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笔下的高俅,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如果把高俅定义为一个祸乱朝纲的白面奸臣,梁山好汉的头号死敌,他的出现,只是为了衬托替天行道的大义,恐怕会误解施耐庵背后想表达的含义。
高俅是水浒正文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没有高俅,王进不会出走,史进无法登场,鲁达没办法拳打镇关西,林冲没机会雪夜上梁山,王伦不会死于火并,晁盖不能占山为王,宋江也就不能鸠占鹊巢。
高俅就是水浒中那只蝴蝶,不经意扇扇翅膀,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没有高俅,水浒传就不复存在。换句话说,施耐庵设计的全书架构,是以高俅为起点开始的。
他认为,这是最优方案,跟宋江在第十七回出场一个道理。
关于“为什么要第一个写高俅”这类问题,金圣叹给过自己的解释:“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
官不逼,民不反,官若逼,上梁山。
一切罪恶源泉都来自上层建筑,市井百姓都是无辜的受害者,都是被逼无奈才落草为寇。
金圣叹这么想,无可厚非,谁让他喜欢这伙儿好汉呢。给偶像犯错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是粉丝发自肺腑的爱啊。
他自己怎么想都可以,但是他如果认为施耐庵也这么想,就不合适了。
施耐庵笔下的李逵,是一个滥杀无辜,生吃人肉的变态。
金圣叹眼里的李逵,是一头“天真烂漫”的铁牛。
在阅读原著的过程中,试问有几个人,能切身体会到施耐庵是用“天真烂漫”的手法来描写李逵?除非读书的人也是变态。
金圣叹认同的所谓侠肝义胆的好汉行径,也许施耐庵想的正好相反。
假设,施耐庵的本意,是根本不赞同这群好汉的所作所为,完全是用批评和鄙视的手法来表现人物,那么回过头看看高俅,究竟他想表达什么含义呢(这个假设成立的可能性极大)。
高俅是东京一个浮浪破落户,“不会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只会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尤其气毬踢的好。
因怂恿富二代王大少花天酒地,被他爹王员外告上官府,没钱没势的高俅被脊杖二十大板,赶出了京城。高俅混不下去,只好到淮西投奔“专好惜客,养闲人”的柳大郎。柳大郎对他不错,养了他三年。
后来哲宗皇帝大赦天下,高俅决定再回东京发展。柳大郎专门写了封信,推荐高俅去找开药铺的董老板,结果被董老板三言两语打发到小苏学士府上,小苏学士看高俅是个“帮闲浮浪”的人,又随意打发到小王都太尉那里,这才算安定下来。
再后来,借着跑腿送礼的机会去了端王府,凭借踢球的绝技找到了命中的贵人。端王一步登天做了皇帝,高俅跟着平步青云,做到了殿帅府太尉。
这段“高俅传”放在全文中,毫不显眼,读的时候一出溜就过去了,没什么印象。但放在这里单独看,感觉会大不一样。
似曾相逢。
高俅发迹前的人生履历和梁山好汉落草前的经历,惊人的相似!
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社会上流人物,因为得罪了高衙内,被发配沧州。
武松是个平民百姓,好勇斗狠以为杀了人,跑到横海郡投奔了小旋风柴进。
高俅出身低贱,是个没钱没势的社会底层人员,因为得罪了权贵,被发配出城,只好投奔好养闲人的柳大郎。
高俅遭的罪,竟然是林冲和武松之和。
可是,高俅最后成了手掌实权的朝廷大员,林冲和武松却成了落草梁山的江湖贼寇。
经历相似,结果却大相径庭。
施耐庵用高俅的经历告诉人们,走的路虽然相似,但是做强盗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换言之,做强盗并非因为“乱自上生”,而是“乱自下生也”。
点背不能赖社会,命苦不能怨政府。
金圣叹错了。
值得注意的是,皇族后裔的柴大官人不但收留的人成了强盗土匪,连自己也不甘寂寞入了伙。
开赌场的闲汉柳大郎收留的人,却成了朝廷官员,专抓土匪强盗。
这对比,简直无情。
接下来,高俅还经历了一系列人情冷暖,如他名字一般,像个皮球被人踢来踢去,没人想要。可他不怨天尤人,反而心怀感激,每到一处都谨小慎微,认真做人,终于修成正果。
换做脾气暴躁的梁山好汉,这奇耻大辱,恨不得杀人全家。
人和人不同,走同样的路,会是不一样的结果,走更惨的路,人的本性起了决定作用。
从这点看,高俅这个人,比梁山所有好汉都善良。
至少,在落魄求生的过程中,高俅没有杀过一个人。
高俅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是个喜好“刺枪使棒”的社会混混儿,没有操刀站路上大喝:此山是我开,没有问人喜欢吃馄饨还是板刀面,和梁山好汉相比,是不是善良许多。
高俅陷害过林冲,这点不能否认。但是把这事当成高俅为人不齿,品格恶劣的证明,实在太天真了。
儿子和下属同时掉进水里,你救谁?
我相信,只要是正常人,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
高衙内确实坏,确实该死,养不教,父之过,高俅的责任很大,但是高俅的做法谈不上错。
真的,换位思考,如果林夫人不让高衙内搞到手,高衙内可能会抑郁而死(详情看原著),这时候你是高俅,请问如何解决?
莫装逼,装逼被雷劈。
林冲事件是高俅在全书中最大的污点。
还有一件常常被人提起的事,对王进公报私仇,逼王进西逃延安府。
这肯定不能算好事,但也未必是多大的坏事。
可能有一天,当你历经曲折坎坷站在人生巅峰,忽然发现曾经侮辱自己的仇人就在身边,也许就能明白“公报私仇”,不过是快意恩仇而已。
梁山人马是非政府武装,祸害一方的强盗,高俅作为手执兵权的朝廷官员,与好汉们为敌,何错之有?
这叫梁山泊剿匪记。同理,黄文炳死的惨,死的冤呐。
高俅“不会仁义礼智,信行忠良”,似乎施耐庵对他深恶痛绝,其实这话却是形容后面“一身正气”的梁山好汉。
梁山上,除了鲁智深、燕青个别几个好汉,剩下的谁会“仁义礼智,信行忠良”?
无一不是杀人如麻,劫道放火,背信弃义,玩弄权术厚黑的强盗匪类。
更别提高俅“只会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这种复合型多功能人才,整个梁山仅有燕青一人能与之媲美。
施耐庵写高俅,是正书反写,其性格、其经历、其发迹后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与梁山好汉做个比照。
谁是真恶,谁是真善。
一个看似坏的透顶的高俅,比道貌岸然的梁山好汉强的不是一丁半点。
高俅这个角色,才是施耐庵最欣赏的:路有千万条,选择做强盗,是人的决定,选择入朝堂,也是人的决定。这一切,和路没有任何关系。
放一百单八魔君入世,是洪太尉。
捉一百单八好汉进狱,是高太尉。
帮一百单八星辰招安,是宿太尉。
洪信和宿元景是殿前太尉,有职无权。高俅是殿帅太尉,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有职有权。
施耐庵对高俅情有独钟,设定还真是有意思。
少华山的三个头领也有意思。
朱武、陈达、杨春。
这三个名字放在一起,有没有些想法。
当知道施耐庵曾是张士诚的幕僚之后,这种想法是不是更具体了。
朱洪武、徐达、常遇春。
金圣叹说,“一百八人,以天罡第一星宋江为主;而先做强盗者,乃是地煞第一星朱武。虽作者笔力纵横之妙,然亦以见其逆天而行也。”
我觉得,不用再多说了,细细品味吧。
文|暮公子写的就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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