚一字不拉地听到母亲看着已燃成灰烬的四妹的信喊得是姥爷姥姥的名字,四妹不可置信地望向母亲,随后目光又向我征询,我不禁内心哈哈哈大笑起来,无法掩饰住的笑纹让四妹彻底失望。望着她无比失落无比无奈无比幽怨的眼神,我只得安慰她道:奶奶和姥爷家只一山之隔,只能辛苦让姥爷翻过山顺带着窜个门给奶奶送过去了呗。

        这几年,四妹依然清明必亲手焚香遥祭奶奶,而我心疲身懒,常让哥哥代买些纸钱去坟上表达思念,我想豁达和乐的奶奶并不会怪我。只是在灰冷的清明雨雾中,在杏花初乍的枝头下,在满街纷飞的杨花里,在故乡的大门旁,在巷口的人堆儿中,在公路旁的一片片金灿灿的油菜花里,奶奶安静慈和地笑看着恍恍惚惚的我,然后指着她面前低洼处那一垄垄过雨后细嫩挺拔的秧苗,指着杨树枝上那垂挂如毛毛虫般的嫩物,还有田野上一朵朵柔软滑腻的灰褐色地皮菜,欢快地说:三儿四儿,走,和奶奶去捡野菜去。

    愿小脚如风豁达美好的奶奶天堂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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