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了,过了没有妈妈的春节、母亲节、端午节。没有妈妈的家,少的不止是一个妈妈而已。虽然,此前的两年,她已经不能操持家务,但会在逢年过节打电话过来问问哪天回去要吃什么菜,然后叮嘱爸爸去买,到家她会急急把围裙给我套上催促赶紧做饭,家门口的长椅上总是坐满了人,来往的人走到这里总会停下来闲谈几句。现在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冷冷清清,家里也只有一张挂在墙上的照片而已。
去年的春节端午妈妈病情都急重,只有母亲节那天状态还好,可以坐在门口轮椅上跟老伙伴们搭搭话。那天,她收到了她人生中第一次大把的花束,却不是我送的。那时的她已经骨瘦如柴片刻不离制氧机,收到花的一刹那笑得十分灿烂,以至于大家都说只是瘦了些,精神很好,谁想到仅仅一个月后就撒手离开了。
对于这个告别,我没有悲痛欲绝。眼泪已经在她无数次的入院和病痛煎熬中被预支了。从十年前确诊了干燥综合症起我就不可控地在心里设想了无数次糟糕的场景,比如午夜惊铃,比如人在旅途赶不回见最后一面,比如最后是否进ICU是否接受有创治疗,甚至比如赶上孩子中高考是选择隐瞒还是告知等等。这一切糟糕的设想造成诸多惶恐的同时也让我对每一个平安无事的当下倍加珍惜。给她做好饭菜摆上桌听她抱怨不够软烂的时候,看她跟老伙伴们玩斗地主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和爸爸吵架斗狠不服输的时候,跟人东家长西家短八卦的时候,我都在想,嗯,至少妈妈还在。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所有我设想的可怕的场景竟在一夜之间集中上演:深夜、中考、ICU、飙车,却还是没有赶上见最后一面。
这样的离去,是妈妈的风格:急躁,大条。去世前一晚,爸爸弟弟推她去洗澡间带着制氧机洗澡,她还抱怨他们折腾,说这一辈子都不要洗澡了,去世当晚,抬上救护车时正好堂妹下班到家她还回头冲着堂妹笑了笑。没有一丝煽情一点铺垫。
有时想这也许是妈妈的大智慧,得过且过不内耗,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对自身身体也缺乏关注,才为后来的病痛埋下隐患。小的时候我不懂,只觉得妈妈很强,腿被镰刀割得血肉模糊缝了针继续下地干活,绝育环有问题取出时做了刮宫手术从医院回到家片刻没歇就淋着小雨去种菜,一劳累流鼻血止不住就干脆一边流一边往下咽,稍好点鼻子塞着纸就该干嘛干嘛……2013年的某一天,家里说妈妈吃饭总是噎,因为听说过食道癌早期有类似症状所以都比较紧张,我问妈妈,她轻描淡写地说:没哪儿不舒服,就是嘴干,多喝水,饭吃不下去加点汤泡泡也就好了,什么要紧的!与此同时,她的手指关节变形,偶尔会说痛,但也都认为是年轻时月子里沾了冷水导致。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里,妈妈牙齿开始小块粉质化脱落,频繁发烧、腮腺发炎,但每次去诊所吊水消炎后就能好转。直到2014年腮腺肿大全身无力送去安医大住院,最初一度怀疑是肿瘤要手术切除。然而两天的基础治疗之后腮腺肿块消除,排除肿瘤可能,确诊为干燥综合症。“干燥”二字让一切都有了答案,她为什么总觉得口干眼疼,泪液分泌不足导致眼睛干涩疼痛,唾液分泌不足导致吞咽困难和严重龋齿,关节疼痛肿胀也是干燥症的伴随症状。一切早有征兆,但都被忽略了。
这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免疫系统的病,病因不详,也无根治的方法。治疗主要为缓解症状,延缓疾病进展。但我知道终究是会累及脏器危及生命。接下来的几年里,每年都会因为发烧无力入院几次,每三个月挂专家号治疗,这段时间里,龋齿愈发猖獗,满嘴只剩下牙根了,最后全部拔除。我无法想象,一次次住院,一次次辗转多家医院,一次次抽血,一次次走进牙科诊所,大门牙齿一颗颗拔掉,这个过程她是怎么撑下来从不叫苦的。
这些年里她骑着电动三轮车风里来雨里去把孙子从幼儿园送到小学毕业,做饭洗衣种菜一样也没落下,甚至到21年还去上班扫马路,每次劝她不要干了她都是说:没事,这活轻松得很,刮风下雨了就找个店面躲一躲,地面也不脏,就当动动手遛遛腿了。21年底因为咳嗽总不见好去医院做了肺部CT,有许多白色小点,我知道一直害怕的事情来了,终究还是累及肺部。间质性肺炎,即使这个结果出来,妈妈也还是漫不经心:什么要紧的!该怎样就怎样,人总不能不死。我不甘心,找了不同医院不同科室不同的专家,考虑过肺移植,那段时间一边住在胸科医院做检查评估手术可能,另一边疯狂四处借钱准备手术费。做完手术评估出院的同时我们几乎就已经放弃了肺移植的想法。不手术那就药物控制,全世界普遍治疗间质性肺炎的特效药就那么两种,进口、不走医保、医院没有,当医生打开堆满名片的抽屉翻出来一张递过来,说找他买药时我的心里极度不安,毕竟这天价的药每个月要花去我一大半的薪水但它却出现得如此草率,更为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它是否有效,然而这个时候没有选择。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跟不同的医药代表打交道的日子,任何有关间质性肺炎的讲座、论谈和药品新规都不放过,尽管如此,妈妈还是一天天衰落下来,从原来的可以简单体力活到后来走几步就气喘,每天间歇性吸氧到最后只能坐轮椅24小时吸氧。我不敢去回想这两三年的时间里,那种变本加厉的身体折磨,呼吸这样自然而然的事情对于她来说那么艰难,即便如此我从未听到她叫苦抱屈,坐在家门口轮椅上还是笑嘻嘻跟路过的熟人打招呼。23年10月底的那次入院,医生看到肺部CT后听我说她最大的愿望是想看到上初三的孙子上大学时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了。那就至少看到孙子明年考上理想的高中吧,这是我最起码的祈祷。
