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爷(下)
到底水井是什么时间挖掘而成,又是何人修建的,已无从知晓。只知道村子里有人的时候,水井就存在了,并且一直有清凉甜润的水供人们饮用。井水冬暖夏凉,从未枯涸过。全村的人和牲畜的饮用水都来源于此,所以村里的每一个人对那口井都怀有崇敬之心。
水井的清淤工作很隆重,也是全村的一件大事情。每家每户先打满自己家的水缸和水桶。先供上香案,年长的几位念念有词,祷告一翻,无非是恭敬和虔诚的话,意思是通知一下井水龙王,要帮他清扫房间了,多多保佑和关照,不要怪罪罢了。
然后是几个青壮年轮流打水,要清淤先打干水,没有抽水机,只能人工打水,也很壮观,一桶桶水被迅速地提上来,倒进旁边拳头样的池塘里。这样,打水的井绳愈松愈长,向外提水愈来愈吃力,待到松下去的桶,不能翻身时,大约就到底了。
这时的停爷,已经准备就绪,喝上一碗烧酒,穿上厚衣裳,腰上系上一根绳子,就是安全带了。听停爷讲,即使是三伏天,井下还是异常的冷。从他每次上来嘴唇发青,上牙老是打下牙就可以看得出来,然而还是要喝一碗烧酒,渐渐烈日和烈酒涨红了停爷的大脸时,停爷又一次顺着井壁的空砖处,一步一步下到井底。
一桶桶黑色的淤泥被掏了出来,里面夹杂着人们打水掉落的物品,多数是罐头瓶,然而并没有其他什么宝物。越往下清理越需要速度,井水会很快地渗出来,而且下面会越来越冷,所以后来打上来的,半是淤泥半是水。井下的停爷快速的往松下去的桶里装淤泥,井上的人们按照停爷传递的信号,飞速地拽着井绳,桶在井里来回穿梭着,时不时发出碰撞井壁的声音。
快到晌午,日头高高挂在刺眼的天空,水井的清淤就结束了。人们准备好的酒菜摆在水井的西面,参与干活的人们和停爷一道,大碗喝酒,大口吃菜,吆喝着划拳,五魁首,八匹马,庆祝着水井清淤的成功。
平素里,除了逮鱼摸虾,停爷大部分时间就是抽他那又长又大的旱烟袋。靠在停奶奶曾经梳头的老槐树下,卷一个硕大的烟卷,烟叶当然是他自己栽的。停爷的烟叶长得肥硕,叶宽皮厚,没有虫眼。
停爷抽旱烟时,眯着眼,似乎要睡着了,嘴水顺着烟袋像虫子一样流到烟袋窝,偶尔吧嗒掉落在脚下的土地上,溅起几片尘土。
烟袋里面集满了黝黑的烟袋油渍,离多远就能闻到呛人的烟味,令人恶心和反胃。有一个夏天,下过雨的麦场边爬过一只紫红色躯干的毒蛇,昂着头吐着长长的芯子,黑色的双眼放出寒冷的光。
没有人敢靠近它,恰巧停爷路过。停爷看见毒蛇,微微一笑,掏出他的旱烟袋,用麦草从烟管中搅出一些烟袋油渍,往毒蛇面前一晃,只见那毒蛇一会儿眼色迷离,再把那沾有烟袋油渍的麦草朝毒蛇头上胡乱地涂去,毒蛇立即瘫软了下去,直挺挺变成一条紫花色的绳了。
水井的西南边有几棵大柳树,高数丈,两树之间宽阔而平坦。每年进入腊月,停爷都会爬到树上,在两树间固定一个结实的横木,拿出原先大生产队才用的粗绳,搭起秋千,下面通常是一根结实的棒槌,我们通常称之为“悠”,荡秋千就叫做“踢悠”。
进入腊月,只要停爷搭好悠,大柳树下就是人们的乐园。大人小孩都来踢悠,俗话说的好,踢踢晦气好过年。
我们踢悠,开始是要别人送的,先往后拉,再松手,往往高度受到限制。后来是乘悠,脚踩着下面的棒槌,靠双手有节奏的张合,借助来回的惯性,通常是越乘越高。真有点“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的感觉。
要说乘悠的高潮,当数停爷了。如果人多时,在孩子们的怂恿下,停爷会脱掉他的破棉袄,把大烟袋往袄中一夹,再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双手来回搓上一搓,咳嗽两声,便站在悠上了。
在人们的呼喊和惊叫声中,停爷越乘越高,像飞翔的大鹏鸟一样,从一边呼啸着飞到另一边,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绑在大柳树上的横木吱吱呀呀地作响,树上的枯枝纷纷落下,大柳树剧烈地晃动,似乎可以感受到脚下的土地也跟着旋转。
我们欢呼着,雀跃着,看着停爷在空中飞舞,享受着“我欲成仙,快乐齐天”的美好。终于,停爷弯腰坐在棒槌上,抱紧两边的大绳,任凭悠慢慢停下来。
下来的停爷,满头大汗,浑身已经湿透了。我们也学着停爷那样,狠命地乘,然而就是乘不了那么高,也没有停爷的呼啸声。
冬天的停爷似乎很忙,只有快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因为他是我们村戏班的主要成员。虽然停爷一不会吹拉,二不会弹唱,但是凭借着力气和耐心,停爷成了戏班必不可少的一员。主要的工作当然就是拉唱戏的道具和行头,别人唱戏时他就在一旁看戏箱,也看戏。
听久了,停爷有时候也会唱上两句,不过都是小声哼哼罢了,似乎从来就没有听清楚是什么词,大抵也只有调调了。别人问他唱的是什么,他便会嘿嘿一笑,去磕自己那杆大烟袋窝去了。
后来,我就离开家上学、上班,回家的机会就很少了,似乎很多年没有见到过停爷了。据说停爷很久也不逮鱼了,农村原来的沟沟壑壑别说鱼了,就是水都很难见到了。
再后来,大约是好几年前的光景,停爷突然就死了,在他那阴暗潮湿的破房子里,没人知道是什么病,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咽的气。
就这样,停爷就永远的没有了。没有遗物,也没有遗言,更没有遗产,仅留下一座长满了茅草的孤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