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开篇第一段,朱熹和王阳明的不同体会和讲解。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 ”
先生曰: “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
子莘请问。
先生曰: “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称之为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 ‘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 ‘教’ 字与‘天道至教 ’、‘ 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 教’同。 ‘修道’字与 ‘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 ‘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 便是复其性之本体 。如《易》所谓 ‘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中和’、‘位育 ’,便是尽性至命。”】
弟子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朱熹说是圣人对世人的天性禀赋分类等级、层次,加以节制规范,比如礼仪、乐教、法律、政令之类。这样说对吗?”
马子莘问的,是《中庸》,王阳明的回答,是针对朱熹对《中庸》的注解而言。我们先学习一下子思《中庸》的原文: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现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我们看到,整部《传习录(上)》快学完了,王阳明和弟子们来来回回讨论的,大部分都是这一段,涉及天命、性、道、教、戒慎恐惧、慎独、未发之中、致中和、位育天地,这些都是儒家很核心的观念。
先看马子莘所问的,朱熹的注解:
“命,犹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修,品节之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盖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圣人之所以为教,原其所自,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学者知之,则其于学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故子思于此首发明之,读者所宜深体而默识也。”
天命之谓性,上天之命令,上天安排好的,就是性,就是本性,就是天性。是物性,是人性,是自然之性,是社会之性。
率性之谓道,率,遵循之意,你循着这个性走,率性而行,这就是道,人物各循自然,就是当行之道。
所以率性而为,是圣人的至高要求。为什么人们把率性而为理解为自己潇洒,不循规蹈矩呢?因为人们读书,都很容易朝自己舒服的方向理解。率性而为是无拘无束的,但是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无拘无束,守规矩,却不觉得规矩让自己不舒服的无拘无束。
修道之谓教,一般人做不到率性而行,人的本性虽然都相同,但是先天有禀赋差异,后天有习染不同,就跑偏了,于是圣人要修道,修道之谓教,就是礼、乐、刑、政等等,立规矩,施教化。
针对这一段,王阳明就说了:“道,就是性,就是命,本来是完完全全,不增不减,不假修饰的,哪里需要圣人来评价规范呢?又不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理天下的法度,也可以说是‘教’,但不是子思的本意。如果按朱熹的说法,《中庸》下文讲到由教入道时,怎么又说出一段戒慎恐惧的慎独功夫呢?这圣人之教,就是摆设了。”
王阳明的讲解,很有启发。他和朱熹二人,出发点不同。朱熹写《四书章句集注》,从三十多岁一直写作打磨到七十岁,临死前一天还在修改,他的心愿,就是为往圣继绝学,教化天下后世,所以他心里想的“教”,都是教化,教化他人。王阳明呢,他本来没想做老师,就是修养自己,龙场悟道,悟出知行合一之学,别开生面。如果套用“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朱熹是为天下学者而学,王阳明是纯粹为自己学,学出来的东西,就不一样。
所以王阳明根据后面戒慎恐惧的慎独功夫,认为这个“教”,是自己教自己,不是圣人设法度来教化别人,都讲慎独了,别人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哪里是靠礼乐刑政来教呢?是靠自己戒慎恐惧来教。圣人能够率性而为,无不中节。我们是普通人,就要修道,就要戒慎恐惧,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未发之中,保证发而皆中节,自己教自己。
马子莘请老师详解。
王阳明接着说:“子思的性、道、教,都是从本原上说。天授命于人,那么命就是人的性,人率性而行,那么性就是人所行的道,人修道而学,就是教。率性,是诚者,是‘自然的真诚的人’的事,修道,是诚之者,是‘立志做一个真诚的人’的事。《中庸》还讲‘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自诚明,是由诚而明,德无不实而明无不照,这是圣人之德,天性所有,生知安行,就是性。反过来,先明白善的道理,然后努力把善落实,这是贤人之学,学知利行,那就是教。所以圣人率性而行就是道,圣人以下,不能率性,对于道的把握那面有过分或欠缺,就需要修道。修道,则贤者、智者不会过分,愚者、不肖者不会欠缺。所有人都要循着这个道,这道就是教了。这个教,和《礼记》中所说‘天道至教’,‘风霜雨露,无非教也’是一个意思的‘教’。修道呢,和《中庸》里说的‘修道以仁’是一个意思的修道。人能够修道,就能够不违背道,回复性之本体,也就是圣人率性而行的大道了。下面的戒慎恐惧的慎独工夫,就是修道的工夫,做到‘中和’,就是回复性的本体,本来的天性。就像《易经》说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都是穷尽天性,通达天命的意思。”
这里还要补充讲一下“中和位育”的概念:“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后面还有一段讲“位育”:
“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与天地参矣。”
能率性而为,发挥到极致,就是尽性,能尽自己的性,然后能让别人尽性,尽人之性,然后能尽天地万物之性,就可以赞助天地万物之性,天地位焉,让天地各得其所,万物育焉,厚德载物,让万物尽性生长。这样的人,就能与天地参也,与天地并列为三者:天、地、人!
这样的人,是什么人呢,就是王阳明说的诚者之最——天下之至诚。
这一段,我们往小了说,往浅近了说,往自己身上说,可以理解为领导力:成功,是成就自己;成功以后,就要成就他人;领导力,就是让团队所有人,都各得其所,得到最大的发挥。大家都尽性!
我的《传习录》学习参考书目:
《传习录 明隆庆六年初刻版》,王阳明撰著,谢廷杰辑刊,张靖杰译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
《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