24.5.31急救入院,这次无论危重呼吸病房还是风湿免疫病房都无法接收这样重病的患者,一直住在急诊病房,不能长住,央求医生无论如何让我们住到家里两个孩子中考结束。急诊病房里迎来送往,我是第一次那么频繁地见证死亡,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胆小如鼠的我眼看着临床的病人闭眼离世能那么平静地转过身甚至手中的饭碗都没有放下。妈妈却是第一次流露出恐惧,她说我不怕死,我怕疼死,多少年从未喊过疼的她竟大声哀嚎。肺部功能影响到了心脏,医生连打了几针她才坐着睡去。第二天跟我说,你不知道针打过以后我睡得有多舒服。天知道,她已经很多天只能坐着睡觉了,因为躺下即使带着吸氧机也无法呼吸,可如今,能坐着睡一觉都是享受了。她的要求少的可怜,只是没有质量地活着,仅此而已。她完全不能让人接触身体,哪怕是给她洗个脸擦个身体也会浑身大汗近乎昏厥。我们不避讳死亡,她说如果中考前走了,一定不要告诉两个孙子不要影响他们考试发挥。她总说这些年拖累我太多,我说你活着对你好点,等你死了我不哭。她说嗯,不哭不哭,你对得起我。大条的她怎么能知道在来往医院的路上,在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在每周看望她回家的车里,在给她置办身后衣时,还有多少个午夜梦醒时分,我在她看不见时间和地方有过多少次的泪雨滂沱。
6.12中考前两天,医生再也顶不住病床紧张的压力,坚持让出院了。回到家里,我做好了饭端去床边,菜地里的还没长成形的嫩豆米加剁碎的肉沫,炒的茭白也切成小丁,妈妈仍然抱怨吃不动。一直以来她都是说饭菜吃不动,但我曾经看人吃打碎的饭食忍不住吐了,便一直固执地认为吃搅成糊状看不清本色的食物没有尊严,从来没有想过用破壁机。那天,我第一次用上了破壁机,妈妈很捧场吃了一点。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将是我给她做的最后一顿饭,我很庆幸,至少这一顿是按照她吃得动的方式。晚上走之前,跟之前无数次的离开一样,我怔怔站在她房间门口不愿离去,她催促我赶紧走,回去照顾好两个中考生。四天,只要四天,就能等到他们考完回家,我甚至在想整个暑假孙子陪伴左右,心情大好的她会有更好的状态。然而,中考第一天的深夜,一切崩塌,妈妈也许是怕我胆小怕我脆弱,没有等到我回去就在弟弟的肩头离开。给她擦脸擦手的时候,我没有哭,妈妈你终于解脱了,这个世界对你不友好,希望那边有个美好的世界等着你,那边天朗气清,呼吸畅快,我也会遵守我的承诺照顾好你最放心不下的孙子。
总以为妈妈很强大,一起的日子还很长,现在回想许多的细节,其实都早已给了暗示,而我却没有看到。冬天过完她说我的棉衣不用洗了直接收起来吧,她说起年轻时不懂事告了别人的状现在想想很对不起人家,我给她买的金手链说胳膊太细戴不住还是还给我,她吃不下我却生气她不尊重我做饭辛劳,她不愿人给她洗脸洗澡换洗衣物我却埋怨她不讲卫生。那是生命的最后时刻啊,没有被理解也没有人能分担,该有多孤独。
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哭不出,也许是遵照之前的约定“活着的时候尽心尽力走了不哭”,也许是病痛绵延的日子里泪水已经全部透支。我甚至偶尔暗暗地想,妈妈解脱我也解脱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到了看诊的日子怎样把离不开制氧机的她带去医院,住院的日子要如何在工作、陪护和照顾孩子之间轮轴转,风起变天感冒着凉怎么办,新开的药副作用太大身体承受不了怎么办,还有我再也不用和医药代表打交道了……可是慢慢的,仿佛有种无法晾晒的阴翳,不时地会悄然浸湿一件旧物一个角落一种气息,我们总在不经意的某个时刻某个角落相逢。我懂了那句“亲人的离去是一生的潮湿”,在节日欢宴的桌边灯火阑珊的街头午夜梦回的枕畔会突然泪流满面,甚至偶尔安享片刻幸福的同时会近乎病态地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负疚感,我不应该这样幸福,我那个大条的、爱笑、爱热闹的妈妈现在正躺在阴暗冰冷的地方。
一年了,我们甚至没有好好的道别,总以为你不曾离去,总以为告别会有预兆,像叶落宣告秋天那般。大家都说,那边应该不孤独,躺在爷爷奶奶还有最爱你的老太太脚下,他们会庇护着你,像四十多年前你初来大家庭一样。是时候道别了,你在那边好好的,我们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