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网上搜索印尼某项目信息时随手点开了一个链接，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接触这个片子。2012的一部丹麦纪录片，由美国导演Joshua Oppenheimer执导，主题是发生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印尼排华大屠杀。这片子奇特的地方在于没有采用任何真实的史料和视频影像，而是用采访当年参与屠杀的准军事组织领导人（其实就是黑帮头目）的方式，由他们来叙述那段今天听起来仍让人不寒而栗的往事。更绝的是，导演提供了一个点子，摄制组出钱，让这些已垂垂老矣的刽子手来还原当年的场景，选角、剧本、场地、道具和服装都由这些当事人负责，拍一部关于他们自己的片子。
先介绍一下那次大屠杀的背景：1965年，印尼军方势力通过军事政变推翻苏加诺政权后，建立了独裁的军政府，在不到一年时间，驱使暴力团伙（主要是民间准军事组织和黑帮），杀掉了一百万（实际数字可能远大于此）共产党人（任何反对执政当局的人都会被指控为共产主义者）、华人、艺术家和知识分子。50年过去了，在今天的印尼，这些杀人者仍掌控着国家机器。
片中的几个主要角色介绍：
Anwar Congo：大屠杀期间行刑队队长、娱乐业黑帮前任老大、印尼准军事组织Pancasila Youth（五戒青年团）成员。据说曾亲手处决了超过1000名“共产分子”。
Herman Koto：黑帮现任高级头目、五戒青年团长官之一。曾是Anwar的手下，并由前者一手扶持上位。影片拍摄期间正在竞选国会议员。
Adi Zulkardry：大屠杀期间行刑队副队长，黑帮头目。目前已洗白，在雅加达安度着富裕的晚年。
Pancasila Youth：印尼最大的准军事组织“五戒青年团”，成立于1958年，以反对共产主义为首要宗旨，在1965-1966年的大屠杀期间执行了大部分的处决任务，至今仍在印尼的政商界拥有巨大影响力。
========== 以下有本片剧透 ==========
这部片子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太多，为免长篇累牍，我挑几个场景简单一说。
场景一 黑帮总部顶楼天台的处决现场
Anwar在开篇不久带领摄制组回到位于黑帮总部顶楼天台当年的处决现场，用铁丝和编织袋还原那时的杀人场景。看起来已年逾古稀的老头子表演起杀人来立马精神百倍，一板一眼，语气和眼神包含骄傲和专业精神。随后在看视频回放的时候还遗憾地说穿错了裤子——杀人的时候怎么能穿白色裤子呢，我应该穿深色才对！
场景二 拜访报社老大
Anwar为了在老朋友面前显摆自己上了大银幕，特意领着摄制组去某报社拜访当年的屠友，报社社长Ibrahim Sinik。原来这个老头当年承担了审讯和定罪的任务，报社里他的办公室便是审讯室。导演问起他如何审讯及对被抓到报社的犯人定罪时，老头牛气冲天地说：不管我们问什么，我们都会设法让这些人的回答看起来有罪。作为一个出版业者，我的职责就是让公众憎恨这些人（共产主义者）。
场景三 群众演员首次集体试镜之后Anwar的独白
“为什么人们喜欢看James Bond的电影，是为了看打斗的场景；为什么人们喜欢看纳粹电影，是为了看权力与虐杀。我们也能做到，甚至可以做到比纳粹的虐杀更加残暴，我们可以拍出一部从未在银幕上出现的电影，因为所有这一些都源于真实。”——Anwar Congo
我永远忘不了他说这话时眼神里透露出的自豪、狂妄与踌躇满志，仿佛是作为印尼总统在同某个大国领导人谈上百亿美金的投资。
场景四 Herman竞选国会议员
为了在宣传和演说时更有感染力和煽动力，Herman花大力气拍了好几套定妆照并认真模仿奥巴马（奥巴马曾在印尼生活过）的总统就职演讲。他毫不掩饰地说竞选议员就是为了赚钱，并对Joshua举例：我当选后，立马查那些违建让他们交罚款，一家收10000好了，十家是多少，啧啧，你自己算算吧！那神情，像极了中关村创业大街上喝饱了咖啡打足了鸡血的青年创业者。
他似乎打错了算盘，低估了现实的残酷，因为他随后便在走访选民时遇到了挫折——他只会给老百姓发名片时说 “一定要投我哦，亲！” 人家问：“你有礼物送吗？” 他只能说 “等我当选了就会回来给你们派发礼物。一定要等我哦，亲！” 面对导演的镜头时他抱怨道：“所有人都在贿选，所有的选民都在索贿。演讲集会上的所有听众都是收了钱才来的，包括那些地方上的达官显贵和影视明星，全都收了钱，而且他们还会互相打听各自收了多少。”
我只能说，这家伙当蛊惑仔是块料，可玩政治，图样图森破。
场景五 拍摄处决共产主义者的场面
这一幕处决的戏拍完后，曾经的话事人Adi觉得要说点啥，于是有了下面这一长段对话：
Adi: Listen, if we succeed in making this film, it will disprove all the propaganda about the communists being cruel. And show that we were cruel!
Adi：听着，如果这片子拍成了，它将证明之前关于共产主义者残暴的说法都是错的，它会表明我们才是真正残暴的一方。
Anwar: We're the cruel ones.
Anwar：我们的确够狠。
Adi: If this film is a success, we must understand every step we take here. It's not about fear. It's 40 years ago, so any criminal case has expired. It's not about fear. It's about image. The whole society will say: "We always suspected it. They lied about the communists being cruel!" It's not a problem for us. It's a problem for history. The whole story will be reversed. Not 180 degrees, 360 degrees! If we succeed with this scene!
Adi：如果这片子成功上映，我们必须理解我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这无关恐惧。40年过去了，任何罪案都过了追溯期。这只关乎想象。整个社会都会说：“我们一直在怀疑，他们关于共产主义者残暴的说法都是谎言！” 这不是我们的问题，这是历史的问题。整个故事将发生360的反转，如果我们将这一幕戏成功上映的话。
Herman: But why should we always hide our history if that's the truth?
Herman：既然一切都是事实，为什么我们要隐瞒这段历史呢？
Adi: No, the consequence is that everything Anwar and I have always said is false. It's not the communists who were cruel.
Adi：不对，它的后果是，Anwar和我之前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认为是假的。因为我们才是残暴的一方，共产主义者不是。
Herman: But that's true!
Herman：可事实的确如此啊！
Adi: I completely agree! But not everything true should be made public. I believe even God has secrets. I'm absolutely aware that we were cruel.
Adi：我完全同意！不过并不是每一件事实都需要公诸于众。我相信即使上帝也有它自己的秘密。我当然意识到了我们才是真正残暴的一方（但没必要对所有人公开）。
....... a 3-5 seconds silence ...... 短时间的集体沉默
Adi: It's up to you what to do about it.
Adi：这就看你怎么去看待这件事。
在看完这段对话后，我也沉默了。原来再无耻的恶人也有顾忌，也要顾及公众的反应，而且位置越高越要考虑这些。因为血迹消散、尸体化为枯骨和泥土之后，这些人还是要抛头露面声色犬马，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他们不需要扣动扳机和挥动砍刀，他们只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即有无数人头落地。
场景六 Joshua和Adi在车里的对话
可能是有感于Adi的顾忌，Joshua以为他可能有点良心发现，于是一直保持中立和藏于画外的导演想走进刽子手的内心世界跟他探讨一下价值观和道德观的问题，于是有了下面这段对话。
Joshua: I don't mean to make you uncomfortable, but I have to ask: By telling yourself it was "war", you're not haunted like Anwar. But the Geneva Conventions define what you did as "war crimes".
Joshua：我不是想要让你不舒服，我只是不得不问：你说过这仅仅是战争，因为你没有像Anwar那样一直没有走出来（被噩梦萦绕）。可按照日内瓦协定，你所做的好像是犯了战争罪。
Adi: I don't necessarily agree with those international laws. When Bush was in power, Guantanamo was right. Saddam Hussein had weapons of mass destruction. That was right according to Bush, but now it's wrong. The Geneva Conventions may be today's morality, but tomorrow we'll have the Jakarta Conventions and dump the Geneva Conventions. "War crimes" are defined by the winners. I'm a winner, so I can make my own definition. I needn't follow the international definitions. And more important, not everything true is good. Some truths are not good. Like re-opening this case. Even if everything you're finding out is true, it's not good.
Adi：我没必要认同那些国际法。当小布什掌权的时候，关塔那摩监狱是合法的。萨达姆·侯赛因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所以小布什做的都是对的，可现在全变成错的了。日内瓦协定可能是今天的道德，可（谁知道呢）明天我们就可能采纳“雅加达协定”，而将日内瓦协定一脚踢开。“战争罪”是由胜利者定义的。我是一个胜利者，所以我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意思来。我不需要遵守国际协定。更重要的是，真想并不都是好的。有时候真相并不是好事。就像重启这段公案。即使你发掘出的都是真相，这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Joshua: But for millions of victims' families, if the truth comes out, it's good.
Joshua：可对百万受害者的家庭来说，如果真相大白，那就是好事。
Adi: Fine, but start with the first murder, Cain and Abel. Why focus on killing the communists? Americans killed the Indians. Has anybody been punished for that? Punish them! For me, re-opening this case is a provocation to fight. I'm ready! If the world wants continuous war, I'm ready. If you wanna make us fight, I'm ready!
Adi：没错，可干嘛不去找首恶呢，去找该隐与亚伯啊。为什么要纠缠杀共这件事呢？美国人也杀了印第安人，有人因此受过惩罚吗？惩罚他们去！对我来说，重启这件案子像是要挑起战争。我准备好了！如果这个世界想要持续的战争，我准备好了！如果你想让我们开战，我时刻准备着！
Joshua: What if you were brought to the international court in the Hague?
Joshua：如果你被起诉到海牙国际法庭又会怎样呢：
Adi: Now?
Adi：现在吗？
Joshua: Yes.
Joshua：嗯。
Adi: I'd go! I don't feel guilty, so why would I go? Because I'd be famous. I'm ready! Please, get me called to the Hague!
Adi：我当然愿意去！我没有负罪感，所以为什么不去呢？因为这会让我出名，我随叫随到！拜托，你赶紧把我弄到海牙去呗！
人们常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讲逻辑。
陈凯歌说：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我，无语。。。。。。
场景七 Anwar的忏悔
他痛哭流涕，向Joshua问道：难道我感受到的就跟当年受害者感受到的一样吗？
Joshua：他们感受到的恐惧远比你强烈，因为你知道这只是在拍戏，而他们却明白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
Anwar沉默了，随后说：可我真的感受到了，那种极大的恐惧，自尊被彻底摧毁，彻底地无助。我做了如此多的恶，难道现在它们都要回报到我自己身上了吗？
我说：正义并不一定及时赶到，但它终将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